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龍灣女孩

◎楊 遙

楊遙，原名楊全喜，1975年出生于山西代縣，魯院第十五屆高研班畢業(yè)，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文學(xué)院第二屆簽約作家。200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近百萬字。

1

過了北侖河，望著漸漸模糊的東興口岸，我知道自己真的到了越南。旅行團里好多人在拍照，大偉說：“你也來一張?！蔽抑逼鹕碜?，望著口岸方向，有些酸楚。手扶著身旁的這棵槐樹仿佛漂在水面上的木頭，不停搖晃。背后蒼蒼茫茫的熱帶植物像十多年的夏天積攢在一起，密集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幾天前，我呆在中國北方一座小城市，每天為調(diào)動工作的事情發(fā)愁。覺得自己慢慢變成卡夫卡《城堡》里的土地測量員K，在白雪皚皚的小城無望地等待。我甚至堅信不疑，有一天早上自己醒來，真的會變成一只大甲蟲。

可是不久前的一次體檢，使我從夢中醒過來。

接到診斷書的那一剎那，腦子里一片空白。幾秒鐘之后，像接通超負(fù)荷的電流一樣，各種想法紛紜而至。我揉著擁擠得發(fā)脹的腦袋坐在醫(yī)院大廳的一把椅子上，看著像超市一樣熱鬧的醫(yī)院，有點不相信醫(yī)生的診斷。翻遍口袋怎樣也找不到診斷書，最后一只口袋沒有找到之后，我有一陣短暫的輕松，想醫(yī)生根本沒有給我診斷書，我也根本沒有做過體檢，大概是做了一個噩夢。但馬上陷入更加焦慮之中，我把口袋又翻一遍，還是沒有。

返回去找醫(yī)生。上樓梯的時候，腿軟綿綿的像抽了筋，心卻嗵嗵直跳。我希望剛才自己聽錯了，或者醫(yī)生拿錯診斷書了。

到了檢驗室門口，看到那個年輕漂亮的醫(yī)生。心里輕松了些，我想從這么漂亮的人嘴里，得到的一定也是個好結(jié)果，最起碼不至于那樣糟糕。幾天前，第一次見到這個美麗的醫(yī)生，我就被她出類拔萃的漂亮折服。

報了自己的號，她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我?guī)酌腌?，憐惜地說：“一定要把診斷書帶好啊。剛才放在窗口忘拿了?！?/p>

我不記得剛才就是她給我診斷書。

當(dāng)著她的面打開診斷書，剛才醫(yī)生告訴我的話寫得清清楚楚。原來死神的面容就是診斷書這樣，蒼白的面龐上有幾粒黑色的麻點，輕飄飄的會飛，但重得能把人壓死。我裝作鎮(zhèn)靜的樣子仔細(xì)把診斷書折好，放最里面的襯衫口袋里，但手一直在抖。我沖這位漂亮的女醫(yī)生微笑了一下，心卻疼得厲害。世界上多少美好的東西我還沒有享受，就要離開了。

出了醫(yī)院，滿大街的人和車都模糊了，像幻燈片上的景物一樣亂動，又像木偶一樣被人牽著機械地朝某個方向運動。我做了一個深呼吸，冷氣灌滿了我的肺，我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

在街邊一條靠近馬路的石凳上坐下，冰涼的寒氣沿著尾椎骨直沖腦門。我的頭腦從來沒有這樣清晰過，往事電影一樣一幕一幕飄過，歷歷在目。最后，我看到熾熱的火山灰白茫茫地飄了過來。我像鐵鑄的雕塑一樣，火山灰很快覆蓋到我的嘴邊。我大聲呼喊，夢魘纏住了似的不能動。然后，我像看慢鏡頭動作似的，一個騎電動自行車的女人從對面走過來，躲一個小孩，駛進(jìn)機動車道，被一輛車卷了進(jìn)去。我驚叫出來，很多人朝出事地方圍過去。

我站起來，身子像鐵一樣硬。

路過一家旅行社時，閃著熒光的各種旅游線路報價吸引了我。以前每次經(jīng)過這個地方，只是想什么時候能去外邊看看就好了?，F(xiàn)在我忽然想選擇一條去南方的線路，走完生命最后這段日子。

旅行社的小姑娘熱情地給我介紹各條線路，我說越南好，越快越好。小姑娘說，最近就有一個去桂林和越南的團。我說，就是這個了。

離開小城的時候，是零下19℃。我把收拾好的行李箱重新檢查了一下，在空隙中塞進(jìn)幾條內(nèi)褲，然后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把它翻了翻，這趟旅行大概看不進(jìn)這樣的書，又換了一本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王小波說這本書很好，可是我一直沒有看完。打開王道乾翻譯的后記，介紹這是一本好讀的暢銷書。正合這次旅途。

飛機起飛的時候一陣眩暈，然后我到了天上。那是真正的萬里無云，空中除了光什么也沒有，光打在機翼上反射出一小團一小團白色的光圈，像石子投在水面上。飛機漸漸在升高，望著越來越小的地面上的東西，我感覺以往生活中那些瑣碎的不愉快的事情也越來越小，像一撮鼻涕一樣被我甩在零下19℃的北方小城了。在密不透風(fēng)的機艙里，我感覺到和煦的陽光。

途徑長沙待機的時候，人們開始脫衣服。我把脫下的棉衣搭在衛(wèi)生間的隔板上，單程之旅不需要這些衣服了。

2

此刻，站在越南芒街上，想象中芒街應(yīng)該像深圳一樣熱鬧，可是芒街冷冷清清，街道兩旁懸掛著巨大的工農(nóng)兵宣傳畫，仿佛回到中國上世紀(jì)的五六十年代。一排摩托車手把頭盔掛在車把上，等待載客。那些黃顏色的笨重大汽車停在一所沒有圍墻的寬敞院子里，車門上漆著不認(rèn)識的字母，真的是到越南了。

越南的導(dǎo)游終于來了，我們?nèi)ヌ柗Q世界第八大奇跡的下龍灣。

沿途都是熱帶植物，芭蕉、鐵樹、椰子和一些叫不來名字的高大植物幾乎長滿了一切有土的地方，公路兩旁的房子都長在郁郁蔥蔥高大的植物里，院子中的每一處空隙都被植物填滿，植物好像成了這塊土地的主人，人只是其中活動的一些小動物。生活在黃土高原的我們習(xí)慣了冬天的滿目荒涼，現(xiàn)在見到這么濃郁的綠色，很是興奮。但很快就被這沒完沒了的綠色弄得有些疲憊。

昨天在桂林陽朔玩得太晚了。不由自主打起盹來。

仿佛又走到陽朔的西街上，到處都是酒吧，絢麗的色彩和風(fēng)格不同的音樂使西街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世界。酒吧旁邊是些燈光閃爍的小鋪子，里面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天空又下起雨來，這次雨下得比較急，石板路上到處都是明晃晃的水花，使我想起飛機機翼上閃爍的那些光斑。這些明亮的水花，不等我踏上去就碎了。我任由雨水落在我頭上、身上，隨著這永遠(yuǎn)踩不住的水花走進(jìn)一家又一家鋪子。

在一家釘滿紙條的鋪子里，看到這么一段話：

又聰明、又漂亮、又賢惠、又善良、又美麗、又溫柔……的女人是鬼。

我看了看墻上掛的表，午夜十一點十五分。環(huán)顧四周，店里只有我一個人。

繼續(xù)盯著紙條往下看。

這樣的女人男人們都在談?wù)?，可是誰也沒有見過。

我“嘿”一下笑了。以前只是覺得狐貍精好，沒想到女鬼更好。

忽然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打斷了寧靜，一個個子高大的外國青年攬著一個女孩的腰走進(jìn)來，老板植物一樣從一排貨架中長出來。

咳嗽了一陣，睜開眼睛，那無邊無際的綠色仿佛躍上公路朝客車蔓延過來，感覺自己的手指好像在慢慢變綠。但困倦又使我閉上了眼。

我在路口一家大排檔前停下，很多人坐在那兒的遮陽傘下喝啤酒，外面淅淅瀝瀝地下雨。在北方那個小城，這個時候飯店早已打烊，人們也都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半夜鍋爐工開始偷懶，暖氣變得溫吞吞的或者沒有熱氣。人們裹著被子鼻子里噴著白氣打呼嚕，生爐子的人家爐火已經(jīng)熄滅，被子上再蓋一個被子，露在外面的臉?biāo)廊艘粯颖鶝觥Ｎ鞅憋L(fēng)瘋子一樣在外面揪著電線、掀著樹枝拼命摔打，路上到處都是光溜溜的冰。

我撿了一張小桌子坐下。要了一個火鍋和一堆烤肉串，啤酒。對面就是酒吧，熟悉的英文鄉(xiāng)村歌曲從里面飄出來，暖洋洋的讓人仿佛到了春天。隔壁幾桌年輕人在擲骰子，笑聲和掌聲從他們桌子上傳過來。一個賣玫瑰花的女孩走過來，鄰桌那些男孩買下送給身邊的女孩，女孩們接著嘻嘻哈哈。賣花女孩走過我的桌子時，遲疑了一下，沒有說話走過去了。我看了看表，午夜十二點整。更加寂寞，想想余下的這些日子就要這么一個人度過，覺得傷感和難受，大口喝起酒來。這時，我真盼望有一個鬼，陪我一起喝酒。過了一會兒，女孩又轉(zhuǎn)回來，手里還有沒賣完的玫瑰花，這次她路過我的桌子，低聲問：“先生，買花嗎？”我點了點頭，掏出十元錢，女孩遞給我三朵玫瑰。我取出一支在鼻子下嗅了嗅，然后把花遞給姑娘，說：“送給你?！惫媚镂⑿χ鴵u了搖頭。我招呼老板再拿來一個酒杯，把玫瑰插在杯子里，倒了一杯啤酒。對著三支玫瑰，我一口一口喝酒，我盼望來一個女鬼，和我發(fā)生一夜情，即使她是畫皮一樣的女鬼，我也愿意。天快亮的時候，我的面前堆了一堆酒瓶，那三支含苞欲放的玫瑰喝了一夜酒，竟然全都綻放了。

迷迷糊糊中，睜開眼。導(dǎo)游正在介紹越南的姑娘。他說越南的女人很多，多得女人們怕自己嫁不出去，都用面紗把自己的臉包起來怕曬黑。哪個女孩要是能嫁到中國，都覺得自己交了好運。

我醒了過來，看到自己手上的汗毛變得綠油油的。拔了一根胡子，也是綠油油的。這幾天我一直沒有刮胡子，而且我也準(zhǔn)備不再刮胡子。我不想讓自己的胡子孤零零丟在異國他鄉(xiāng)。摸著這些胡子，我覺得自己在向蜘蛛俠和綠巨人變?nèi)?。周圍還是密密麻麻的熱帶植物。

到下龍灣，天已經(jīng)黑了。找到一處沙灘喝酒。沙灘上一絲風(fēng)也沒有，躺在藤椅上，海浪像貓一樣蜷伏在我們腳邊不遠(yuǎn)處輕輕哼著。這時，中國的北方，寒風(fēng)正在肆虐，天空像鉛一樣沉重、灰暗。

時間仿佛停滯了。我覺得自己似乎可以長生不老。

3

出海。

賣東西的漁民們猴子一樣劃著小船，嗖嗖竄到我們乘坐的大船旁邊，攀到船舷上賣熱帶水果。走著，走著，那些小船不見了，海上的山峰多了起來，一個個山峰突兀地長在海里，奇形怪狀。我想那些古代的大俠，或許就住在這些小島高高的山頂上，修煉輕功和絕世武功。他們中的一些，得了絕癥，在這些小島上，吃了神奇仙果或者遇到毒物以毒攻毒功力大增。

一會兒，換乘小舟，駛進(jìn)一個溶洞，出了溶洞，來到一塊四面環(huán)山的海面，峭壁上許多猴子快樂地嬉戲。這個地方既像《加勒比海盜》中的藏寶地，又像《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練九陽神功的地方。

從溶洞返出來，小舟駛到兩塊巖石像蝴蝶一樣的山巖前，有兩艘小船停在那兒，一艘上面是個中年女人，船上載滿了食物和工藝品；另一艘上面是兩個女孩，都穿著皺巴巴的綠色衣服，一大一小，小的那個大概只有七八歲。

我們把小舟停到兩個女孩的船邊，那是一艘破爛的小船，船舷底邊破了一個大洞，海水似乎隨時都要流進(jìn)小船。船中間擺著一些貝殼。小女孩皮膚呈黃褐色，十分漂亮，赤著腳，眼神憂郁地望著我們。

“你們上學(xué)嗎？”

兩個小孩一起搖了搖頭。

我掏出十元錢，遞給小女孩。小女孩接過錢，揉成一團裝進(jìn)上衣口袋里，低聲說：“謝謝！”她拿起一只貝殼，卻不是遞給我，而是放在自己耳朵邊聽。我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船上的人紛紛掏出零錢給這個小女孩，小女孩每次接到錢都揉成一團塞口袋里，然后把貝殼放到耳朵邊。我們船上坐的七八個人，大概都給錢了。離開這兩個小孩，大家的心情仿佛像那些裝進(jìn)她口袋的錢，被揉皺了。她那雙憂郁的眼睛、赤裸的腳、破船和貝殼總在眼前晃。

上了大船，大家還在議論那個女孩。

“這些錢她絕對得不到，旁邊那個女人大概就是監(jiān)視她的?！?/p>

我們覺得有道理。這么小的兩個小孩，怎么可能劃著那么一條破船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賣貝殼？在國內(nèi)也可以見到這個年齡的小乞丐，但是她們的樣子都是臟兮兮、可憐巴巴的，這個小女孩卻是一點也不覺得可憐，而是憂郁。

我們猜測另一艘船上的那個女人是不是女孩的媽媽？假如是，她為什么不讓女孩上學(xué)？假如不是，她和女孩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大家心里七上八下，為女孩的命運擔(dān)心。

船回的時候，我看到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似乎到處都是女孩憂郁的眼睛。快到碼頭的時候，我告訴導(dǎo)游要去找那個小女孩。

導(dǎo)游馬上拒絕了我。他說：“扔下這么一大船人怎么辦？再說，天已經(jīng)快黑了，那么遠(yuǎn)的路?！?/p>

沒想到，船上的游客都同意我去把那個小女孩找回來，他們表示自己可以回酒店，也可以隨意在海灘上轉(zhuǎn)轉(zhuǎn)。

有了大家的支持，我的要求更堅定了。一個瘋狂的想法攫住了我。

導(dǎo)游無奈地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他說：“要去租個快艇，很貴的！”

給我照相的大偉說：“大家可以集資。我出一部分?！?/p>

我拒絕了大偉的好意。

快艇駛向蝴蝶巖的時候，又大又紅的太陽鋪滿了海面。我為自己的壯舉激動，覺得這時的我真像一個大俠。

但是實際上駛離碼頭沒有多遠(yuǎn)的時候，我們就迎上了那個女孩。她和另一個女孩一起坐在女人的小船上，女人小船上的貨物堆放在她們的破船上，被拖在后面。

女孩站在船頭，披滿了夕陽，一縷頭發(fā)耷拉在眼前，沒有拂去。女孩呆呆望著前方，眼神還是那樣憂郁。我想女孩從口袋里掏出那些皺巴巴的鈔票一張一張撫平的時候，大概也是這樣的眼神。在女人充滿收獲的喜悅目光中，她大概想的是學(xué)校、小朋友、沙包、漂亮的衣服……我又瞅了瞅女孩的腳，還赤裸著，像西方油畫中的那些小天使。

我讓快艇靠在小船旁邊，招呼小女孩上來。小女孩望了女人一眼，女人點了點頭。小女孩拉著剛才和她一起在船上的另一個女孩到了快艇上。在快艇飛起來的一剎那，那個年齡大點的女孩快樂地尖叫了一下。小女孩卻依然一聲不吭。我想找點東西包住小女孩的腳，隨身沒有帶衣物，只好把自己的風(fēng)衣脫下來，輕輕搭小女孩腳上。女孩的腳蠕動了幾下，像呆在母雞翅膀下的小雞，安靜地不動了。蓋女孩腳的時候，有種沖動，想摸一下小女孩的腳，我想知道這么嬌嫩的腳每天赤著在海面上是什么感覺，可是怕嚇著她，忍住了。

快艇到碼頭的時候，那些乘客基本上還沒有走開。他們在看海面上的落日，拾沙灘上的貝殼、石頭?？吹轿?guī)∨⒒貋?，大家一陣歡呼。有人過來伸手摸小女孩的頭發(fā)，還有一些人跑過來給小女孩照相或者和她合影。

我們一起等那個女人來。

“那個女人是你的媽媽嗎？”

小女孩不說話，大的也不說話。

導(dǎo)游把我們的話翻譯過去，兩個人還是不說話。

“你們兩個都不上學(xué)嗎？”

兩個人都搖了搖頭。

“你們幾歲？”

小的說：“八歲?！?/p>

大的說：“十四。”

大家很是憤慨，等那個女人回來。

怎么不讓這么聰明懂事的孩子上學(xué)呢？

我想起路上導(dǎo)游給我們講越南女人生活的艱難。假如這兩個女孩都是女人的孩子，女人的丈夫又湊巧出了什么事，那生活可真夠她們受的。

我忽然十分想把女孩帶到國內(nèi)，把我所有的東西都給她，然后給她找一個安逸的去處，最起碼能吃飽飯，有學(xué)上。

4

女人劃著槳終于到岸了。我迫不及待地告訴女人，我想把女孩帶到中國去。

導(dǎo)游把我的話翻譯一遍。

女人堅決地?fù)u頭，不停的說“不”。她瘦巴巴的臉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下，像帶了張黑色的面具。

小女孩躲到女人身后，揪著她的衣服，一只腳伸出來不停地?fù)改_下的沙子。

我一遍一遍向女人和女孩們講我的想法，我想我只要講清楚，她們沒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絕我。

可是不論我怎么說，女人總是搖著頭。小女孩摳沙子的動作越來越快，那只腳像擅長打洞的老鼠。我猜測她是盼我說服這個女人，跟我到中國去？還是怕這個女人點頭，答應(yīng)我?guī)街袊ィ?/p>

……

圍著我看的游客們漸漸沒了耐心。

“人家大概原來就是一家子，這樣生活也蠻好的，每天生活在畫一樣的風(fēng)景里。不上學(xué)也沒啥了不起的，國內(nèi)也有很多不上學(xué)的小孩。”

“這個小孩真是漂亮，現(xiàn)在這社會漂亮就是幸福，漂亮比上學(xué)也管用。假如這個小孩又臟又丑，有人理才怪呢？”

……

聽著這樣的話，我想假如這個女孩真的又臟又丑，我會這樣做嗎？答案竟然是否定的。但我想，哪個天使不是漂亮的？因為她是天使她才漂亮，不是因為她漂亮才成了天使。我又想起那段“鬼”話來，世界上沒有鬼，但絕對有天使。

女人始終不同意我把女孩帶走，她堅決的態(tài)度仿佛我是個人販子。她一邊拒絕我，一邊低頭對小女孩低聲說著什么。小女孩的腳下出現(xiàn)一個深深的洞，剛挖出來的沙子濕乎乎的。

我的眼前出現(xiàn)這個女孩十年以后的樣子，面孔黧黑，年紀(jì)輕輕卻看不出年齡，她的同齡女伴們掀開戴著面紗的臉龐，又白又嫩。她還在海上賣東西，眼神比現(xiàn)在更憂郁了，但已經(jīng)沒人買她的貝殼了。她追逐著每一個游客，求買點她手中的工藝品。

大偉說：“算了。你也是異想天開。真領(lǐng)上她，怎樣過海關(guān)，回去怎樣上戶？”

我說：“總有辦法的?！?/p>

但我想起自己遙遙無期的調(diào)動，還有平時辦事的艱難，退縮了。這時我的胸口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痛，同時我的嘴里一陣發(fā)咸。大偉說：“你的嘴里流血了。”我跑到海邊，捧起一把海水漱漱口，疾病終于爆發(fā)了。

看著那三個縮在一起的女人，仿佛沙灘上聳立起來的一座小島。天慢慢黑下來，燈光給她們打出一團濃濃的影子。小女孩躲在陰影里，我看不到她的眼神，她赤裸的腳藏在沙灘上她挖的那個洞里像只小動物。

我把導(dǎo)游喊過來，說想帶女孩玩玩，讓她體會一下童年的快樂。

導(dǎo)游用異樣的眼神望了我一眼，朝那幾個人走去。

我跟在導(dǎo)游后面，心里忐忑不安。

我們又到了女人身邊。我說：“我們明天要到你們的首都——河內(nèi)，我想帶小女孩去玩玩。你明天就不要讓她去賣貝殼了，損失我來出?！迸撕团\嘰喳喳說了一通越南話，又沖導(dǎo)游說了幾句。導(dǎo)游問：“你愿意出多少損失費呢?她只答應(yīng)小女孩出去玩一天，讓你把護(hù)照壓在她這兒。”我想了想，不愿意讓小女孩受委屈，掏出一千元人民幣和護(hù)照遞給導(dǎo)游。大偉說：“太多了吧？帶她是出去玩，也不是干別的?！迸舜饝?yīng)明天早飯后把小女孩帶到我們住的酒店。

她們走了之后，導(dǎo)游說：“你給的錢太多了，這兒找一個按摩女全套服務(wù)才200元?！蔽覅拹旱氐闪艘谎蹖?dǎo)游，胸口更疼了，用拳頭敲敲，胸部發(fā)出混濁的聲音。

5

回了酒店，旅游團的人都知道我把那個女孩租下了，驚詫地望著我。我沒有顧忌別人的目光，買了一些止疼藥，飯也沒有吃，匆匆回了房間。

洗了一個熱水澡，胸口似乎好點了，可是刷牙的時候，嘴里又流出血來，漱了幾次口，血還是流，沒有辦法，只要等會兒看。躺在床上，眼前老是出現(xiàn)女孩憂郁的眼神和赤裸的雙腳。打開《情人》，一下就翻到白種人女孩在湄公河的渡船上見到坐在汽車上的中國男人，女孩帶著一頂男式帽子，穿著一雙鑲金邊的鞋，吸引了后來她的情人。帽子和鞋，眼神和腳，我比較這兩樣?xùn)|西，覺得有些意思。確實吸引我的是女孩憂郁眼神和赤腳背后的東西。我繼續(xù)看著《情人》，可是怎樣也讀不下去，讀過幾頁，就把前邊讀過的忘記了。就這樣一直躺著，天花板雪白雪白，我想象女孩赤腳走在天花板上，頭朝下用憂郁的眼神望著我，嘴里的血不流了。

同房的大偉很晚才回來，一回來就擰開電視，重重地把自己摔床上，說他剛才按摩去了。越南的女孩真軟，軟得仿佛全身沒有骨頭，整個人都是用水做的。

我閉上眼睛，女孩的腳仿佛開山的大斧，踢踢踏踏走進(jìn)我的腦袋。

晚上，因為疼，又醒了幾次。每次醒來，看看厚厚的窗簾，不知道天什么時候才亮？

早早起來，樓道里靜悄悄的，吧臺上靜悄悄的，大堂里也靜悄悄的，整個酒店像一座沉睡中的島嶼。忽然大堂天花板上的一只水晶吊燈“啪”一下爆了，大廳里驟然暗下來，我看著自己巨大的影子貼在墻壁上壁虎一樣，猜測這暗示著什么。

終于睡眼矇眬的吧臺服務(wù)員醒過來了，她似乎沒有感覺到有一只水晶吊燈爆了，“啪”一下把開關(guān)都關(guān)掉。大廳卻沒有再暗下去，透過櫥窗大大的玻璃，看見一些中年女人拿著工藝品圍在酒店車道下邊的口上。我想給女孩買一個見面禮。佯裝散步的樣子慢慢朝她們走去，大約走了三十步，那些女人圍住了我。她們手里拿的都是越南香煙、明信片、珍珠項鏈，沒有一樣?xùn)|西我能看得上。我穿過她們繼續(xù)朝前走，這些女人嗡嗡跟在我后面，推銷自己手里的產(chǎn)品。走了大概一百米，這些女人還跟著我，有些堵在我的前面。我有些煩，也有些慌亂，忙往回走。她們像退潮后的魚蝦，繼續(xù)跟著我。我硬著頭皮從她們旁邊走過，推開她們伸出來的手，我仿佛看到小女孩憂郁的眼神在望著我，終于有一只手臂沒有推開，我用十元錢買了幾張小孩在水牛背上戲耍的明信片，馬上其他女人圍住我，質(zhì)問我為什么買她的，不買她們的？我說不上這個道理，只有硬著頭皮往前走，女人們圍得我越來越緊。我忽然看見旅行團中其他兩位游客，大聲招呼他們。女人們的包圍松了，我快步走上車道。

吃早飯的時候，我希望能領(lǐng)上女孩子一起吃，可是她還沒有來。我匆匆吃完，到酒店里的商店給小女孩買了一雙襪子，看中一套衣服，等她來了試。

我站在酒店門口，剛才賣東西的那些女人還在，又加了一些坐在摩托車上的男人，他們一律站在酒店的車道下面，穿著皺巴巴的衣服，和我們好像兩個世界。

那個女人領(lǐng)著小女孩來了，到了車道口上停下。我快步走上前去，迎上她們。女人不肯跟過來，我從她手中接過小女孩。小女孩的手一直顫抖，我牽著昨天拿貝殼的手，像捏著一只蜥蜴尾巴。小女孩還是穿著那件綠色的衣服，但今天穿了一雙鞋，可是沒有穿襪子。鞋可能有些大，走起來發(fā)出“撲撲”的聲音。小女孩不看我，低頭看她的腳。

進(jìn)了酒店，很多目光追過來。我領(lǐng)著她徑直進(jìn)了商店，讓她試我看中的那套衣服。女孩穿上這套衣服和我相象中的天使越來越一樣。她憂郁的眼神像暴雨后漸漸變得湛藍(lán)的天幕，目光中流淌出喜悅和不安。我讓她穿著這身衣服，穿上襪子，再去試一雙鞋子。女孩煥然一新地從商店出來的時候，像一個童話里的小公主。

導(dǎo)游招呼人們拿好行李上車，我去房間取東西，女孩跟著我，我想自己要是有這么個女兒就好了。女孩進(jìn)了房間，眼睛驟然驚奇地睜大，可是縮在墻角不動。我把衛(wèi)生間的那些小梳子、小香皂、小毛巾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遞給小女孩。女孩露出欣喜的表情。她把東西捧在手里，然后塞進(jìn)口袋，進(jìn)了衛(wèi)生間，摸了摸水龍頭，在浴鏡上飛快地瞄了自己一眼，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小心翼翼把一只腳踏上電子秤，看著上面的指針跳動，她笑了。我拉著行李箱，招呼女孩跟著我。

我讓小女孩靠著車窗坐好，我坐在她外面。車發(fā)動之后，導(dǎo)游給我們介紹今天的行程。他剛介紹完，鄰座的一些女客就拿出零食給小女孩，她沒有推辭，像在小船上接鈔票那樣接住這些零食，馬上飛快地塞進(jìn)口袋里。我招呼她把東西拿出來吃。她不知是不懂我的意思，還是舍不得吃。她的口袋很快就鼓鼓囊囊的，像松鼠的嗉子。

到了河內(nèi)之后，我們?nèi)ズ久骷o(jì)念館。導(dǎo)游介紹胡志明時，總愛提到毛澤東。我站在這個龐大華麗的陵園里，覺得很是古怪。去過北京多次，一次也沒有看過故宮、毛澤東紀(jì)念堂，今天卻來看胡志明。

旁邊有一家歐洲人，兩個年輕夫婦領(lǐng)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都非常漂亮，衣服合體，款式質(zhì)地也很好。從他們身上，我看到自己和小女孩的幸福，也看到了我們的凄涼。這時，我的嘴里又咸咸的，我不動聲色地喝了幾口水。

小女孩除了幾句簡單的中文，什么也聽不懂。而導(dǎo)游一直用中文介紹。我擔(dān)心小女孩感到不耐煩，拉著她跟在隊伍后面，自己參觀。

整整半天，都在胡志明紀(jì)念館。我對這不大感興趣，小女孩卻津津有味，每處景點都看得非常仔細(xì)。我不知道小女孩認(rèn)識不認(rèn)識字，給她照了很多很多相。我想小女孩大概長這么大也沒有照過這么多相，以后也不一定有機會再來這兒。

回了賓館中午休息時，我給小女孩單獨開了一個房間。我離開房間的時候，她可憐巴巴地望著我，仿佛想讓我留下來陪她。她那憂郁的眼神又出現(xiàn)了，像傍晚的夕陽照在我身上。我返回來，燒了一壺水，讓她到床上去。女孩望著雪白的床，小心地把屁股挪上去。我?guī)退摿诵?，輕輕把她抱起來。女孩輕輕的，像一根羽毛。我把她放床上，給她蓋了一張被子。女孩眼睛大大地望著我，我不敢接她的目光，把電視打開，找一動畫節(jié)目。水開了，我拔下插頭，給女孩倒了一杯水。輕輕拍了拍她，轉(zhuǎn)身離開房間。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女孩的爸爸。

大偉正在房間里看上午拍的照片，我讓他找出小女孩的。他找出一張，上面有歐洲一家四口和我和小女孩的照片。那一家人在認(rèn)真地聽導(dǎo)游講解，小女孩望著以前總督府改造的胡志明辦公室，我在看小女孩。照片中的兩個小女孩一樣漂亮，可是我的小女孩仿佛少了什么，她的背后空空的，她望著的總督府和她隔著大片的草地、樹木，離她那么遠(yuǎn)。我的胸口忽然很堵，疼痛又開始了。

6

下午，導(dǎo)游帶我們?nèi)ネ撂禺a(chǎn)店，我沒去，想帶女孩在河內(nèi)好好玩玩。整層樓房間里的人都走了以后，我輕輕地敲女孩房間的門。里面?zhèn)鱽硪魂嚸y的聲音，然后門開了，女孩整整齊齊站在我面前。

我說：“出發(fā)吧?！辈恢琅⒙牰疀]有，我做了一個出發(fā)的手勢。

酒店建在城市外圍，離繁華地方很遠(yuǎn)。街上到處都是陌生的越南字母，我一下覺得自己讀了這么多年的書，竟然連一個字都不認(rèn)識了。這兒和下龍灣不一樣，當(dāng)?shù)厝苏f的都是越南話。我想讓小女孩幫我問問兒童公園或者動物園在哪兒？可是不知道自己怎樣向她表達(dá)這幾句話。

我拉著小女孩的手，朝一處想象中的繁華地帶走去。經(jīng)過的街道非常窄小，灰撲撲的，碩大的熱帶植物葉子上掛滿了灰塵，兩邊是賣五金器材和米粉的小店，隔一會兒會有一輛巨大的貨車駛過，卷起一陣塵土。路上都是騎摩托車的人，在一處紅綠燈前我看到數(shù)不清的帶著頭盔的臉，一只腳踩在地上，像一只只將要飛起來的螞蚱。

我攔住一輛出租車，上車后，指著前方讓司機開。我不信把這個城市走穿，還找不到一個好玩的地方。

終于在一條河邊，看到一個類似公園的地方，里面種滿花草樹木，還有好多人坐著。我讓司機把車停在路邊。這應(yīng)該是個湖濱公園。我領(lǐng)著小女孩循著河堤走。馬路對面掩在樹叢中的是一個挨一個的咖啡館，河邊的樹叢里擺著些石凳、石桌，一些情侶坐在石凳上吃東西、喝咖啡。

我掏出錢，遞給小女孩幾張，讓她去買東西。小女孩只買了兩只玉米，剩下的錢遞給我，我示意她裝起來。

和小女孩坐在石凳上吃玉米的時候，我想起陽朔下雨的那個晚上。吃完玉米，我們繼續(xù)走。聽到了一陣歡快的音樂，小女孩的眼神柔和了，甚至有些興奮。

到了播放音樂處，原來是一個小小的兒童游樂園，里面有些做成動物形狀的旋轉(zhuǎn)木馬。我讓小女孩坐木馬，她挑了一只小白兔，我有些激動，因為我屬兔。木馬旋轉(zhuǎn)的時候，那音樂又響起，但很快木馬停了，音樂也就停下。我示意小女孩不要下來，掏出錢繼續(xù)讓轉(zhuǎn)。一遍又一遍，每次當(dāng)音樂停下來的時候，我就讓它再響起來?？吹叫∨ⅡT在小白兔上，露出兒童應(yīng)有的天真無邪笑容時，我想起兒時元宵節(jié)父親讓我騎在他頭頂上，觀看“旱船”、“二鬼跌跤”等節(jié)目。后來，我厭煩這樣了，掏出一百元人民幣，讓它轉(zhuǎn)。音樂不再停下，我買了一杯咖啡，坐在石凳上，看小女孩坐在小白兔上不停地旋轉(zhuǎn)。喝完咖啡的時候，我也坐到了木馬上，坐在小女孩后面，這是只小花貓。隨著木馬起起伏伏地旋轉(zhuǎn)，生命好像進(jìn)行一個又一個的輪回，長這么大，我第一次玩得這么盡興。我什么也不去想了，只是轉(zhuǎn)啊轉(zhuǎn)啊……沒有這個小女孩，我肯定不好意思坐到木馬上面玩，我仿佛重新過了一次童年生活。

等音樂停下來的時候，小女孩已經(jīng)睡著了。我把她從木馬上輕輕抱下，小女孩的睫毛長長地蓋在眼睛上，像兩扇緊閉的門。我不知道那門里面是什么？我想，假如我抱著小女孩走了，偷渡出海關(guān)，把她托付給我的朋友，然后我死了，小女孩就失蹤了，她就永遠(yuǎn)不會坐在那條破船上賣貝殼了。這時，懷里動了一下，小女孩醒了，她羞澀地笑笑，掙扎著從我懷里下來。我緊緊抱了抱她，用胡子在她臉上扎了一下，把她輕輕放地上。小女孩摸著被我扎過的臉，朝前跑去。我用碎步在后面緊追著她，小女孩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忽然她踩在一塊香蕉皮上摔倒了。我一下沖上去，把她扶起來。小女孩沒有摔著。我不想再讓她走路了，把她架在我的脖子上。

我們進(jìn)了附近最大的一家超市，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呢浖苌腺N的都是越文標(biāo)簽。我抱起一堆一堆的零食和玩具放在小車上，小女孩的目光瞄向哪里我就沖向哪里，我們幾乎把超市搬空了。抱著一大堆貨物坐在出租車上，我看見在下龍灣的海面上，那個女人搖著小船，后面系著條破船，另外那個女孩坐在小船上，拖著腮凝望著西邊火紅的天空，海面涂了血一樣。

坐在出租車上，把帶的酒店名片給了司機，我和小女孩因為都聽不懂對方的話，誰也不吭聲。看著街上那些奔馳而過的數(shù)不清的摩托車和熱帶植物，還有車上離我這么近而沒有辦法交流的小女孩，一陣孤獨的感覺席卷了我。想起《情人》中那個瘦弱的中國男人和白人女孩，突然感覺特別傷感。在陽朔西街一個人喝啤酒，等待玫瑰花綻放的那個夜晚又出現(xiàn)在眼前，我特別渴望喝酒，喝烈性的酒，就現(xiàn)在。

到了酒店，把小女孩送到房間之后，我去尋二鍋頭，或者汾酒原漿酒，可是酒店里哪種都沒有。買了一瓶最高度的威士忌，打開一袋香腸，我坐在靠近窗戶的一把椅子上，望著河內(nèi)這些法式風(fēng)格的建筑，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7

那天晚上，確實喝多了。被叫早的鈴聲吵醒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衣服和鞋也沒有脫，躺在床上，頭嗡嗡著疼。開始以為疾病大面積爆發(fā)了，從胸部轉(zhuǎn)移到頭上，后來才想昨天喝酒了。

洗臉之后，敲小女孩的門。她已經(jīng)穿著昨天我給她買的衣服，整整齊齊等待出發(fā)了。吃自助早餐的時候，我希望她多吃些。吃完還偷偷給她裝了兩個雞蛋。

回下龍灣的車上，我和小女孩沒辦法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慢慢倦意來了，靠著車座我睡著了。睡夢中，我的身體好像變成一支失去指揮的部隊，它們被敵人包圍在一處沼澤地中，在槍林彈雨中亂跑，一顆子彈射中了胸部，它倒在地上“嘩”一下變成一灘水。我驚聲尖叫，卻叫不出來。有人拍我的肩膀，我醒過來，剛才的余悸還殘留著。小女孩驚恐地望著我。

噩夢中醒來之后，沒有精神，胸部開始疼。我捂著胸口，像捂著中彈的地方，小女孩擔(dān)憂地望著我。我笑笑，放松眉頭，說：“給你講個故事?！蔽也还苄∨⒛懿荒苈牰业脑挘o她講起我記憶中的兒童故事，《神筆馬良》、《哪吒》、《牛郎織女》、《賣火柴的小女孩》、《白雪公主》……講著講著就講完了。我沒有想到記憶中的故事這樣少，開始自己編起來。旁邊其他乘客聽著我的故事呵呵地笑，我不管他們。小女孩好像聽著，可是她長長的睫毛蓋在眼睛上，我還一個勁地講。

車到下龍灣酒店的時候，我拉著小女孩下車。大偉說：“你的《一千零一夜》還沒有講完啊，繼續(xù)講?！蔽依∨⒉⒓绾退咴谝黄?，我講，從前有個殘暴的國王，小女孩皺起眉頭望著我。我講，每當(dāng)這個國王皺起眉頭望著他的臣民的時候，大家就瑟瑟發(fā)抖，有人大禍臨頭了。小女孩轉(zhuǎn)著腦袋在四周搜索。我看見車道的另一邊口上站著一個小姑娘，小女孩看著她笑。她指著小姑娘讓我瞧。我認(rèn)出是那天和她一起在船上的那個小姑娘，還是穿著綠色的衣服。我看著身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女孩，覺得那個穿綠衣服的姑娘像一只青蛙。我招呼她過來，小姑娘搖頭，仿佛那兒有一條孫悟空用金箍棒畫的圓圈。我忽然想起那個殘暴的國王叫山魯亞爾，那個會講故事的宰相的聰明女兒叫山魯佐德。

我繼續(xù)講著山魯佐德的故事，希望能把小女孩吸引住，永遠(yuǎn)和我呆在一起?？墒切∨⒁呀?jīng)向車道口上的小姑娘跑去。

忽然一片巨大的陰影在我心頭籠罩下來。我取出一些零食遞給穿綠衣服的小姑娘。她搖著頭拒絕了。我看到遙遠(yuǎn)的蝴蝶巖邊，兩個女孩坐在船上，但她們已經(jīng)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心里有些沉重。

抱著小女孩，讓酒店的服務(wù)生幫我把東西搬到馬路旁。招了一輛出租車，把小女孩和東西都放上去，然后我和小姑娘握了握手，帶些討好和內(nèi)疚，掏出些零鈔塞到她手里。

穿綠衣服的小姑娘忽然抓住我的手，在我耳邊低聲用漢語說：“帶我離開這里吧？”我吃驚地甩開她的手，飛快地沿著車道跑到酒店門口。我看見穿綠衣服的小姑娘在車門前站了幾秒鐘，然后鉆進(jìn)司機座旁，狠狠把車門關(guān)上。

望著遠(yuǎn)去的出租車，嘴里又咸咸的，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