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麥
維生素
陳家麥
1
過了中秋,推拿醫(yī)師陳龍翔就不見影子。五十多歲,這么大的人了,說不見就不見了,又不是蒸發(fā)了的水汽?剛開始,張愛鳳還以為老公跟她開玩笑,玩笑可以這么開嗎?以前他有過這想法,頂多說說而已,就不當(dāng)真,可這回張愛鳳急了,翻箱倒柜,發(fā)現(xiàn)家里值錢的東西一樣沒少,除了一套他結(jié)婚時穿的藏青色中山裝,一只兒子背過的背包。
這不,多多長到三歲了,他媽媽有了新歡,他爸爸從公子哥都快變成窮光棍了。家里亂了一團(tuán)糟,好好的日子一去不回頭了。
陳龍翔是我四叔,他最后一次在家過中秋的細(xì)枝末節(jié),到今天我都記得清清爽爽。
那晚,他話特多。自從被查出得了糖尿病后,四叔戒了煙酒。但那晚他破了戒,要喝它個一醉方休。四嬸提醒他,他說,醉了好,替吳剛砍桂花樹吧!我開起四嬸玩笑,今晚的嫦娥怕是你吧,吳剛一年到頭夠累的,難得有這么個好日子。
這晚他不是丈夫、連襟、姐夫、姨丈、未來的公公、我的四叔,他是虎虎生氣的小伙子。他帶頭唱起《讓我們蕩起雙槳》,還揮手打拍子。我到來后,像給咖啡加了點(diǎn)糖。朱漢多樂了:“瞧,又來了個能喝的!”四叔掏出口琴獨(dú)奏《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腳踩拍子,像音樂老師彈風(fēng)琴。莎莎扯了扯躍文的衣袖,反給他按了按手,那意思分明讓他別急。
今晚,躍文第一次把莎莎帶來見未來公婆。她像嘉賓贊美東道主一樣:“房子不錯耶,環(huán)境不錯耶,像個公館耶?!鄙成匙呗返臉幼樱坪跏请p腿里安足了彈簧,一蹦一蹦的。四嬸問多了,躍文煩了:“媽跟交通警察查問車主似的?!遍_飯時,他才作正式介紹:“董莎莎,電臺《時尚》欄目王牌主持,她爸爸董衛(wèi)國,縣電視臺臺長,她媽媽——”莎莎鼓了嘴:“什么她爸爸她媽媽的,沒禮貌!”躍文反應(yīng)快速:“對了,我的岳母大人,柯銀娣,在水洋報做《健康》版編輯,我介紹完了,謝謝!”莎莎像還在電臺做節(jié)目:“爸,媽,您倆好!各位好!”四叔四嬸同聲:“莎莎好!”
莎莎談起世界名牌服裝來,如數(shù)家珍,大家都成了她的聽眾。四叔向我要了根煙,咳了下,給四嬸奪了,踩在地上。他說:“早點(diǎn)把這門親定了,我不管什么日流韓流的,免得你的女人‘老流’。我做新郎倌時,等到醉醺醺地進(jìn)了洞房門,才才……”四嬸給四叔嘴里堵了一塊小月餅。
躍文讓他爸說下去,挺好玩的,老爸從來沒這么放開過!四叔瞄了四嬸一眼:“不說不說,上床前你媽會讓我跪搓衣板的!”四嬸夾起一塊鴨腿肉想扔他臉,做了下假動作,這塊肉到了她水亮亮的嘴唇里了,樣子像老姑娘頭一回見如意郎君……祥和的中秋家宴啊,直到圓月半空掛。
等到第二天早上,四嬸從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枕邊的四叔不見了,沒一點(diǎn)音訊,接下去的日子里,這位推拿醫(yī)師還是沒回來。
他沒回來,躍文與莎莎還是在國際大酒店辦了喜宴。新娘的肚子藏不住了,隆起了小腹,她還在給客人敬酒。
柯銀娣拉了四嬸一旁說私房話:“唉,大喜日子的,啥都不缺,就缺你家當(dāng)家的,唉,難道他腦子里缺了一根筋?”
“他嘛,有時像貪玩的孩子!會回來的!”四嬸說,可底氣明顯不足。
2
我的四叔會回來嗎?他沒回來,可一家也得要吃飯啊。
太陽從江面躍了出來。
從鄉(xiāng)下陸續(xù)趕來了六位病人,早早坐在陳氏推拿診所門前的長條凳上。到七點(diǎn)半,診所外邊的三張長椅坐不下人了,只好站了,有人抽著煙,往門里張望。
診所內(nèi)四壁差不多掛滿了錦旗和匾,蒙了一層灰,像多時未開放的榮譽(yù)陳列室。
躍文坐堂,張望西望。四叔在時,輪不到他坐。莎莎特地送他到診所,像送夫從軍一樣,一路上給他沒少打氣:“你是行的!”四嬸也說:“躍文啊,現(xiàn)在只有靠你來做頂梁柱了。”躍文嗓門突地調(diào)了高:“我不信,沒我爸地球就不轉(zhuǎn)了!”莎莎用鮮紅小嘴烙了下他臉,就像蓋了一枚已審核的公章,這才騎了船型摩托車去上班了。
叫進(jìn)第一個號子,是位中年婦女,得了骨盆突出,四嬸認(rèn)得她,叫她蔣太太。跟她以前在櫻花健身俱樂部一起練過減肥操,知道她老公成為暴發(fā)戶,做仿冒的磁化杯生意,火得不得了。蔣太太說:“喔喲,陳醫(yī)師咋還不在?喔喲,你這青皮后生行啵?
躍文還是忍了忍,給她檢查身體:“你腰繃著像塊鐵,怎么查啊?”四嬸從推拿室出來,忙招呼:“蔣太太別緊張,放松點(diǎn)?!?/p>
“喔喲,我以前見了陳醫(yī)師很放松的·”
四嬸忙解釋:“我兒子得了他老子的真?zhèn)?,又是醫(yī)大畢業(yè)。”
“陳醫(yī)師啥時回呀?”
躍文跟她搭上一句話:“他在開政協(xié)會議,要好幾天吶?!?/p>
蔣太太說:“怪了,我小叔子親家公的小姑子是個唱旦的,也是個政協(xié)委員,昨天下午我倆還一起美容,沒聽她說起參加政協(xié)會議?!?/p>
見躍文卡了殼,四嬸又插話:“是小組活動吧?”
躍文看CT片子,手在抖,穩(wěn)不住。
蔣太太說:“我老公手也常抖,聽說心臟不好?!?/p>
四嬸打岔:“你還在瘦身嗎?”
“換到‘常青藤’了,辦了張金卡,光會員費(fèi)每月3888元,還是瘦不下來,我那口子說他辛苦嫌來的銅鈿,都讓我給打了水漂漂。喔喲,你兒子冒出很多汗哪!”
“天生怕熱,跟我爸傳的,嘿嘿?!避S文拿干毛巾擦了一把汗,將她身體放平,把牽引帶固定在床板下邊的橫檔鐵鉤上。
蔣太太問:“沒問題吧,喔喲,別把我弄癱了,喔喲,我老公本來就夠我操心的,難得一次回了家就像老住五星級的換了一家三星級賓館,喔喲,別弄得我成天躺在床上,他可愛在外頭放野馬…”
“等做完這療程,包叫你跳的士高,蹦得老高!”躍文用手搖盤將床板中段上升,緊抵她腰部。她喔喲一聲,好怕!躍文按動電鈕,床板振動,蔣太太臉上的肉跟胸部都在振,她臉白了。躍文喊,放松放松。蔣太太連連擺手,喔喲,喔喲……
四嬸遞了眼色,躍文撳了下按鈕,振動停了,可蔣太太的嘴唇還在振,喔喲喔喲個不停。她從床上坐起,雙腳落到地上:“喔喲,我好多了我好多了,明兒再來吧,喔喲!”
蔣太太似乎落荒而逃,張愛玉拿了三帖中藥追上:“蔣太太,你的藥,找你的錢……”
門外候癥的病人議論開了,有人從排輪子中退了身出來,拿了手機(jī),邊走邊喊:“喂,我馬上回來,馬上回來!”像是趕到家里去救火一樣。一會兒,病人都像家里發(fā)生了自然災(zāi)害,一個接一個開溜了。留下兩位,一位等張愛玉給配藥,另一位讓四嬸叫進(jìn)了推拿室。
早早地收工。四嬸說:“躍文啊,你給蔣太太弄得不對頭?!?/p>
躍文說:“媽,你再說,我走了,我早該走了?!彼娴奶_走了。
下午,下起雨。同是政協(xié)會員的我丈人帶了一份通知書,讓陳龍翔委員明天參加山區(qū)義診。四嬸見瞞不過,說他怕是回不了家了。我丈人盯著我四嬸,像地球人看外星人:“開什么玩笑,他是剛會走路的孩子,給大人弄丟了?”
我讓我丈人別追問下去了,我四叔沒在,有一個多月了,沒留下一點(diǎn)兒口信,都是親戚的,就別往外張揚(yáng)。
電視里播放著《黑豹》MTV。莎莎合著節(jié)拍,挺著肚子,在慢搖。躍文來助陣,拿遙控器放大音量,給四嬸一把奪了來,電視里的音控數(shù)字降到了零。
四嬸大了聲:“要坐吃山空了,還在窮開心!家里又不是堆了座金山銀山,就是金山銀山,也守不了多久了,就不想想找回你老爸!”
“我早說過我是替老媽坐堂的,總不能為了不負(fù)責(zé)任的老爸,把我弄得成天跟蹲監(jiān)獄似的!”躍文急了。
莎莎鼓著紫色嘴唇,抬腿就走:“你們陳家現(xiàn)在還有什么?”
躍文追了出去,雨水朝他身上潑。
張愛玉勸道:“姐,跟孩子發(fā)啥火,還是想辦法找回我姐夫吧?”
傍晚,躍文攙了莎莎走進(jìn)家門。四嬸忙招呼兩人吃飯。吃著飯,沒話找話,談起了國際風(fēng)云,海灣戰(zhàn)爭,核彈頭。朱漢多用牙咬開了一只啤酒瓶蓋,接著咬,張愛玉扔了開瓶器:“你狗改不了——大老粗的樣子,沒教養(yǎng)!”
朱漢多嘿嘿地笑,先跟我碰了碰酒杯,接著跟躍文碰。他唇上滿是啤酒泡沫。
朱漢多話多了,舌頭像彈簧似的:“說真的,城里有錢人都有個二奶三奶的,說不定我那連襟外頭也有了,只瞞了愛鳳……”
張愛玉一把奪了他的酒杯:“灌了點(diǎn)黃湯,盡說混賬話,你他媽的才在外頭軋了個老姘,喝,喝,就知道喝,沒出息的東西!”
躍文的一只腿在抖,四嬸讓他改了壞習(xí)慣。以前四叔訓(xùn)過他,吃這碗醫(yī)飯的,更不能抖腿,病人大多是骨頭有問題的,害怕?lián)u晃,你這一晃,就先讓他們感到自己的骨頭在扭在裂在碎。
躍文的雙腿抖得厲害:“姨丈這話說對頭嘍,現(xiàn)在都啥年代了,說不定老爸在外頭,還真給我找了個跟莎莎差不多年輕又漂亮的二媽來?!闭f完,他朝莎莎放電眼,莎莎速回電,似乎給她男人打了個及格分。
后來,我知道,她氣惱后,是躍文好說歹說才動員回來的。
四嬸說:“放啥屁,你爸不是那種人,他哪有這么大的勁兒。”說完,她臉越發(fā)紅了。
坐在寬大的客廳里,十八件兵器擺在咖啡色的落地架上,閃著冷冷的光。蓮花形的大吊燈下,茶幾上放了一只竹籃子,裝了蘋果,上頭的幾只蘋果脫了水,現(xiàn)出條條清晰的皺紋。
張愛玉坐在軟沙發(fā)里,整個身子陷了進(jìn)去,她欲言又止,有時盯了我,又忽地跳開眼。我與她從小學(xué)到高中是同學(xué),四叔曾想把他的小姨子介紹給我做老婆。
“等一下!”張愛玉噔噔噔地上樓,下來時,拿來一本賬簿,氣喘喘的,胸脯起伏。
“愛鳳,本來我早該跟你說的,姐夫每天讓我留出五十元營業(yè)額給他,讓我別告訴你,這事有些日子了,姐夫讓我每天藏掉一張藥方,我算了算賬,大概有五千元,姐夫說他另有用處,又說你把錢摳得死死的,姐夫說他身上每天都在掉維生素,他要用錢,姐夫……愛鳳,你咋啦?”
“咋不早說?讓你管賬,管的倒是一筆糊涂賬!”四嬸氣呼呼地。
張愛玉把帳簿甩到桌上:“我可沒貪你一分錢,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你總說姐夫讓自己的病給想怕了,變得神經(jīng)兮兮了……
正說著,朱漢多坐空了凳子,啪的一聲,他連人帶酒瓶跌到地上。他沒叫痛,碎了一地的酒瓶像是先替他喊了。
連四嬸也笑了。
3
躍文不坐堂,閑著無事,守著大肚子莎莎,像太監(jiān)陪侍皇后。等她生下女兒,他要開酒吧,地址選在商業(yè)街,連店名都想好了,是莎莎替他出的,叫“時光奔騰N”,全部預(yù)算五十萬。
四嬸不放心,來到親家家??裸y娣沒給四嬸泡茶,倒是親家公動手,柯銀娣怪自己搞忘了,四嬸忙不迭地說,不渴不渴,剛在家喝了。
柯銀娣說:“我女婿總不能是個無業(yè)游民們吧?!本瓦f了眼色給董衛(wèi)國,四嬸臉騰地紅了。
董衛(wèi)國接了話說:“我女兒在響當(dāng)當(dāng)?shù)氖聵I(yè)單位工作,最近被組織部定為后備干部,可我女婿在節(jié)節(jié)敗退,親家母啊,給年輕人一個闖天地的機(jī)會嘛!”
時光奔騰N開張了,生意紅火,一個月后,營業(yè)額一路下滑。對面開出了喜樂酒吧,原先躍文那邊的老客也往那兒趕。喜樂酒吧是省城總部旗下的一家連鎖店,每晚有搖滾樂隊伴唱。
一晚,董衛(wèi)國作東,約了市電視臺的彭臺長和臺花吃飯。從芭堤雅酒店出來,董衛(wèi)國請彭臺和臺花往女婿開的酒吧坐一坐。一進(jìn)酒吧,他喊侍者把躍文叫出來。侍者像沒睡醒似的,誰是躍文?董衛(wèi)國發(fā)了一通脾氣,我是你們陳總的老泰山。慌了侍者一路小跑。躍文匆匆出來,跟出莎莎,與彭臺、臺花握完手,兩口子給侍者一頓猛批,見侍者像烏龜一樣縮了頭。董衛(wèi)國擺了擺手,這才臉色從陰轉(zhuǎn)晴。
彭臺跟臺花是老泡吧的,啤酒要8度,報了一串小吃后,侍者端上來,先是啤酒是7度的,再是缺東少西。臺花起先一直抿緊了嘴,發(fā)起脾氣來就張開了暴牙大嘴:“跟這種服務(wù)生只能交代一件事情,你說了那么多,他哪里記得住,記了前面忘了后面。”
臺花說得沒錯,點(diǎn)的小吃端上來時錯了一大半,端回去拿回來,還是錯了一小半。等好不容易超強(qiáng)糾錯過來,上了牛排,臺花吃了幾小口,就說肚子鬧得緊,像似未經(jīng)過胃就直達(dá)大腸小腸了。臺花上了一趟趟洗手間,捂住小腹,花容失色,她的不高興就是彭臺的不高興,跟哄女兒一樣:“寶貝寶貝,對不起……”
臺花終算給逗樂了,發(fā)出了苦惱人的笑。還是不失風(fēng)度,臨走前,她不好意思地抱怨彭臺,搞得太復(fù)雜了。明顯是客氣話,董衛(wèi)國聽出來了,這是讓他順坡下驢。
董衛(wèi)國吊起嗓門,讓莎莎叫來乘龍快婿。可躍文陪另一桌客人喝了不知多少酒了,像剛剛召開了“五種全會”,身體像缺了根支架,垂柳依依的,老丈人一把將女婿頂?。骸俺墒虏蛔銛∈掠杏?,馬上給我寫檢查,要深刻,不能少于五千字,記住,一式三份,給你媽也留一份。莎莎,跟我走!”
莎莎一副左右為難相,被董衛(wèi)國拽了:“走,陪彭臺,上喜樂,將功補(bǔ)過!”
躍文開酒吧的熱情一下子跌到低點(diǎn)。四嬸去過酒吧幾回,去得越多,失望越多。她對我說:“倒是工作人員比顧客多,嚴(yán)重超編啊,沒多少客人,像革命片里的老弱病殘,跟診所的情況差不離,稀稀拉拉的?!?/p>
正好躍文從臥室出來,連打呵欠,好像幾輩子沒睡好覺。躍文跟我說起他的體己話:“天地良心啊,阿哥啊,你哪知做這行的苦啊,最難受的是天亮前,只要有一個客人在,都不能打烊。弄久了,我全線給打垮了,讓姨丈來頂上啊。”
說到他姨丈,等于文革時紅衛(wèi)兵給地主家抄出一本變天帳。從酒吧裝修那天起,躍文讓朱漢多把夜市的攤位轉(zhuǎn)了。他本來賣舊皮鞋每月收入少說有千把元。躍文說給他每月兩千,負(fù)責(zé)采購,酒吧開業(yè)后再兼副總管,工資再加一千。裝修時,朱漢多要求躍文一起到木材市場調(diào)研材料行情,說是貨比三家。躍文沒轉(zhuǎn)半圈就坐回吉普車?yán)锪?,莎莎半步都沒離開車,嫌市場里灰多,鋸木板的噪音大。兩人把天窗蓋拉下,朱漢多打開車門時,車?yán)锓诺膿u滾樂像炸雷。躍文從包里扔給朱漢多三沓未拆扎帶的鈔票。四嬸仿了躍文的腔調(diào):“姨丈,你辦事我放心啊!難道我還信不過我老媽妹妹的愛人同志???”
四嬸跟我說,不知她這個妹夫吞了外甥多少黑錢!光是印尼三夾板進(jìn)的批價都要比小店高,聽說眼下都是裝潢師傅跟店老板串通好的,殺回來拿回扣。可他是我親妹妹的老公啊,也敢吃里扒外!還不是我兒子這個款爺加大傻帽。
四嬸給酒吧算了一筆明細(xì)賬,光開支每月四萬來元,一天的營業(yè)額沒兩千元撐不下去。可酒吧每日的營業(yè)額從起初的五千元一路下跌到五百元,遇到下雨天出現(xiàn)全白板,而每月四萬元的正常開支照付不誤。
莎莎來替躍文補(bǔ)臺,意思是給酒吧添文化味,提高品位。她請來兩位文化館人員,一位是吹薩克斯的,另一位是拉提琴的。終是曲高和寡,還是門前車馬稀。相反,喜樂酒吧的樂隊隔周換音樂,音樂里頭像有股瘋勁,女主唱嗓音嘶啞有張力,不時有客人舉著啤酒杯上來,遞了一杯酒給她,與她對飲,那地方有噓聲叫喊聲掌聲和鮮花,人氣比集市還旺。
現(xiàn)在,診所里的收入只能勉強(qiáng)度日,可躍文開酒吧光燒錢,窟窿越燒越大,四嬸本來巴望兒子能咸魚翻身,卻成了希望越多失望越大。她讓兒子趁早把酒吧轉(zhuǎn)了,可躍文反要起面子來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樣子,硬要起死回生。起先有人出轉(zhuǎn)讓費(fèi)三十萬,以后每月下降五萬,甚至還有人叫出最高價十三萬。
躍文不肯轉(zhuǎn)讓,頭腦里掀起一股風(fēng)暴。讓朱漢多叫來了坐臺女,來陪客飲酒,生意有所回光返照,不到半個月,被進(jìn)來一隊公安端了窩,抓走了坐臺女,裝上警車,她們跟扎成一串串螃蟹似的。
本來要罰他個十萬的,董衛(wèi)國暗中托人打了招呼,由躍文做東請了全體警員吃飯,飯桌上給每人放了兩包軟殼中華煙,他敬酒敬成人事不省,還不下火線,像被鬼子大掃蕩中最后一名頑強(qiáng)抵抗的勇士。
末了,喜樂酒吧老板出價十萬,多一分也不干,才給接了,改名叫加尼福利亞酒吧,配了“老鷹樂隊”,主打曲是《加利福尼亞旅館》。一時,客人多得要翻臺子。
這下,躍文服了,將愛車賣了,來還債。
躍文一蹶不振,昏睡了半個月,重回診所,他騎了當(dāng)?shù)匾患宜綘I廠生產(chǎn)的助動摩托車,這種車噪聲大,一路冒煙,就像得了小兒消化不良癥,拉的全是臭屁。
莎莎不讓躍文到電臺來接她下班了,她說這種摩托車夠扎臺型的。她寧可自己打的回娘家,自此沒回陳家,連多多也沒帶走。
多多讓張愛玉帶。張愛玉說:“我哪是藥劑師,是幼兒園的阿姨?!?/p>
莎莎還是回來一趟,只把多多接走了。躍文讓她搬回住,她扭頭便走,鉆進(jìn)一輛簇新的黑色奧迪轎車,坐在駕駛座上的一位男人,戴了無檐帽,抽著紅萬寶,像在全身用力抽。莎莎關(guān)車門時,終于給躍文丟下一句話:“先分居吧!”轎車揚(yáng)長而去,兩邊的橘樹葉舞了起來,嘩啦啦地響。
幾天后,張愛玉上朱漢多家,送去了一份離婚起訴書副本,給朱漢多外加了一條罪,說他吞吃了外甥的裝修款。
4
朱漢多重回夜市。
路燈下,他的臉是檸檬色的。脖子上吊下一只破黑包,手提式小錄音機(jī)放在鋪了層白色薄膜紙的地上,傳出錄好的他自己聲音,反復(fù)回放:“正宗老牛牌舊皮鞋,三十元一雙,假一罰十?!甭曇艉孟癫皇撬?,大概電池用久了,音帶發(fā)潮了。
黑夜又至。以前凡熱鬧的地方到處留下躍文活躍的身影,可現(xiàn)在他悶在家里足不出戶,十分低調(diào)。
四嬸看不下去了,掏出一張百元鈔票,讓他出去散散心,他把門嘭地一聲關(guān)了。
秋夏之交,刮風(fēng)下雨。這種鬼天氣,該是好好呆在家里。躍文吃完晚飯,筷子一放,卻要出門了,也不打傘,呼地沖進(jìn)凄凄風(fēng)雨中。半夜回來,四嬸以為他上網(wǎng)或泡吧去了。第二天,四嬸咬咬牙,往兒子的長城卡里充了一千元。鳳凰落難不如雞,做娘的心疼兒子啊。
風(fēng)雨沒止,躍文又外出未歸。四嬸被敲門聲打斷了夢,正好她夢見四叔瘸著腿破衣爛衫地在街頭向她乞討,四嬸奇怪四叔咋不認(rèn)得她了,她正在為要不要收留自己的丈夫而猶豫不決……這時,敲門聲大了。她起來,發(fā)現(xiàn)張愛玉開了大鐵門。
一個高個子男人打著手電筒,把雨帽撂下又蓋上,說了聲是警察。兩女人把雙手抱在睡衣胸前。警察的到訪,跟躍文和朱漢多有關(guān)。他們是受此二人所托,來收嫖娼罰款的。
張愛玉氣呼呼地說,這事跟她無關(guān)。拿手電的警察說,可朱漢多說是你的丈夫。
張愛玉說:“我跟他分居了,要找去他媽,問他媽要,問他媽咋生了個淫棍兒子?!?/p>
兩個矮矮的協(xié)警正要發(fā)作,高個子警察做了個手勢。張愛玉到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半天不出來。高個子拈出一根香煙,旁邊最矮的小個子撳亮了打火機(jī),高個子又從褲兜里抽出一包中華煙,分給兩人每人一根,三人吐著煙圈,高個子對四嬸說:“我們的忍耐是有限的!”
兩姐妹跟到了派出所,只把躍文提了出來。四嬸付了四千元罰款,躍文臉上有塊青瘀,他在里面可能吃了點(diǎn)苦頭。剛才,坐在車?yán)飼r,高個子說躍文招出了跟發(fā)廊女有關(guān)系,十一個。四嬸讓司機(jī)停下車,沖到路邊一間煙店買了煙,給每人發(fā)了包中華煙。路上,張愛玉跟高個子侃價,并檢討自己態(tài)度不好,好歹給砍了一千元下來。四嬸明白,躍文這一陣子出去睡“雞”了,兒子走向墮落了,要是老公在,非敲斷他的狗腿不可。可兒子近來也苦悶哇,好好的后生成了光桿司令。她罵人罵出了聲,警察問罵誰?四嬸說,罵我老公。
關(guān)在里面的朱漢多大聲叫張愛玉的名字,他像多日漂在海面上見到一捆稻草。她裝作未聽見,朱漢多給戴了手銬銬在窗鐵柵上。張愛玉朝他腳下吐口水。領(lǐng)躍文出來時,碰到了朱漢多的爹娘。張愛玉甩開了拽住她袖子的婆婆。婆婆說她兩口子退休費(fèi)不多,意思讓張愛玉出錢。
張愛玉說:“我沒錢了,以前攢的打工錢本來就沒幾個,還要養(yǎng)女兒,養(yǎng)雞的錢還是由養(yǎng)兒子的二老來出吧?!?/p>
第二天,董衛(wèi)國夫婦跟莎莎來了,帶來了一籃鮮水果和離婚協(xié)議書。四嬸讓躍文簽了字,一切按協(xié)議所說的去做。四嬸抱回了多多,柯銀娣叉著粗腰,仿佛腰離開了雙手就要塌陷下來:“我們家可沒向你家提出要一分錢,是考慮到陳家已窮途…末…路了!”
四嬸聽了,柯銀娣的口氣不是曾經(jīng)的親家母,也不是過去的鐵姐妹了。
元旦,從電視點(diǎn)歌中反復(fù)滾出一行行字幕,董莎莎跟人結(jié)婚了,新郎跟我算是同行,原來此人是新提拔的電視臺新聞中心主任,離婚才不到半年又有了可人——我堂弟的前媳婦。
張愛玉與朱漢多經(jīng)過一番拉鋸戰(zhàn),終于離了婚,就像結(jié)束了多邊貿(mào)易摩擦。
有天,躍文說他出去找老爸。這個問題本來四嬸也想過,怕兒子吃不了苦,但看著兒子無所事事,過的日子像在地獄里苦熬,說不定還真能瞎貓逮上死老鼠。
天轉(zhuǎn)冷了,街上的梧桐樹葉一個勁兒往下掉,風(fēng)帶走了一片片葉子。
5
我發(fā)福了,小肚子凸了出來。
躍文出去找四叔,每次都空手而歸,錢倒花去不少,他還在動物保護(hù)區(qū)遇到了瞎熊,險些被當(dāng)作竹筍啃了。四嬸聽了,臉色煞白,丈夫丟了,再也不能讓獨(dú)苗也給弄丟了。
張愛玉要試試,四嬸起先不同意,說一個女人家,沒個伴。就想到了我。四嬸說,試試吧,總比不試強(qiáng)啊。
我請了年休假,還補(bǔ)了平時加班累計的假,一算將近二十天,回來都可過春節(jié)了。
跟張愛玉商量,往哪找我四叔,大海撈針一樣,就是海,也得首先鎖定是東海還是南海。她說,該往人煙稀少的地方去。我覺得有道理。
先到縣界地桐巖嶺,全是山路,轉(zhuǎn)了三趟車,開始步行十多里路。張愛玉一路走來倒氣色不錯,老在我前頭,倒是我跟得吃力,走一里地得坐在巖石上歇一會兒。
日頭西斜,人煙罕見。張愛玉手舉一尾狗尾巴草,身子扭秧歌般走著,兩只翹屁股聳得像拖拉機(jī)在石子路上的大輪胎。山谷里回響她清亮的嗓音:“老同學(xué),快跟上哦——”
暮色漸濃,現(xiàn)出前方竹籬圍的三間石壘房,燈火隱約可見。
在此投一宿吧。我取出五十元錢,讓年邁的大嬸弄點(diǎn)山貨。她在灶間張羅,爐火映紅了大嬸的臉。聊起話來,大嬸也話多,似乎平常難得跟人說話。得知她丈夫和兒女們都進(jìn)城打工去了。她往爐膛里扔木柴,拉動風(fēng)箱,大鐵鍋里傳出燜熟起來的土雞香味。
張愛玉很能吃,還很能喝,喝的是米酒,讓我跟她一碗一碗地干,又跟大嬸碰,大嬸笑臉像干核桃,還認(rèn)她作干女兒。
我去過幾趟山里采訪,知道自釀的米酒甜,后勁大,大到讓人不知不覺醉了。大嬸說,來山里人的客人必要喝醉的,不醉了會嫌山里人不地道,這里有多長時間沒來游客了。
張愛玉說:“大嬸,你只說對了一半。我倆是錫婚,好比重溫蜜月!”嚇了我一大跳。
喝著喝著,說她頭暈了。四周傳來蟋蟀聲。
大嬸拾掇了里屋,鋪了一床碎花藍(lán)被,讓我攙她進(jìn)房,說醉了好,進(jìn)洞房的新郎新娘都是這樣的。大嬸像在懷念舊時光。
我很少睡,覺得自己不時獲得了能量,一波一波的,像年輕時的強(qiáng)力沖擊波。她并非像朱漢多在離婚答辯書上所說的那么冷淡。醒來天大亮,聽到空谷中雞啼不絕。此時,我的一只胳膊還枕在張愛玉的頸下,品著她昨晚說的話。她問我感覺怎樣?我反問她。挺好的!她又說:“你在讀師專時,為什么對我這么多來信不理不睬的,那時,只要你一聲令下,我就把朱漢多蹬了!”
我說,我沒考上師專前,你這個“居民戶口”死死不肯同意四叔作的媒,只想找“國營”,哪里還看得起我這個貧下中農(nóng)。
“好哇,倉滿,你在階級報復(fù)!我也要清算一次!”她趴在我身上搞“報復(fù)”。我發(fā)現(xiàn)這女人平時倒不溫不火的,可這會兒像來了洪水猛獸。我來了勁又迷糊,迷糊后又來了勁,我該不是一口源源不絕的老井?
干脆不找四嬸要找的冤家了。我倆在大嬸家扎了根,住著住著,閑著在大嬸的臥室里翻日歷,天哪,再過四天是豬年啦!
趕緊回吧。乘車途中,我一再拜托張愛玉,這事只能到此為止了。她嘻嘻地笑,像看穿了我的心臟,終于開口說話:“怕我搶了我嫂子?。俊?/p>
通了電話,知四嬸在診所謝年。我倆一前一后過大橋。天邊,一抹斜陽,從診所的屋頂掛了下來,拖到江中,倒映出長長的彩帶。
四周不時傳來了爆竹聲,家家在趕著謝年。診所門口香煙繚繞,四嬸和躍文往擱在地上的一只鐵鍋里燒紙錢,供桌前擺了手工捏成佛像的年糕,插著快要熄滅的三根紅蠟燭,燭光搖曳。桌上擺開八口大碗大盆,分裝了四葷四素,各擱上一雙竹筷,倒了八成量黃酒的小酒盅分坐了一邊,像請來了滿滿一桌大大小小的客人。
娘兒倆身體挨得很近,兩人似乎在燭光下談心,該不是在回憶四年前的中秋節(jié)吧?
記得四嬸跟我說起過,那年中秋節(jié)前夜,她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小時候娘家的一只老母雞,在雞窩里孵蛋,猛地躥來一條野狗,咬斷了一只雞翅膀,耷拉著,血淋淋……四嬸出了身冷汗,手抓四叔,可他不見了?!拔疫€以來他心血來潮,重新起早練武了吶?!焙髞?,她跟我說:“倉滿,這夢太顯靈了,不就是說鳳凰斷翅嗎?雞是鳳凰變的,我的名字里不正有個鳳嗎?”
四叔啥時回來呢?我似乎向天問。
暮色深沉起來。
四嬸說,其實(shí)衛(wèi)生間就在樓梯轉(zhuǎn)角,跟臥室有十來步,可四叔尿特多特急,有回他急了沖向衛(wèi)生間來不及打開門,尿了褲。打那后,四嬸在床邊放了一只搪瓷尿桶,讓他少走一步也好啊。四叔的眼火差了,有次尿多了,尿桶快滿了出來,他上衛(wèi)生間倒尿,打翻了尿桶,三日臭味都未消除。
我的四叔吃得多,給體內(nèi)吸走的卻不多,反而尿多汗多。見我對他的病情不解,他急急地翻開一本醫(yī)書,指著像水管道一樣的腸道說,它就像濾油器,吃進(jìn)去的東西要經(jīng)過它的作用才能產(chǎn)生燃料。他神色黯淡起來:“我現(xiàn)在身上壞了這個零件,永遠(yuǎn)修不好了,它吸不進(jìn)維生素了,倉滿啊,我等于終身被判了死刑,緩的?!?/p>
他這么一說,我似乎有點(diǎn)明白了,四叔每天靠打進(jìn)胰島素,原來這玩意兒是替胰腺工作的。所以四嬸認(rèn)為有這種藥來代替,不礙事的,你四叔想得太多了。
可四叔說:“頂個屁用,那玩意兒是從豬身上提煉的,豬身上的胰島素拿來人用,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了豬!”
我私下里問四嬸,四叔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我是指他與四嬸之間。追問下去,我覺得自己問多了,兩人是我的長輩。
四叔,你啥時回來???該不是還在找身上丟失的維生素?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