⊙李文鋼[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089]
從“生活的低處”展翅飛翔
——李輕松詩作印象
⊙李文鋼[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089]
李輕松在當代詩壇是一個獨具特色的存在,她以自己獨特的眼光和視角觀照著人生的“苦”與“痛”,但并不直接呈現(xiàn),而是把它們在自己的心中融化為心理現(xiàn)實,“從痛苦中提出營養(yǎng),從垃圾中提出糖”。她從“生活的低處”入筆,卻達到了非同一般的精神高度,取得了很高的美學成就。
李輕松視角心理現(xiàn)實破碎美學
在我的印象中,李輕松是一個內(nèi)斂的人,每次見到她,都會看到她那平靜安詳?shù)淖藨B(tài)、友好和藹的眼神。如果你只看過她本人,而沒有讀過她的詩,或許你就絕不會想到她的詩曾經(jīng)是如何的“刀刀見血”,如何的令人血脈賁張。甚至于有人說,她的寫作就是一種“瘋狂寫作”。也許正如她自己的一句詩一樣:“向生活和解,并不等于向命運妥協(xié)”,李輕松在日常生活中保持著她一貫的“低姿態(tài)”,但在她的詩中卻展開了一個異常瑰麗的藝術(shù)世界,在她平易隨和的外表下,深藏著一顆堅韌而又“瘋狂”的心。
李輕松的人生之路走得并不“輕松”,在她并不幸福的童年時代,她從來沒有成為生活的中心,一直“背著光”立在生活的邊緣,甚至有時只是一個別人的“出氣筒”。她有著不太情愿的衛(wèi)校學習經(jīng)歷和精神病院工作經(jīng)歷,每天面對著冰冷的尸體和瘋狂的病人,不但毫無快樂可言,還使她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多的傷害。“對于疾病,人類日益不安/而我已與之結(jié)婚,漸成一體”(《阿司匹林》),她的骨子里“浸透著悲涼”,她的身體里滿是“荒涼的夜色”。
所有的這些不僅打碎了她已有的生死概念、美學理想,更使得她在選擇詩歌這種方式追問生命意義的時刻,獲得了十分獨特的觀察視角:當人們聚焦于生活表面的時候,她常能洞見事物的內(nèi)核;當人們矚目于光明的時候,她常能發(fā)現(xiàn)事物背面的陰影;當人們?yōu)椤罢胬怼倍鴼g呼的時候,她卻在表達著大眾認為的“謬誤”;當人們不斷地向唯美靠近的時候,她卻要“從痛苦中提出營養(yǎng)”;當人們不斷地向高處仰望的時候,她卻已經(jīng)在“生活的低處”張開了翅膀。
如下詩句或許是她對這種視角的最好表達:
我們仰望得太久,眼睛微微發(fā)酸
裝作對低處的愿望視而不見
裝作清高,不斷地向惟美靠近
可散落在表面的生活最終怎么收拾?
——《杜撰桃花》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視角,在李輕松的筆下,從不回避人生的“苦”與“痛”、“陰郁”甚至“罪惡”。對于“人性的陰影”、“生活的低處”,她一定有著很深的感悟,因而常能一針見血地看到了“事物的背面”。但是,她又不是簡單地把這些“生活的擠壓”直接表達出來,而是在自己的心中經(jīng)過一個詩人的加工處理之后,內(nèi)化為一個個“心理現(xiàn)實”,并由此而獲得了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藝術(shù)世界。
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不難解釋,為什么在李輕松的詩中“桃花是冰涼的”?“最美的鮮花/帶著毒汁并綻出笑容”(《羈旅》)?為什么她說“探索彼此的靈魂要先從身體入手”(《向日葵》)?“我一向仇視的欲望,為什么/美到了極致,或極致以外”(《碎心》)?而惡行不過是“善良偶爾的崩潰”(《一個行善的人》)?
李輕松有一首題為《一個人》的詩,第一節(jié)是這樣的:
一個心醉神迷的人,只顧低頭走路
一塊石頭把她絆倒
她謝過石頭。一些樹枝劃破她的臉
她笑對樹枝。一堵墻擋住她的路
她頭破血流。她以此來表述她的世界
心神相通的人暢通無阻
我在讀這節(jié)詩的時候,總是把“這個人”不由自主地理解成了李輕松。生活給了她太多的磕磕絆絆,她卻始終保持著她那從容的微笑,“對一些不能原諒的事都能寬恕/對一些不能赦免的罪,都不再追究”(《生活的低處》)。當她選擇了如此平靜地面對生活的時候,她滿腹的委屈何處傾訴?她遍體的憂傷要靠什么療救?或許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她的詩。在她的心里,或許真的是:“一首詩就是一種方法/跟自己和解,再跟世界和解”。李輕松用她的詩說出了她所要說的一切。
但如上節(jié)所述,李輕松在詩里的傾訴,絕不是像祥林嫂那樣喋喋不休地訴苦,而是:
讓我把底蘊放在暗處,無人能見
讓我浮出水面的那部分,洗盡鉛華
不是用語言,而是用微笑
說出彌漫這個時代的痛
——《一杯茶》
她把生命中的“痛感”內(nèi)化為心理現(xiàn)實,并以藝術(shù)的方式,用一個個鮮明的意象予以表達。她所側(cè)重的不是具體的細節(jié),而是一種內(nèi)在情緒的感悟與傳遞。她所側(cè)重的不是“苦”與“痛”的展示,而是要“從痛苦中提出營養(yǎng),從垃圾中提出糖”。
以李輕松對愛情的書寫為例:在她的筆下,“這丑陋的人類的愛情”從來不是只有純潔與美好,而是在玫瑰中也帶著“污穢”,甚至于有時只是一種“逼迫”、一場“暴行”或一個“囚籠”。在她最新的詩劇作品——《向日葵》中的婚戀關(guān)系,更是一個錯綜復雜的三角戀:“愛情那么小,卻是那么尖銳/一根棉絮里藏著的針/誰觸到它,誰就會被刺痛……”詩劇中還通過一個特別安排的角色——“魔鬼”之口,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了男女主人公心中全部的“罪”與“惡”??催^或讀過該劇的觀眾,也許不會深思這個三角戀背后深刻的隱喻,但卻不可能不對自己的愛情作出一番反思。
假如我們僅僅因為李輕松筆下的愛情是如此的復雜,就誤以為現(xiàn)實中的她也一定對愛情抱著深刻的懷疑,那我們就都錯了。至今還記得在一次小小的聚會上,她說:“如果是我離了婚,我就絕不會再結(jié)婚了?!痹谀且豢?,我忽然覺得這是多么美麗的一句詩,但這樣直白而美麗的“詩句”卻幾乎從來沒有在李輕松的筆下出現(xiàn)過。
懂得了淤泥,才會更愛荷花?;蛟S正是因為她懂得了愛情中的全部“污穢”與“傷痛”,她的愛情才顯得愈加的潔白無瑕?;蛟S正是因為她真正懂得了人性中的全部復雜、生命中的全部“沉渣”,宇宙中的全部黑暗,她才“會從痛苦中提出營養(yǎng),會從垃圾中提出糖”,而從此,她也就“不會再懼怕黑夜,變得無比強大”,誰還能用“俗世”傷害她?
讀者對生命意義的反思或追問,或許正是李輕松所想要的“營養(yǎng)和糖”。從這個意義上說,李輕松的詩作所療治的絕不只是自己的傷,而是讓全人類看到了“人類之傷”的根,她所療救的是全人類的“傷”!而這或許也正是李輕松所倡導的“破碎美學”的價值之所在。
“破碎美學”是李輕松的獨特命名,“破碎美學”也是李輕松對當代詩壇的獨特貢獻,她讓我們在生活的“破碎”中看到了美。她說:“我更執(zhí)著于這種精神的探索與冒險,我孤身一人進入到心靈最黑暗的地方,試圖尋找或者打開一條通往光明之路。同時過早地洞察生死的秘密,使我以極端對立的美學構(gòu)建,顛覆了以往我早已確立的美學觀念,形成了屬于我自己的破碎美學,從黑暗向光明、從殘酷向美、從死向生、從殘肢斷臂向燦爛輝煌,抑或反過來尋找,這些組合酷似‘菊花與刀’,暗合了東方詭異的美學”。
在李輕松“內(nèi)心的花園”里,的確并不回避“生活的低處”的一切“黑暗”:
是什么成全了我內(nèi)心的花園
誰?跟卑鄙毗鄰,跟罪惡相依
誰跟某種飛禽有了默契
誰在暴亂的細菌里偷生?
有那么一角,以為是低溫的
卻容納了活著的一切罪證
我把那些花瓶摘下來
灌滿了水。因為死的殘酷
養(yǎng)育了活著的品格
美與邪惡,從來都是那么有力
一朵花的破碎,一只鳥的消失
以及某個角落里的垃圾
都成為我生活著的依據(jù)
成為我的愛,我遍布的針芒
時時使我警醒的痛
卻讓我突然有了敬意,和順從。
——《內(nèi)心的花園》
但這些“黑暗”如同上節(jié)所述的關(guān)于兩性愛情關(guān)系的書寫一樣,實際上也正是對于整個人類的精神狀態(tài)的某種象征,詩人描寫了一些“丑惡”,但正是為了超越它們,詩人下筆時常顯“瘋狂”,但卻正表明了她對于正常與理性的渴望,李輕松在光明與黑暗之間開拓了一條新路:
有一種痛是迷人的。有一種痛
是把通紅的鐵伸進水里
等待著“哧啦”一聲撕開我的心
等待著先痛而后快
——《愛上打鐵這門手藝》
我們正是在詩人這些關(guān)于“生活的低處”的痛感描述中“哧啦”一聲撕開了我們的心,領(lǐng)悟了李輕松“破碎美學”的美,并且在這一過程中鍛造出了我們內(nèi)心中堅硬的部分,使我們成為了“不再生銹的人”:
讓我們懷抱著鐵,或抱著火,
把內(nèi)心里最脆弱的部分,
經(jīng)過斷裂、鍛打和淬火,
成為愛情里面的精華,
一塊傷疤,或者一個世界的良心。
——《向日葵》
這或許就正是李輕松的詩作所給予我們的一種獨特啟示。今天的李輕松,不論她再把自己放在多么“低”的位置,實際上都已經(jīng)成為了閃光燈矚目的中心。李輕松終于在“生活的低處”展翅飛翔,飛得高遠而優(yōu)美,盡管飛得孤獨而又有些憂傷。
[1]李輕松,霍俊明.《“愛上打鐵這門手藝”——李輕松訪談錄(一)》[DB].
作者:李文鋼,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編輯:杜碧媛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