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召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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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李商隱詠物詩中的自我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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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詩歌經由初唐詩體的嬗變、盛唐的鼎盛繁榮和中唐中興的持續(xù)發(fā)展,至晚唐,由于唐朝國勢已經呈現(xiàn)出頹勢,形成了一種后來者難乎為繼的尷尬局面。在唐詩的發(fā)展面臨厄運和危機之際,以優(yōu)秀的抒情詩人李商隱為代表的新的詩歌流派異軍突起,使晚唐詩歌的發(fā)展別開生面,閃爍出絢麗的風采。李商隱詠物詩中寄寓著他的自我形象。
李商隱;詠物詩;自我形象
唐代詩歌經由初唐詩體的嬗變、盛唐的鼎盛繁榮和中唐中興的持續(xù)發(fā)展,至晚唐,由于唐朝國勢已經呈現(xiàn)出頹勢,形成了一種后來者難乎為繼的尷尬局面。然而,就在唐詩的發(fā)展面臨厄運和危機之際,以優(yōu)秀的抒情詩人李商隱為代表的新的詩歌流派異軍突起,使晚唐詩歌的發(fā)展別開生面,閃爍出絢麗的風采。李商隱的詩正如南朝梁文學理論家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篇》所謂“奇文郁起”、“驚采艷艷”,想象豐富多彩,成為晚唐詩壇上一朵光彩照人、芳香溫馨的奇葩。南宋詩論家葛立方在《韻語陽秋》(卷二)謂其詩“味無窮而炙愈出,鉆彌堅而酌不竭”,可謂真知灼見。
李商隱流傳下來的詩共有600多首,或自傷身世,或吟哦時政,或言情,或詠物,姹紫嫣紅,各領風騷。在他50多首詠物詩中,幾乎沒有單純的寫景詠物詩。他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把他自己深深的情感融鑄于他所精心描繪的每一個纖弱細微的景致之中,使后人鑒賞義山詩的時候情不自禁地神游于他所獨創(chuàng)的情就是景、景就是情的藝術世界里。清朝詩論家葉燮在《原詩》(外篇下二十七)中評價義山詩:“寄托深而措辭婉,實可空百代無其匹也?!边@就是李商隱詩的魅力。如李商隱有一首題為《嘲櫻桃》的五言絕句:“朱實鳥含盡,青樓人未歸。南園無限樹,獨自葉如幃?!毖詸烟掖蟛男∮?,旁物皆得志,而己獨無知音相賞。句句都是講櫻桃,其實詩人是以櫻桃自況,說自己困頓于幕僚之中,獨形遲暮而無人提攜。自嘲而實自傷,可謂情腸九曲,感慨深長。
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說:“藝術家的全部技巧就是創(chuàng)造出引起讀者審美再創(chuàng)造的刺激物。”[1]筆者認為,李商隱的這類詠物詩就是能夠喚起我們的情感變化,引起我們審美再創(chuàng)造的藝術刺激物。李商隱所吟哦的“流鶯飄蕩復參差,度陌臨流不自持”(《流鶯》)的流鶯,使我們想象到詩人飄零無枝可依的身世;他所描繪的 “有風傳雅韻,無雪試幽姿”(《高松》)的高松,使我們依稀見到詩人卓然特立、鄙棄凡俗的風度氣韻;他所為之流淚的“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落花》)的落花,更使我們深深地感受到詩人不為世重的無限憂郁和婉轉情意。這樣,詩人在他所吟唱的纖弱細致的物體中就塑造出了一個“刻意傷春復傷別”(《杜司勛》)的自我形象。
讀李商隱的詩很容易讓后人感覺到詩人是“刻意傷春復傷別”。這句詩不僅是李商隱對杜牧的評價,也屬于詩人自道身世。詩人一方面憂國傷時,幻想能發(fā)揮自己的才能去挽救大唐社稷、匡國救民,另一方面他又時時感受到“如何匡國分,不與夙心期”(《幽居冬暮》)的苦痛。一方面他“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安定城樓》),想要建立一番功業(yè),功成身退;另一方面他又說“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曲江》)。一系列的政治變亂使得唐王朝愈趨沒落的命運,更使他心痛不堪,因此,他是“刻意傷春復傷別”。傷春,特指詩人憂國傷時,匡國救民;傷別,言詩人自傷身世孤孑,不能奮飛遠舉、一展英武于天下。因此,詩人的內心世界時時處于一種互相沖突、互相矛盾之中,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是詩人自己所無法解決的。于是,他常常感到內心如湯煮的痛苦哀傷。這種痛苦表現(xiàn)在詩中就形成了詩人的自我形象,以及性格的變異和分裂。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中路因循我所長,古來才命兩相妨”(《有感》)。一方面,他在政治上多少繼承了杜甫“不忘君”的思想,所以他主張“安危須共主君憂”(《重有感》),壯志凌云,欲回天地;另一方面,當時社會的白云蒼狗,引起了他的“人間桑海朝朝變,莫遣佳期更后期”(《一片》)的感慨。因此,我們讀義山詩,時而感受到詩人滿懷希望一往情深地追求他心中的理想,時而又感受到詩人遭受到黑暗現(xiàn)實的打擊,以致理想幻滅、希望成為絕望,甚至想遁入空門的心靈變化歷程?;蛟S正是由于詩人這種復雜矛盾的內心沖突,人生歷程的曲折、坎坷和艱辛,才形成了義山詩意味無窮、引人入勝的藝術魅力。
盡管李商隱奇情異彩的詩歌為詩人帶來了“千秋萬代名”,但是這卻改變不了李商隱一生悲劇性的命運。正如唐朝詩人喻鳧《贈李商隱》詩中所說的:“徒嗟好章句,無力致前途”。李商隱生活在唐王朝趨于衰頹沒落的時代,他的家庭盡管也是唐室的一個旁系,但從他的高祖一代起,就都只是做過縣令、縣尉和州郡僚佐一類的地方官吏,而且他的曾祖、祖父都早逝,“百歲無業(yè)”、“家惟屢空”。他從幼年時代起,就是一個孤兒,過的是“生人窮困,聞見所無”的生活。為了維持生計,他不得不“乃占數(shù)東甸,傭書販舂”。這種寒微出身,既使他對社會生活較早有所體察,也促使他自幼勤奮苦學,“引錐刺股”,企圖由科舉進身,以“振興家道”。李商隱“十六能著《才論》、《圣論》,以古文出諸公間”。學習有成,李商隱得到了令狐楚等人的賞識和獎掖,先后考取了進士和博學宏詞科??墒撬忠驗槿⒘送趺呐畠海瑹o辜陷入牛李黨爭的漩渦,長期受到官僚的排擠和打擊?;峦臼б?,四處飄零,他的“欲回天地”的中興壯志無從實現(xiàn),常常陷入抑塞苦悶之中。然而,他卻沒有消極失望,在坎坷曲折的泥濘中掙扎著前行。請看他年輕時寫的一首贊美和悼惜嫩筍的詠物詩《初食筍呈座中》:
嫩籜香苞初出林,於陵論價重如金。
皇都陸海應無數(shù),忍剪凌云一寸心?
嫩筍作為佳肴陳列于詩人的眼前,但詩人食不甘味、難以下咽。因為這初出于林的嫩筍隱隱觸動了詩人的情衷。在南國竹林,這些茁壯成長、翹首于云天的嫩籜香苞,是多么富有活力,充滿朝氣。它香嫩的筍苞,薄薄的嫩殼,不是象征了一種高尚的情懷嗎?這嫩綠的竹筍不是能夠長成被人們喻為楚楚君子的直入云霄的青青翠竹,象征了一種少年人匡國救民的凌云壯志嗎,怎么能慘遭摧殘成為只是為了滿足人們口腹的菜肴呢?詩人不能不起身為之吶喊了——“忍剪凌云一寸心”。它香,它嫩,它重如金,它更有轉眼長成就可以竿頭百尺的“凌云一寸心”。由此可以看出詩人對美好、高尚又遭遇不幸的竹筍的深深的同情。與其說詩人對不幸的竹筍寄寓了同情和憐惜,不如說是詩人對自己的前途表現(xiàn)出一種難以言述的迷惘和憂傷。盡管詩人表露了他自己對政治上遭受壓抑的不滿和對未來的憂慮,但詩人的情調一點也不流于低沉畏葸。相反,他以“初出林”的有著“凌云一寸心”的竹筍自喻,堅信自己的凌云壯志能夠實現(xiàn)。這首詩表現(xiàn)了李商隱少年俊邁之氣。讀李商隱的這首詩,同時又令筆者聯(lián)想起與李商隱命運相仿的中唐鬼才詩人李賀。李賀有一首詩《致酒行》:“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少年心事當拿云,誰念幽寒坐嗚呃?!蓖瑯邮惆l(fā)了李賀少年凌云壯志的宏闊情懷。
李商隱初入社會,就遭到了科舉不第的挫敗,但他卻并沒有灰心喪氣,而是頑強地奮斗,追求他那夢寐以求、匡國救民的理想,表現(xiàn)出了詩人柔韌不拔的堅強意志。后來,盡管他受知于令狐楚和王茂元,中過進士,也參加了吏部的書判甄拔試入選授秘書省正字,但是隨著令狐楚和王茂元的先后去世,他卻無端地陷落于牛李黨爭的陷阱之中,屢遭朝中官僚的排擠和打擊,宦途上頗不得意。于是詩人寫下了“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十一月中旬至扶風界見梅花》),“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回中牡丹為雨所敗》),還有“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憶梅》)這一類獻愁供恨,抒發(fā)詩人內心痛苦和苦悶不平的詠物詩。李商隱借這些美艷嬌柔、芳香溫馨的花朵來比附詩人的自我形象,傾訴心中漂泊天涯不為世重的濃濃悲哀。這些石榴、這些牡丹和這些冰清玉潔的梅花,它們都芬芳秀美,孤孑不遇,都遭遇到了“先期零落”和“不及春”的命運,它們都不能和三春的百花同享春光。詩人的命運又何嘗不是如此呢?詩人自己也正是“早秀”而“不待作年芳”的沉淪漂泊者,因此他同情這些嬌美的花朵而為之掬一捧晶瑩的淚,其實也正是為自己的不幸身世黯然神傷。
盡管詩人哀嘆自己的不幸身世,但他卻仍然充滿深情地撥弄著他心靈豪健的琴弦,吟唱著“斬蛟破璧不無意,平生自許非匆匆”,“此時聞有燕昭臺,挺身東望心眼開。且吟王粲從軍樂,不賦淵明歸去來”(均《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的高亢豪邁的樂章,在人生坎坷的路途中,艱難地行進。他甚至念念不忘匡國救民的夙愿,幻想著有那么一天“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建功立業(yè),功成身退。詩人在理想與現(xiàn)實、個人與時代環(huán)境的矛盾對立中,更有力地激射出進步的人生理想和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的光輝。這不能不說是難能可貴的。北宋蔡啟的《蔡寬夫詩話》說,王安石特別稱贊李商隱此詩的“永憶江湖歸白發(fā)”一聯(lián),認為“雖老杜無以過”。清朝學者田蘭芳亦稱贊有加,認為“傲岸激昂,儒酸一洗?!边@就是李商隱真實的自我形象的逼真的寫照。
在李商隱的600多首詩章中,充滿生命的亮色的高唱還是很少的。詩人更多的是淺吟低唱。在寂寞中吟唱,在孤獨時吶喊。盡管詩人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是那樣昏沉黑暗,他的命運又是那樣不幸,但他并沒有消極遁世,而是潔身自好,保持自己的高風亮節(jié)。“有風傳雅韻,無雪試幽姿”,并且對自身的價值充滿了自信。詩人詠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無題》),雖然詩句顯得那樣哀怨,那樣傷感,但又是那樣癡情,那樣執(zhí)著。它為人們展現(xiàn)出一種“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積極向上的人生境界和人生感受。
人生的真諦就在于不懈地追求。沒有理想,沒有追求的人生只能是一片荒寂的沙漠。李商隱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抒情詩人,他全部的價值,就在于他的積極追求和積極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盡管他常常感到“如何匡國分,不與夙心期”的悲哀和痛苦,盡管他的生命之舟在人生的風浪中顛簸搖晃,“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夕陽樓》),但他仍然寫出了“日向花間留返照,云從城上結層陰”(《寫意》)的詩景闊大、聲調嘹亮的為人們傳誦的詩句。同樣他在《晚晴》一詩中寫道:“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這使我們不得不激賞詩人在寂寞中那種“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豪爽氣概。真是“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劉禹錫《酬樂天詠老見示》)了。正因如此,吳調公先生才這樣高度評價李商隱:“不是在寂寞中沉默,而是在寂寞中為美不懈地追求?!盵2]
于是,詩人寫下了《蟬》這首膾炙人口的詩: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
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初唐詩人虞世南的《蟬》和駱賓王的《在獄詠蟬》,與李商隱的這首詩立意有別,但他們都以蟬的高潔自喻。《吳越春秋》說:“秋蟬登高樹,飲清露,隨風撝撓,長吟悲鳴?!保ň砣┮虼耸恰案唠y飽”。蟬聲悲切,似乎訴說自己“高難飽”的怨恨,但卻得不到同情,故說“徒勞”、“費聲”。盡管寒蟬悲切無力,欲斷仍嘶,而它所棲息的高樹卻一片碧綠,悄然無言,像是對寒蟬的悲鳴無動于衷。這首詩就是詩人為自己志行高潔而不免窮困潦倒、滿腔悲憤而無人同情,羈宦漂泊而欲歸不得的悲劇命運的寫照。盡管詩人的聲音微弱,已經聲嘶力竭了,但他仍然要像寒蟬一般,偏偏還要費聲,偏偏還要一聲一聲地悲鳴,表現(xiàn)出詩人瀕于絕望而仍不甘沉默,有所希冀、有所追求的堅韌不拔的決心。
因此,詩人吟道:“石小虛填海,蘆铦末破繒”(《北禽》)。盡管石小難以填海,蘆弱不能破繒,但它們的果敢和勇毅表現(xiàn)出一種雄姿俊發(fā)、壯志干云的精神境界。詩人還曾吟道:“不驚春物少,只覺夕陽多”(《樂游原》),這比他唱過的“遠路應悲春晼晚”(《春雨》)的哀歌更英豪地描繪出生命的亮色。
詩人在《流鶯》中寫道:“流鶯飄蕩復參差,度陌臨流不自持。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痹娙说囊簧拖褚恢弧帮h蕩”“參差”的流鶯,盡管它漂泊天涯而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但它仍然發(fā)出美妙的歌吟,去尋找更多的理解,希翼等待三春芳時的“佳期”“良辰”。如果說詩人在《蟬》里所突出的是“高”與“飽”,“費聲”和“無情”的矛盾,那么詩人在《流鶯》里所突出的則是“巧囀”與“本意”不被理解,希翼“佳期”與“飄蕩”無依的矛盾。
《蟬》所塑造的形象更多清高的寒士氣質,《流鶯》所塑造的形象則明顯具有苦悶的詩人特征。如果把《蟬》和《流鶯》結合起來,那么,我們就可以得到一個詩人完整的自我形象。他具有堅韌不移的卓然特立的風骨,他在“度陌臨流不自持”中昂揚向上,在寂寞孤獨時巧囀高歌,在“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中一聲聲悲吟,在“大鈞運群有,難以一理推。顧于冥冥內,為問秉者誰”(《井泥四十韻》)的疑問中黯然心傷。顯然,詩人的巧囀悲吟并不僅僅是他自傷身世的哀音,而是與國家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匡國中興,是他渴望已久的心愿。詩人至死不甘沉默,正是為了希翼國家中興,重新出現(xiàn)貞觀、開元那樣的鼎盛時代。這無疑是詩人生命的火焰得以持續(xù)熊熊燃燒的內動力。因此,詩人在寂寞中的吟唱是綿長無盡的,充滿了無限的希望。
唐朝詩人崔玨在《哭李商隱》(其二)一詩中云:“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边@的確是李商隱一生悲慘的遭遇和不幸命運的真實寫照。李商隱自己也這樣哀嘆自己的命運:“中路因循我所長,古來才命兩相妨?!贝笥胁鸥呙〉母锌?。
李商隱的悲劇可以說是中國正直的知識分子的悲劇命運的一個縮影。我們可以這樣概括中國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特點:是內在的自卑和外在的自傲的結合。一方面,他們在政治經濟上不能獨立,總是讓別人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度陌臨流不自持”,他們一生都在渴望圣上的英明,仰仗“明主”三顧茅廬,賞識自己的才調而得以一展才能“回旋天地”;另一方面,他們又自恃清高,不能合流,或潔身自好,或以為“舉世皆濁我獨清”,總是抱著“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這樣的信念,此外便別無選擇,因而在他們身上不免帶有一種“腐儒”的酸氣。老邁的白居易就是這樣的一個典型:面對“甘露之變”這樣重大的宮廷政變,他昏庸無能、和光同塵。但年輕的李商隱卻拍案而起,奮筆疾書,寫下了《有感》、《重有感》等抒發(fā)內心憤怒的詩章,表現(xiàn)了“初生牛犢不畏虎”的英氣??墒?,詩人畢竟置身于晚唐那個黑暗的政治環(huán)境中,有才而不能施展,因此不能避免他悲劇的產生。同樣,李商隱也不可能像孟浩然那樣,“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李白《贈孟浩然》),返歸自然而退隱終南山去尋仙求道。因為李商隱自始至終都是以匡國中興為己任。雖然詩人也寫過“世界微塵里,我寧愛與憎”(《北青蘿》),“豈到白頭長只爾?嵩陽松雪有心期”(《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等皈依佛門的詩句,但他心靈深處仍然以“出眾木”的“高松”自居,渴望著“上藥終相待,他年訪伏龜”(《高松》),期待有那么一天會像荊山玉一樣放射出璀璨的光彩。美國社會學家豪(Irving Howe)認為:“對于歷代知識分子來說,超然和介入的沖突一直是一個令人苦惱的問題,有時甚至成為痛苦的根源。這一沖突的性質決定了它任何時候都不可能得到完全解決?!盵3]因此,盡管李商隱一生都是以積極追求和積極進去的入世態(tài)度來對待人生,但他內心的矛盾沖突是十分激烈,也是十分痛苦的。
筆者認為,李商隱的悲劇,與其說是他個人命運的悲劇,毋寧說是他積極入世的人生態(tài)度的悲劇;與其說是他積極入世的人生態(tài)度的悲劇,又毋寧說是他所置身于其中的那個國家和社會的悲劇。正是由于唐王朝趨于沒落的頹敗,才決定并釀成了李商隱個人的悲劇命運。
清朝余成教在《石園詩話》卷二引徐獻忠語:“唐自大中間,國體傷變,氣候改色,人多商聲,亦愁思之感?!卑彩分畞y的那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登樂游原》)的唐王朝,已是“筋體半痿痹”(《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了,有左無右,體廢血枯。當時,藩鎮(zhèn)割據(jù),官宦擅權,朋黨傾軋,這已決定了大唐江山的命運只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了。李商隱正是生活在這個“世紀末”的黑暗里,因此,他的詩文大都如清朝詩人屈復在《玉溪生詩意》中所說,“胸中先有末一段感慨方作”,不能不是末世的哀聲。比如:
回頭問殘照,殘照更空虛。(《槿花二首》其二)
凄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風雨》)
芬芳光上苑,寂默委中園。(《賦得桃李無言》)
遠路應悲春晼晚,殘霄猶得夢依稀。(《春雨》)
守到清秋還寂寞,葉丹苔碧閉門時。(《到秋》)
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無題》)
在這些詩句里,李商隱集中表現(xiàn)了他的苦悶、傷悲、孤獨、空虛、憂郁、彷徨的沉重心情,由此也折射出當時國家衰敗的命運。
李商隱在《樊南甲集序》里說他“十年京師寒且餓”。由此可見,詩人的命運是多么不如意。但是詩人不僅要忍受著生活上的貧寒,而且在精神世界里還要經常遭受到理想破滅的痛苦。《莊子》說:“哀莫大于心死”。詩人不得不心酸地痛悼自己理想的“魂兮歸去”。他在《驕兒詩》中這樣寫道:
昔爺好讀書,懇苦自著述。
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
兒慎勿學爺,讀書求甲乙。
……
兒當速長大,探雛入虎穴。
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帙。
這首詩可謂李商隱的“心死”之音。詩人徹底地否定了自己“讀書求甲乙”、“死守一經帙”的人生歷程。盡管如此,詩人那腔為國效命、輔佐帝王的熱血卻并沒有冷卻,他希望后人不要走他過去長期走過的為博取功名而死守一經的老路,要像班超投筆從戎那樣報效朝廷。由此可見,李商隱在他“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的十分艱難困苦之時,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輔國匡興,為國效命。這一方面使李商隱一生都激射出積極進取、積極追求的灼熱的激情,另一方面卻使詩人不得不發(fā)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哀嘆。因為詩人無限美好的愿望與黑暗的現(xiàn)實相去太遠?,F(xiàn)實的黑暗決定了詩人無限美好的理想只能是一個連接一個的虛妄縹緲的夢幻,春夢醒時,一切皆空。這正是李商隱作為一代優(yōu)秀的抒情詩人的悲劇產生的原因。
或許,正是由于李商隱政治生涯中的悲劇,才造就了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巨大成就。李商隱的詩,雋永深長,深婉清麗,令人玩味無窮。尤其是他的詠物詩,寓物言情,往往是詩人自身形象的真實寫照。王國維先生《人間詞話》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筆者認為,用這段話去評價李商隱和他的詩,再精當不過。李商隱用他悲劇性的一生換來了他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抒情詩人的全部價值,為我們的民族文化繁榮增添了一筆絢麗奇彩的色彩。這就是李商隱一生悲劇命運的全部意義之所在。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筆者覺得,這是值得的。
李商隱從他“忍剪凌云一寸心”開始,經歷了“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悲劇性的一生,盡管他時常生發(fā)“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賈生》)的深沉哀婉的嘆息,但是他志懷高潔,懷抱著“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天涯》)的哀傷而美麗的情衷,引起了后來者多少的同情和嘆服。盡管他是一顆明亮燦爛的“滄海遺珠”,盡管他的絕倫才華只能是 “蘭田日暖玉生煙”(《錦瑟》)一樣飄裊飛散,但他的詩歌卻永遠為后人所傳誦。他在泥濘中前行,在寂寞時高歌的積極進取的精神,永永遠遠激勵著后來者在漫長曲折的人生旅途中奮進。
[1]轉引自張佐邦.李商隱《錦瑟》反思[J].云南民族學院學報,1988,(3)
[2]吳調公.李商隱的審美觀[J].文史哲,1981,(2)
[3][美]豪.知識分子的定義和作用[J].費涓洪譯.現(xiàn)代外國哲學社會科學文摘,1985,(9)
On Li Shangyin’s self-image in his chanting thing poems
YI Zhao-min
Tang Poetry came into being at the beginning of Tang Dynasty,and it experienced its prosperity and development.But at the end of Tang Dynasty it was showing its decline when a new trend of poetry represented by Li Shangyin caught people’s attention, making the poetry in this period outstanding with its fancy style.In the article, Li Shangyin’s self-image in his chanting poems is discussed.
Li Shangyin; chanting thing poems; self-image
I206.2
A
1009-9530(2011)04-0020-04
2010-12-20
易召敏(1964-),男,四川達州人,四川省達州市通川區(qū)環(huán)保局黨組書記、局長,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