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國欣
(湖北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湖北黃石 435002)
論漢語詞的約定性
豐國欣
(湖北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湖北黃石 435002)
本文從約定性的角度論述了漢語詞的初步定義的合理性:“表達一個概念、具有一定約定程度的單字和字組合就是漢語詞”,分析了這個定義中“約定性”的具體內涵。
漢語詞; 約定性; 內涵
長期以來,人們對漢語里的這種現(xiàn)象感到撲朔迷離:漢語的詞、詞組(短語)和句子表現(xiàn)出高度的一致,如“天亮”、“地震”、“年輕”;再如“腳印”、“字跡”、“短褲”、“大廈”、“打球”、“踏青”、“來往”、“花草”、“饕餮”、“追逐”等等,這些詞怎樣區(qū)別于“偏正結構”、“主謂結構”和“聯(lián)合結構”呢?這種語言現(xiàn)象至少能夠引發(fā)兩個問題,一是如何區(qū)分漢語的詞和詞組(短語)或句子;二是詞的內部成分之間的關系到底是語法關系還是詞匯關系,區(qū)分這兩種關系的意義何在。
本文將對第一個問題作一些探討,分析漢語詞和詞組難以區(qū)分的原因和解決這一難題的一個角度。第二個問題將另外行文討論。
漢語詞和詞組之所以難以區(qū)分,是因為漢語詞具有極大的相對性[1]124-130[2]141-146。印歐語的詞雖然同樣難以在理論上界定,但僅憑其外在形式(兩個空格之間的一串字母)就極易辨認,并且表現(xiàn)出“絕對性”:無論有無上下文,都是一個詞。而漢語詞的相對性則表現(xiàn)為兩點:第一點是,有的字組合顯然是詞,有的則不一定,可能會在理論上產生爭論。學術界里已有一些討論,也提出了一些解決的辦法。例如“老人”和“老婆”,看似結構相同,但“老人”可擴展為“年老的人”,而“老婆”則不能擴展,認定它為詞不會引起爭論。所以在理論上,“老人”到底是詞還是詞組,尚存在爭論。雖然呂叔湘[3]22的“語法詞”(如“老人”)和“詞匯詞”(如“老婆”)的區(qū)分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這個現(xiàn)象,但也有問題,一是在理論會產生疑問,即詞的內部存在“語法”關系嗎?二是理論界定與人們的語言心理現(xiàn)實相矛盾,因為憑實感,“老人”仍然是詞。第二點是,同一個字組合有時是詞,有時則是一個短語。如在“他上街買東西去了”中,“東西”為“詞”,第二個音節(jié)輕讀,意為“物品”;而在“這個地區(qū)東西20公里,南北30公里”中,“東西”是典型的“聯(lián)合詞組”,兩個音節(jié)都重讀,指方向。
漢語詞為什么會表現(xiàn)出極大的相對性呢?根據(jù)北京語言學院語言教學研究所[4]編寫的《漢語詞語的統(tǒng)計與分析》的統(tǒng)計,漢語單音節(jié)單純詞占漢語詞匯總數(shù)的16.7%,而合成詞占漢語詞匯總數(shù)的80%,剩下的比例就是其余構詞手段所構成的詞。這說明漢語的復合詞是漢語詞的主體。漢語復合詞的特點就是大量使用分析型的詞內結構,基本為分析型表達法[5]336。筆者曾撰文描述了這一現(xiàn)象:占16.7%的漢語單音節(jié)單純詞和一些連綿詞、混一詞作為詞是不可爭議的,其約定程度為100%;而漢語復合詞只是具有相對約定程度;漢字的獨特性之一就是可以即時使用,這樣形成的“詞”,其約定程度幾乎為 0%[1-2]。
看來,漢語詞真正不好認定①的就是其主體——復合詞。為了解決這一難題,研究者嘗試過各種辦法,至今尚無一種辦法能夠完全解決問題。本文將立足于Jespersen提出的“約定性”,對這個問題展開討論。
Jespersen[6]7-24在《語法哲學》里提出了一組語法范疇:約定用法與自由用法(formulas and free expressions),其要點如下:
語言中——任何語言中——有些東西具有約定性質,也就是說,任何人都不能對它作任何改動。例如,How do you do?(你好)與I gave the boy a lump of sugar.(我給這男孩一塊糖)是完全不同的。前一句話中的每一個成分是固定的,甚至連重音都不能改變。
……約定用法可以是一個完整的句子,也可以是一個詞組,或是一個詞,或一個詞的一部分——這無關緊要,但是對于言語本能來說,它必須是一個單位,不能像自由用法那樣可以進一步分析或分解。……約定用法可能是規(guī)則的,也可能不是規(guī)則的,但自由用法總是規(guī)則的。
我們要特別強調Jespersen的論斷包含以下與本文有關的要點:第一,Jespersen的“約定用法”其實就是語言的“慣用法”(Formulas),而“習慣”的形成正是基于“約定”的。第二,語言各個層面上的“約定用法”都是不可改變的,不能同義替換、省略等,無論是規(guī)則的,還是不規(guī)則的。第三,“約定用法”必須是一種“單位”,這就強調了“整體意義”,拿“詞”來講,就強調了“詞”所表達的一個概念。第四,作為一種單位的“約定用法”是不可分析的[2]。
Jespersen的這一觀點在解釋漢語詞的約定性有著重要的作用。我們先要從漢語詞所表達的概念入手,判斷某一語言形式是否被約定表達一個固定概念,即是否詞化。一旦約定為表達一個固定概念,則不能對這一語言形式作任何更改,即不能對已經約定為詞的語言形式進行同義替換、插入成分、省略、擴展等等,因為這種固化了的語言形式和它所代表的概念之間有著強烈的一一對應關系,任何改動都會導致概念或多或少的改變,即偏離了所指。
例如,由于早期條件簡陋,一塊刷了黑色油漆的板子被當作教師上課時用于演示的那種工具,稱之為“黑板”,久而久之被固化并約定成為一個詞,專指這種工具。假如把“黑板”說成“黑色的板子”意思顯然改變了,因為“黑色的板子”不一定就是“黑板”,而且即使把白顏色的板子當成這種教具使用,上面用黑色的筆書寫,我們仍然可以稱之為“黑板”。如此類推,“馬車”雖然意思是“馬拉的車”,但“馬拉的車”并不等于“馬車”。
總之,凝固為一個特定概念的單字和字組就被約定為一個漢語詞了。但是,因為韻律的需要而導致詞結構的變化在漢語里是可以接受的,因為漢語的韻律作用高于一切[7]。例如,離合詞就是韻律作用下所產生的獨特語言現(xiàn)象,根據(jù)表達的需要,我們可以把“睡覺”說成“睡了一覺”,把“幽默”說成“幽了一默”,把“體操”說成“體了一操”。
看來,Jespersen的這對語法范疇難以完全解釋漢語詞中的約定性,即分析型的復合詞是如何約定的?在Jespersen的基礎上,我們補充兩點:第一,詞的概念源于本義,又高于本義?!榜R車”因其本義(“馬拉的車”)而約定成詞,但這種“車”即便是被騾子或者拖拉機拉著,仍然是“馬車”。第二,韻律機制參與約定。一個很明顯的例子就是離合詞,再就是“有字無義”的漢語詞,例如“老虎”、“石頭”、“糊里糊涂”等。漢語詞的概念約定不考慮漢語韻律的作用是不完整的。
如果說概念約定是詞“義”的約定,那么漢語詞“形”的約定又是什么呢?
我們知道,漢語不存在像印歐語那樣的形態(tài)變化,漢語的“形態(tài)”表現(xiàn)為韻律的制約并作用于字組之中,漢民族人在組字成詞、組詞成句時最大程度地依賴韻律。試比較以下兩句:
a.他在北大學習法律。
b.他是一位好學的青年。
同一個概念分別由“學習”和“學”表示,其原因是為了滿足某種韻律規(guī)律,即韻律詞重于傳統(tǒng)詞法觀念中的詞,漢語的詞首先都必須是韻律詞。a句中,“學習”為一個詞,傳統(tǒng)詞法和韻律規(guī)律正好一致;但在b句中,“好學”雖然不是傳統(tǒng)的“詞”,卻構成了一個韻律單位,即“兩個音節(jié)·一個音步·一個韻律詞”[7]1:
“韻律詞”是從韻律學的角度定義“最小的能夠自由運用的語言單位”。韻律學中的“語言單位”是“韻律單位”,因此韻律詞以語言中的韻律單位為基礎?!Z言中“最小的能夠自由運用的韻律單位”就是“音步”。
韻律詞至少是一個音步,而音步又嚴格遵循“二分枝”(binary branching)[8]43,即一個音步由兩個“音節(jié)”組成(音節(jié)由韻素組成),兩個“音節(jié)”通過“輕重抑揚”的節(jié)奏組合在一起,形成一個韻律詞。上例中“好學”顯然是“即用”性質的,正好形成了一個音步,構成一個韻律詞。b句如果說成“他是一位好學習的青年”,雖然意思和語法結構未變,但破壞了韻律結構,漢民族不接受,無此約定心理??梢?,漢語詞以字組合(包括臨時的字組合)而非音節(jié)粘連的方式來體現(xiàn)它的隱性形態(tài):韻律機制而非語法標記[9]。
形式和內容總是統(tǒng)一的。那么,韻律這種漢語“形態(tài)”和語義又有什么關聯(lián)呢?音步中的“二分枝”把漢語詞里面所蘊藏的“兩點”邏輯關系體現(xiàn)出來了。
漢語詞中的“兩點”分別由字組中兩個字前后位置充當?shù)?,形成“義象+義類”的格局。如在“書桌”中,“書”說明“桌”的用途;在“火車”中,“火”說明了“車”的動力方式;在“母馬”和“公牛”中,“母”和“公”分別說明“馬”和“牛”的性別;在“小鹿”中,“小”說明了“鹿”的年齡。特別要指出的是,不要把“兩點”單純地理解成為兩個字、兩個音節(jié),它們更是一種邏輯關系,即“義象”和“義類”之間的關系:“義象”對“義類”的某一方面作具體的說明,如說明其分類、屬性、用途、特征、歸屬等內容。
以上的分析,只是涉及到了兩個字的詞。漢語詞的“兩點”機制同樣能夠解釋單字詞和多字詞。也就是說,“兩點”機制所反映的語義關系也存在于這些詞中。
上例b句中的“學”似乎缺少一“點”,但與它前面的“好”產生語義關聯(lián),形成一個音步,這樣“好學”在本句中就是一個韻律詞?!昂脤W”也分布在“義象+義類”的格局中,“好”說明“學”的方式和程度。
與兩字詞不同的是,在三字詞、四字詞、五字詞的語義結構和韻律結構中,“兩點”關系在不同層面上出現(xiàn)。我們以“橡皮艇”和“葉公好龍”為例作簡單分析:在“橡皮艇”中,第一個層面上的“兩點”分別是“橡皮”和“艇”,前者說明后者的材質;第二個層面上的“兩點”為“橡”和“皮”。在“葉公好龍”中,第一個層面上的兩點分別是“葉公”和“好龍”;第二個層面上的“兩點”有兩個,一個是“葉”和“公”,另一個是“好”和“龍”。
這一部分的分析讓我們看到,漢語韻律機制組合漢字是漢語自身的形式,這個形式一旦表達了一個概念就成為一個漢語詞,這也正是漢民族的韻律約定心理。我們還可以看得出來,漢語詞的“兩點”機制體現(xiàn)在了漢民族“義象+義類”的思維方式,正是這種思維方式使?jié)h語詞成為趨向分析型的表達方式,表現(xiàn)出高度的理據(jù)性。
事實上,概念約定加上韻律約定并不意味著整個詞約定的了結。“老人”在理論上是短語,可憑實感,它仍然是詞。這說明理論界定和語言心理之間存在“矛盾”。不僅如此,這種解釋在理論上也存在問題。實際上在呂叔湘[3]22區(qū)分語法詞和詞匯詞之前,黃景欣[10]在討論漢語詞匯體系時就主張用“詞匯——語法意義”標準來考察漢語詞匯,但后來受到劉叔新的批評[11]:
幾個最大的詞類作為所謂最高詞匯層②的詞匯單位,詞類之間除了有詞在詞語組合上的結構關系之外,不可能還有別的什么關系。如現(xiàn)代漢語,“名詞+動詞”是主謂關系,“動詞+名詞”是支配關系,“名詞+‘的’+動詞”是修飾關系。這種語法關系無論如何不能看作詞匯本身的內部聯(lián)系。
在劉叔新看來,詞的內部不能有語法關系,這就說明他不贊成“語法詞”一說,當然也就不贊成“語法詞”和“詞匯詞”的區(qū)分了。
我們從分析“詞匯——語法意義”標準的不足中可以看出,單從形式和單從意義角度來探索漢語詞的本質都存在著缺陷,即使把形式和意義結合起來也難以達到目的。像我們以前討論的那樣,“擴展法”或者“插入法”就是在形式和意義上作相應調整,結果發(fā)現(xiàn)靠不?。?-2]。
以上的分析,讓我們進一步推知,一個形式所表達的概念是否是一個漢語詞,還有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即要經過社團成員對這一形式和概念進行心理認證:要看這個形式所表達的概念是否具有心理認證的約定性:有,則為一個詞;沒有,那很可能只是一個短語或詞組;如果心理認證的約定程度很低,那么詞化的程度也很低;反之,則詞化程度極高。正因為如此,我們始終認為“老人”是一個詞而不是短語(詞組),“家庭主婦”是一個詞,而“家庭主男”不是詞。
心理認證的約定性意味著詞的“音義關聯(lián)”屬性是否被社團成員所承認、所接受。語言研究如果不考慮社團成員的語言心理現(xiàn)實,那么理論上無論多么“科學”的結論都有可能靠不住。社團成員對“音義關聯(lián)”的心理接受與認證,恰好是索緒爾所說的“能指”與“所指”的關系:
能指和所指的聯(lián)系是任意的,或者,因為我們所說的符號是能指和所指相聯(lián)所產生的整體,我們可以簡單地說:語言符號是任意的[12]92?!我庑赃@個詞還要加上一個注釋。它不應該使人想起能指完全取決于說話者的自由選擇(我們在下面將可以看到,一個符號在語言集體中確立后,個人是不能對它有任何改變的)。我們的意思是說,它是不可論證的,即對現(xiàn)實中跟它沒有任何自然聯(lián)系的所指來說是任意的[12]94。
索緒爾的話有兩層意思:一是能指所指任意關聯(lián),能指即聲音形象;二是這種音義關聯(lián)一經確立就不可更改,就被社團成員約定下來。漢語詞心理認證約定的含義就是這樣的。
對漢語詞進行理論界定,探討漢語詞的本質,一直是哲學和語言學上的難題。嚴格地講,這個問題至今尚未得到很好的解決。本文從約定性的角度論述了漢語詞的初步定義的合理性:“表達一個概念、具有一定約定程度的單字和字組合就是漢語詞”[1]124-130,具體論述了這個定義中“約定性”的種種內涵。
注 釋:
① 這里所說的“認定”指的是,對是否是一個詞所作出的判斷,而不是在理論上對“詞”下定義。
② 這里所說的“最高詞匯層”指的是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代詞等幾個最大詞類。
[1]豐國欣.字本位視角的漢語“詞”——基于漢英對比分析[J].理論月刊,2010(11).
[2]豐國欣.再論漢語詞:字組、韻律、約定——基于漢英對比分析[J].湖北社會科學,2010(12).
[3]呂叔湘.漢語語法分析問題[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4]北京語言學院語言教學研究所.漢語詞語的統(tǒng)計與分析[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5.
[5]Bańczerowski J.Some Contrastive Considerations about Semantics in the communication Process[M].In J.Fisiak(ed),1980.
[6]Jespersen O.The Philosophy of Grammar[M].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1924.
[7]馮勝利.漢語的韻律、詞法和句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8]MacCarthy J,Prince A.Prosodic Minimality.Lecture presented at the University of Illinois Conference[M].The Organization of Phonology,1993.
[9]居碧娟.漢語韻律機制和漢語處置句初探[J].三峽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2).
[10]黃景欣.試論詞匯學中的幾個問題[J].中國語文,1962(3).
[11]劉叔新.論詞匯體系問題[J].中國語文,1964(3).
[12]Saussure E.de.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M].Roy Harris,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1.
H 146.1
A
1672-6219(2011)05-0057-04
2011-07-15
2008年湖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二語習得研究的特征與趨勢探究”([2009]115);2009年度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二語習得研究的認知探究”(2009y128)。
豐國欣,男,湖北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
[責任編輯:楊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