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杰
張裕釗創(chuàng)新書風的形成要素解析
李 杰
著名學者張裕釗以獨特書風雄踞晚清書壇,其書法成就舉世公認,康有為曾譽其為“千年以來無與比”。綜觀張裕釗一生的學術(shù)思想及書法實踐,不難發(fā)現(xiàn)他書法上的成功源于在書法理論和實踐方面的不斷創(chuàng)新,師古而不泥古,最終成就了不俗的書風。我們認為張裕釗創(chuàng)新書風的形成主要決定于以下幾個要素:
張裕釗早年接受的是科舉教育,熟讀四書五經(jīng),是一名傳統(tǒng)知識分子。然而,他卻并不因循守舊,思想上求新求變一直是他人生的主要基調(diào)。
道光三十年,張裕釗考取國子監(jiān)學學正學錄,授內(nèi)閣中書,由于文才出眾,得到主考官曾國藩的賞識,后入曾幕。直到曾氏去世,張裕釗一直追隨左右,深受影響。曾國藩是晚清重臣,也是近代中國頗具革新意識的先驅(qū),所發(fā)起的洋務(wù)運動,對近代中國影響深遠。“正是在曾國藩的引導和影響之下,張裕釗在思想觀念上完成了從封閉保守到變革開放的重大轉(zhuǎn)變。”[1]
張裕釗交游甚密的師友、學生中,頗多維新變革者,如同為曾門四學士的黎庶昌、吳汝綸、薛福成,其中黎、吳多次出使國外;同在曾幕與張裕釗一起被稱為“文武二臂”的李鴻章,在曾國藩后繼續(xù)主張洋務(wù)運動;門生張謇,曾創(chuàng)辦實業(yè);日本留學生宮島詠士相從八年,日本學者岡千仞慕名來訪;長子張后沆,多年出使日本……。這些人直接或間接的影響,一定程度上開拓了張裕釗的視野。
張裕釗的創(chuàng)新思想體現(xiàn)在諸多方面:有主張學習西方先進科技,積極變革,“泰西人故擅巧思,執(zhí)堅刃?!F則變,變則通,而世運乃與為推移?!盵2]有對學生經(jīng)世致用的鼓勵,“通州張生,力學行,治古文,而益有意于當世之務(wù)。”[3]有對科舉制度的猛烈批判,“裕釗惟天下之治在人才,而人才必出于學。然今之學者,則學為科舉之文而已,自明太祖以制藝取士,歷數(shù)百年,而其弊已極?!盵4]這些力主革新甚至有些激進的思想,必然反映到書法的不循舊途,自出新意當中。
張裕釗《贈沈曾植詩冊》
張裕釗對書法頗為自負,稱“惟書法則自謂能悟千年絕學”[5]。那么,“千年絕學”又是什么呢?其實,書法中的學術(shù)涵養(yǎng),書寫方法的追根溯源,書法面貌的力求古意,無疑是其孜孜以求的終極目標,也是書法傳統(tǒng)精華所在。
張裕釗一直大力倡導和使用中鋒。中鋒是書法的一條基本原則,這既是由漢字的造型特點、毛筆的物理特性等因素決定的,也是傳統(tǒng)文化“中庸”、“中和”思想的集中反映。宋代尚意書風興起,直接導致了中鋒的偏廢。張裕釗在書寫時幾乎筆筆中鋒,極少偏鋒、側(cè)鋒。其子說:“漢人用筆,莫不中鋒,其法至唐尚存。宋以后純用偏鋒,失厥旨矣。先嚴苦索冥思數(shù)十年,盡得漢魏人之真諦。殆合北朝之高渾、唐人之整肅而為一?!盵6]他的書法品格雍容端莊,高古渾穆,雅健雄強,光大了中鋒使用的千年古法,根除了帖學浮滑和媚俗之病,在當時是較為難得的。
張裕釗在取法對象上力求高古。作為晚清碑派書法集大成者,張裕釗書法取法多樣、復雜性、力求古意是其成功要訣。他在繼承了傳統(tǒng)帖學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直追秦漢,有意識地從魏晉碑版中汲取營養(yǎng),從篆隸碑刻中學習筆法,同時,又對魏碑中的一些粗野成份加以靈活再造,僅取其靈動飄逸之氣。《清史稿》說:“又精八法,由魏晉六朝上窺漢隸,臨池之勤,亦未嘗一日輟?!盵7]門生賀濤亦說:“先生取法北魏,而隸于漢,篆于秦,以上契乎取象造體之,而古法遂得其真?!盵8]歐陽中石也認為,“結(jié)字他以唐為主,加之以北碑的神采,人筆頗有篆法,行筆則取勢于北魏,藏頭護尾,中正不倚,折筆取法于漢隸,撇捺斂鋒,出鉤迥鋒,蓄而不使芒穎外顯,但是精神爽利,法度儼然?!盵9]張裕釗正是在深入學習和借鑒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廣泛取法,融會貫通,才形成了獨特的張氏書風。
張裕釗對其書法論述甚少,“然恐為人所駭且怪,未嘗輕以語人”[10],這也導致了后人對其筆法的模糊認識。通過對其詩文、手稿的檢索,僅發(fā)現(xiàn)《張濂卿先生詩文稿》中三處論及筆法的文字,前二處內(nèi)容相似,主要講用筆、用腕、用指、用墨等,后一處講永字八法:
(1)名指得力,指能轉(zhuǎn)筆,落紙輕,入墨澀,發(fā)鋒遠,收鋒急,指腕相應(yīng),五指齊力。
(2)名指得力,指能轉(zhuǎn)筆,落紙輕,注墨辣,發(fā)鋒遠,收鋒密,藏鋒深,出鋒烈。
三則文字雖寥寥數(shù)語,但應(yīng)是長期書法實踐的經(jīng)驗總結(jié),顯而易見,其筆法與傳統(tǒng)書論頗有不同。值得注意的是,這三則都是手書于文稿的頁邊,像是隨手記下的心得體會,因而更加真實可信,更具參考價值。
沈尹默對張裕釗筆法曾論述道:“卷前眉上,有題記數(shù)行,似是筆訣,……前二語,要是先生自道平生用筆得力之秘,向來五字執(zhí)筆法,為口、押、鉤、格、抵,先生主張轉(zhuǎn)筆,因特注意于格,蓋非如此,則筆轉(zhuǎn)時易出畫外故也。惟其用轉(zhuǎn),故不得不落紙輕,入墨澀,沉著作勢,方有把握也。……”[12]此處對張裕釗筆法尤其對其轉(zhuǎn)筆進行了深入探究,以為是“用筆得力之秘”,十分精到,多用轉(zhuǎn)筆正是張裕釗書法創(chuàng)新的重要方面。
另外,康有為也曾說:“吾得其書,審其落墨運筆,中筆必折,外墨必連;轉(zhuǎn)必提頓,以方為圓;落筆含蓄,以圓為方。故為銳筆而實留,故為漲墨而實潔;乃大悟筆法?!盵13]其中,關(guān)于轉(zhuǎn)筆、漲墨、外方內(nèi)圓等闡述,與張裕釗自述筆法也多有契合。
賀濤的侄子賀新培也曾經(jīng)提到:“先大父常請先生自述其書行自古人及所自得者,著為一編,以昭后學。先生卒未及為。而復書有云:名指得力,指能轉(zhuǎn)筆,指能轉(zhuǎn)筆,落筆輕,入墨澀,發(fā)鋒遠,收鋒急。又云:空中如渴驥奔泉,怒猊抉石;紙上如蜻蜓點水,輕燕掠波?!盵14]賀濤是張裕釗的得意門生,對其學問文章以及書法了解很深。因此這段文字非??尚?,論述也極為貼合張裕釗的書法風神及其行筆、用墨特征。
宮島詠士記述中也多處說到:“書道之旨,首在捻筆。勁直之基,在第四指。微妙之作用,在拇指尖。來鋒遠,收鋒急,姿勢則得。漢唐人運筆,悉由中鋒。宋則亡,千有余載,廉公獨悟,可謂神矣?!盵15]“我多年來看了先生不少的書法作品,反復研究是怎么書寫的,自信已領(lǐng)會先生的筆法時,第一次觀看了先生的筆法,結(jié)果大吃一驚。因為他與我從前自己研究解釋的結(jié)論相關(guān)甚遠。以至于幾十年后的今天追想起來,反復玩味,更覺得先生之正確。”[16]
從以上幾處引文中可知,張裕釗在書寫時有創(chuàng)造性地研究出許多新的筆法,正是其書法獨具面目的根本所在。
張裕釗的獨特書法面貌,與筆、墨、紙等特殊的選擇和使用方法也是分不開的。
用筆。帖學書家大都喜用硬毫筆書寫,而碑派書家似乎更喜用長鋒羊毫。張裕釗雖被稱為碑派大家,但用筆似乎保留了帖學的習慣。歐陽中石曾指出:“張裕釗先生選筆則用硬毫,可以筆禿無鋒,但不喜其軟。……可以看出張裕釗之所以如此,恐怕意在追求古人刻石之刀痕,石質(zhì)剝蝕后的自然情趣。”[17]通過作品分析發(fā)現(xiàn),張裕釗用硬毫筆時居多,與書寫時喜用轉(zhuǎn)筆,而且書寫速度較慢有關(guān)。因此,張裕釗可能不喜軟毫,多使用兼毫或硬毫,但也有一些書風相對豐腴的作品可能是軟毫筆書就。
用墨。張裕釗在用墨上多突破傳統(tǒng),一是用墨比較大膽,書寫時常常不顧洇暈漫散,以追求風雨剝蝕之碑版效果;二是喜用宿墨,有時還直接蘸清水書寫。張謇曾記述:“往時從學江寧,見師坐右積舊書葉寸許,每晨蘸墨壺宿汁作書,或今隸,或分或草,必十余紙。既滿則書其背之空行,幾于反覆皆黑。”[18]宮島詠士也曾回憶道:“張先生在墨汁池里把筆毫蘸飽墨,把筆端輕浸清水面是書成此作?!盵19]蘸水書寫的情況在正式作品不多見,在習作中則經(jīng)常見到??涤袨榉Q“故為漲墨而實潔”,馬宗霍稱“飽墨沉光,精氣內(nèi)斂”,均可看出張裕釗用墨上的與眾不同。喜用漲墨、濃墨、寬墨,極少見到枯筆、飛白,與其筆法中 “入墨澀”、“注墨辣”大有關(guān)系,也是追求碑派書風使然。
用紙。張裕釗曾自述其用紙喜好:
有懇代求拙書者,可囑其先備佳紙,俟至尊署,當為快書,以塞眾望。其宣紙必玉版宣。雜色紙惟冷金箋、雨雪宣、大紅蠟箋三者差可(他色紙不能寫)。其余諸紙,必不敢書也,幸豫告之。[20]
上面三種紙都是半熟宣或熟宣。總體來看,張裕釗寫字喜用半熟宣或熟宣,這一點與帖學書家類似,而與大多數(shù)碑派書家不同,用熟宣可能更多地是求其飽墨濃光、莊重沉穩(wěn)而已。聞鈞天曾說“其用墨的效果,濃厚沉縮者施于熟宣、蠟箋、金箋紙類頗為有利。常見其所書壽屏、對聯(lián)光彩煥發(fā),富麗堂皇,引人入勝,效果美善。施于生宣單料紙張,則不甚有利。”[21]也是這個道理。這也從另一方面印證了張裕釗喜用硬毫筆,在熟宣上如用軟毫,筆性太軟,墨跡不易控制,顯然書寫很難得心應(yīng)手。而且,張裕釗作品以對聯(lián)居多,“他色紙不能寫”,并不是不能使用生宣,只是不太適合寫對聯(lián)牌匾而已。有些相對強調(diào)藝術(shù)性的作品,則多是寫在生宣上,如《寶劍贊》、《八分考》等,說明了他是根據(jù)需要選擇紙張,并不是一成不變的。
二十世紀以來,各種現(xiàn)代思潮對傳統(tǒng)書法思想、書寫方式猛烈沖擊,我們在書法傳統(tǒng)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上面臨著兩難選擇。也許,張裕釗的書法創(chuàng)新之路可以給我們提供一些借鑒,他以深厚的學養(yǎng),獨特的視角,刻苦的訓練,實現(xiàn)了書法傳統(tǒng)的理性思考和智慧回歸,借助優(yōu)秀傳統(tǒng)對書法時風巧妙改造,進行了許多有益的探索和創(chuàng)新,達到了令人敬佩的高度??梢哉f,只有在立足優(yōu)秀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勇于創(chuàng)新,才是書法學習的正途。
注釋:
[1]張后銓:《張裕釗革新觀念的形成及其內(nèi)涵》,見湛有恒主編《張裕釗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選》,接力出版社2004年,第99頁。
[2]張裕釗:《送黎莼齋使英吉利序》,見王達敏校點:《張裕釗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4頁。
[3]張裕釗:《送張生謇之山東序》,見《張裕釗詩文集》,第45頁。
[4]張裕釗:《重修南宮縣學記》,見《張裕釗詩文集》,第279頁。
[5]張后沆、張后澮:《哀啟》,見《張裕釗詩文集》,第551頁。
[6]同[5]。
[7]《清史稿》486卷,中華書局1997年,第13442頁。
[8]賀濤:《武昌張先生七十壽序》,見《張裕釗詩文集》,第565頁。
[9]歐陽中石:《張裕釗書法溯源》,《北京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1期。
[10]同[5]。
[11]以上分別見沈云龍主編《張濂卿先生詩文稿》,臺灣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7、116、336頁。
[12]沈尹默:《執(zhí)筆五字法·再補小楷釋文本》,齊魯書社1986年。
[13]康有為:《廣藝舟雙輯·述學篇》,見潘運告譯注《晚清書論》,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4年,第435頁。
[14]見楊祖武主編:《張裕釗書法藝術(shù)》,華夏出版社1997年,第28-29頁。
[15]宮島詠士:《書道之要決》,見《張裕釗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文選》之大澤義寬撰文、夏日新譯《張廉卿、宮島詠士在書法表現(xiàn)上的特色》,第282頁。
[16]富永覺:《詠翁道話》,見葉賢恩《張裕釗傳》,中國三峽出版社2001年,第262頁。
[17]同[9]。
[18]張謇:《題濂亭師真書冊》,見《張季子文錄》卷六,中華書局1931年,第3頁。
[19]同[16]。
[20]丁有國主編:《張裕釗〈論學手札〉助讀》,湖北美術(shù)出版社1994年,第160頁。
[21]聞鈞天:《張裕釗年譜及書文研究》,湖北美術(shù)出版社1988年,第44頁。
責任編輯:唐宏峰
李 杰:首都師范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