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小說《西游記》作者的再思考

王四四

(甘肅民族師范學(xué)院漢語系,甘肅合作747000)

對小說《西游記》作者的再思考

王四四

(甘肅民族師范學(xué)院漢語系,甘肅合作747000)

小說《西游記》對舶來品龍王形象持貶斥態(tài)度,并多次質(zhì)疑其“水神”的合法性。這種態(tài)度和質(zhì)疑透露出作者可能是一位道士。孫悟空的本領(lǐng)是長生之妙道,種種現(xiàn)象表明這個道士來自于內(nèi)丹派。內(nèi)丹派常常采用春秋筆法來闡明自己的主張。

《西游記》;作者;龍王;水神

一、引言

小說《西游記》第三十六回至第六十六回極力鋪寫道教內(nèi)丹術(shù)。明清之際的《西游記》研究者大都認(rèn)為該書是一本“證道書”,也就是說,它出自道士之手?？墒?自從胡適、魯迅采用吳玉搢的說法,認(rèn)定小說《西游記》的作者為吳承恩以來,這一認(rèn)識遭到普遍拋棄。其實,以章培恒為代表的一些學(xué)者對吳著《西游記》一直持質(zhì)疑態(tài)度。胡適、魯迅以前,小說《西游記》的作者是長春真人丘處機,這一直是學(xué)術(shù)界的主要觀點。清代中葉,學(xué)者紀(jì)昀依據(jù)小說《西游記》中“祭賽國之錦衣衛(wèi),朱紫國之司禮監(jiān),滅法國之東城司馬,唐太宗之大學(xué)士翰林院中書科,皆同明制”而斷言:《西游記》為明人所托,由此斷然否定了丘處機對小說《西游記》的著作權(quán)[1](P328-329)。暫且不論吳著《西游記》的主要依據(jù)《淮安府志》、《山陽縣志》有多大的采信度,然而,在否定丘處機對小說《西游記》的著作權(quán)的同時,也否定了小說的寫作目的,即道佛爭辯。筆者淺陋,認(rèn)為研究不能脫離文本而一味地考證。筆者將抱著求真務(wù)實的態(tài)度,不從考證的方法出發(fā),而是立足文本,擬從分析小說《西游記》中有關(guān)龍王等的情節(jié)入手,力證小說《西游記》的作者是內(nèi)丹派道士。

二、貶斥態(tài)度

“龍王”是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的一個形象。在文本中,共有三十回提到龍王,有海龍王、河龍王、湖龍王、井龍王,還有一些龍王的嫡親子女。通過細(xì)讀文本,爬梳歸納,作者對龍王的態(tài)度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多次揭批龍王言談舉止的猥瑣和卑劣[2]。龍王第一次出現(xiàn)應(yīng)該是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類盡除名》)里的四海龍王。孫悟空聞緊鄰老龍王享樂瑤宮貝闕,特告求武器裝備。四海龍王滿口答應(yīng),送悟空定水神針金箍棒并金冠、金甲、云履,待悟空走后,卻因甚是不平,進表上奏給上天。四海龍王的做法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陽奉陰違,專告陰狀。小說第九回塑造了一個外強中干、愚蠢可憐的涇河龍王。他為了和卜卦討生的袁守誠賭氣,竟徇私枉法,克扣雨點,改了時辰,違背了玉帝敕旨,被判明日午時三刻赴人曹官魏征處聽斬。當(dāng)涇河龍王知道自己難免在“剮龍臺”上挨那一刀時,小說寫到:

龍王見說,心驚膽戰(zhàn),毛骨悚然。急丟了門板,整衣伏禮,向先生跪下道:“先生休怪。前言戲之耳,豈知弄假成真,果然違犯天條,奈何?望先生救我一救!不然,我死也不放你。

這龍王膽小怕事、前倨后恭、以死威脅,后魏征夢斬龍王,龍王不答應(yīng),又纏著太宗不放,儼然一個市儈無賴,哪有龍王該有的威儀和擔(dān)當(dāng)。祭賽國碧波潭萬圣龍王及其家人專干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最后落了個“血濺潭中洪水泛,尸飄浪上敗鱗浮”的下場。

二是嘲諷龍王的地位低下,法術(shù)低劣。通過以上分析,得出一個結(jié)論,作者對“龍王”可真的不怎么看好。龍王們做事偷偷摸摸,不光明磊落,地位低下,隨意被他人差遣;又貪財好功,往往自不量力,有時還要向人類低頭,除了龍頭人身外,看不出有什么超常本領(lǐng),有的死得還很悲慘。對于這些,小說《西游記》的作者好像并不憐憫,反而有很濃的快意恩仇味,似乎作者和龍王有著某種過節(jié),這就需要探究龍王們的來源了。

龍王是舶來品,來自于佛典,其“水神”職務(wù)長期未得到以中國本土宗教——道教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認(rèn)可。四十一回(《心猿遭火敗木母被魔擒》)里悟空遭紅孩兒火敗,請四海龍王相救。東海龍王敖廣明確告訴悟空,他雖司雨,卻不敢擅專,須得玉帝旨意。俗語云,龍無云而不行。后經(jīng)悟空一再請求,他會同其他三海龍王同助悟空。卻因私雨,只能潑得凡火,奈妖精的三昧真火不得,反而好似火上澆油,越潑越灼。這個故事說明兩個問題:一是龍王必須聽命于至高無上的天帝,沒有天帝的旨意,龍王的司雨工作無法完成,若一意孤行,只能落得怏怏而回,一事無成;二是本來水火相克,身為神龍的四海龍王在和本土修煉的會噴火的小妖精斗法的過程中,龍王法術(shù)低劣,小妖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三、身份質(zhì)疑

佛教進入中國以前,中國亦有較為完整的水神系統(tǒng)。在遠(yuǎn)古神話時代,水神稱作“共工”。東周《左傳》:“共工氏以水紀(jì),故為水師而水名?！薄豆茏印?“共工之王,水處什之七,陸處什之三,乘天勢以隘制天下。”西漢《淮南子》:“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备鶕?jù)記載,水神共工治水的本領(lǐng)確實不小。屈原的《九歌》中有篇《河伯》,河伯的住所“魚鱗屋兮龍?zhí)?紫貝闕兮珠宮”。《史記·滑稽列傳》里也提到“河伯”。北宋洪興祖注釋韓愈《南水神廟碑》一文還說:“《太公金匱》云南海之神曰祝融,東海之神曰勾芒,北海之神曰顓頊,西海之神月蓐收?！?/p>

龍王其實和中華民族民間崇拜的“龍”有很大區(qū)別?！褒垺痹谔扑我郧耙仓徊贿^是一種神獸,地位并不尊貴。屈原《九歌》:“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抱樸子內(nèi)篇·祛惑卷第二十》里有個叫蔡誕的人說他曾為太上老君牧龍一事說明,在兩晉龍還是坐騎,和馬的地位相當(dāng)。中國最早記載“龍王”是在兩晉時期,《魏書》、《洛陽珈藍(lán)記》等文獻中均提到龍王的故事。許多佛教漢譯經(jīng)典如《華嚴(yán)經(jīng)》、《法華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因果經(jīng)》中均提到龍王[3]。他們一直以佛教徒的身份出現(xiàn)。龍王在佛教中原本被稱作那伽,是一種生活在海中守護佛法的神,其實就是古印度常見的大蟒,和中國龍一樣有入水致雨之能。在明末吳元泰的《東游記》里,四海龍王還是作為佛教徒出現(xiàn)的。龍王因為有入水致雨的本領(lǐng),來到中國后,便逐漸開始搶道家水神的崗位。隋唐前后的道教著作《太上洞淵神咒經(jīng)》也明確認(rèn)可了四海龍王的這一提法,但龍王的水神身份一直受到挑戰(zhàn)。依據(jù)《太公金匱》推斷,直到唐中葉,有可能甚至宋代,四海水神主要還是由本土人士擔(dān)任?？墒?在唐傳奇里,涇水、渭河和洞庭湖的水神已是龍族了,比如隴西人李朝威的傳奇《柳毅傳》。

小說《西游記》中的龍王不僅富有四海,而且把族類安排到了江河湖井,還是三界在編在崗的正式人員。可見,小說《西游記》成書的元明時期,龍王對江河湖海的統(tǒng)領(lǐng)得到了本土文化的全面認(rèn)可,兩晉以前的河伯等就再也不怎么出現(xiàn)了?！段饔斡洝返谒氖?《黑河妖孽擒僧去西洋龍子捉鼉回》)講了一個很值得玩味的故事。西海龍王的外甥鼉潔倚仗勢力,名為到黑水河養(yǎng)性修真,實則霸占他人府邸。鼉潔還打傷黑水河水族,造孽無數(shù)。實為黑水河正神的河神卻投告無門,只能作罷。鼉潔的父親是罪龍涇河龍王,因違玉帝圣旨被斬,鼉潔卻沒得到任何處罰,反而因舅父是四海龍王,便肆意妄為,奪了他人神位。明眼人一看,就了解身為水神的龍王是裝腔作勢,故作不知,實際是鼉潔的背后主使。這個故事有力地說明了龍王的水神一職來得不明不白,有強取豪奪之嫌。道教是中國的本土宗教,一直得到中央王朝的較大扶持,各海湖、江井都有專職神員,來自佛典的龍王因具備入水致雨的功能而要占據(jù)原水神的位置,本土的道教肯定給予猛烈的還擊。直到明末,在吳元泰的《東游記》里,道教最崇尚的“八仙”還和身為佛教徒的四海龍王狠狠打了一架,連老君和佛祖都參與了斗法。

龍王非真龍,移民到中土后地位一直十分低下。在佛教中,龍是“天龍八部”的其中一部[3]。有句俗話講,人離本土三分賤。龍王移民到中土后,地位一降再降。在前面提到的四十一回,四海龍王被紅孩兒打得大敗,威風(fēng)掃地。第九回講涇河龍王向唐太宗求救,太宗云:“你是何人,朕當(dāng)救你?！饼埻踉?“陛下是真龍,臣是業(yè)龍。”第四十三回:龍王見了,魂飛魄散,慌忙跪下,叩頭道:“大圣恕罪!那廝是舍妹第九個兒子。因妹夫錯行了風(fēng)雨……前年不幸,舍妹疾故?！毙≌f借涇河龍王之口,說他們非真龍,而是業(yè)龍,涇河龍王連一個小小的卜卦者袁守誠都斗不過,在太宗、魏征面前的卑微折射出他們地位的低下和道教對外來人員的一種歧視。他們的確也不是真龍,擺脫不了生死輪回,法術(shù)也很差勁,隨便被孫悟空等人呼來喝去,他們的工作只是秉承天帝的旨意,維護天庭的威嚴(yán)。

來自佛典的“龍王”也始終沒能進入國家的祀典。檢各朝正史之《禮儀志》,進入祀典的有水神,但未提及龍王?！杜f唐書》卷21《禮儀志》甚至將呼風(fēng)喚雨的風(fēng)伯、雨師都列入了祀典,屬于小祀,而龍王無緣,連水神的身份也不具備[2]。

四、結(jié)語

把出身佛典的“龍王”看得如此之低,甚至質(zhì)疑“龍王”的“水神”職務(wù)的合法性,那只能說明小說《西游記》的作者對佛教的排擠態(tài)度了。廣西民族大學(xué)陸凌霄老師在《論〈西游記〉為元代全真教道士所作》一文中提到《虛云和尚年譜》,明確說虛云和尚認(rèn)為《西游記》的寫作動機是道士罵佛[4]。陸凌霄老師也指出,一般文人,凡是對佛教稍有了解的,是不敢編造這些情節(jié),自招罪愆的。龍王來自于佛典,逐漸被道教所接納,頗有名不正則言不順之嫌,然而在民間卻得到了廣泛信仰。明清之際,龍王的職能已擴展到求福、長生、官職、疾病、住宅兇吉等,幾乎老百姓所有的祈求都可以包攬了。只有道士因有依怙,才敢大膽質(zhì)疑龍王水神的合法性。

綜上所述,通過對小說《西游記》里龍王形象的分析,可以看出,小說《西游記》的作者對在民間有著廣泛影響的“龍王崇拜”是持否定和質(zhì)疑態(tài)度的,并不怕得罪眾人或自招罪愆。這樣的作者應(yīng)該不是一般的文人,而最有可能的就是道士了。四十五回車遲國呼風(fēng)喚雨,智淵寺和尚無能受苦,雷公電母連同四海龍王均聽命于符箓派道士,斗法的最終結(jié)局是悟空取得了勝利。也就是說,智淵寺和尚不如符箓派道士,符箓派道士又?jǐn)∮谖蚩?而悟空所使用的本領(lǐng)依然來自長生之妙道。所以說,這個作者是特別鐘情于長生之道的,而長生之道是內(nèi)丹派的核心思想。小說很多章節(jié)透露出對長生之妙道的崇尚[5]。因此,這位作者極有可能是內(nèi)丹派道士。元末終明一朝,儒、佛、道均盛。然而,道教主要是符箓派和外內(nèi)派興盛。相較內(nèi)丹派,符箓派更實用一些,外丹派更直觀一些。日曠而下的內(nèi)丹派也最可能采用此種春秋筆法,闡明主張,攻擊對手。這種可能也最符合當(dāng)時內(nèi)丹派所處的尷尬境地。其實,不論小說《西游記》的作者是否是吳承恩,至少應(yīng)該承認(rèn)小說《西游記》的作者與道人的密切關(guān)系。自唐代以來,本身許多文人就以道士自居,比如李白、杜甫、宋徽宗等,很多文人的字號有著濃厚的道家情結(jié),即便吳承恩也自稱射陽山人,那么,承認(rèn)小說《西游記》的作者是一位道士那自是在情理當(dāng)中了。而承認(rèn)作者的道士身份,對正確認(rèn)識小說《西游記》有著重大的實際意義。

[1]馮雅靜.漫話西游記[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2]周曉薇.古代典籍中的龍王及其文化寓意[J].陜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5,(3).

[3]閔祥鵬.五方龍王與四海龍王的源流[J].民俗研究,2008,(3).

[4]陸凌霄.論《西游記》為元代全真教道士所作[J].中央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9,(4).

[5]王四四.《西游記》“定身法”“大鬧天宮”等素材源于《抱樸子內(nèi)篇》[J].內(nèi)江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0,(9).

A Second Consideration to the Author of the Novel Journey to the West

WANG Si-si

(Department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ansu Norm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Hezuo747000,China)

The novel Journey to the West,holds a denouncing attitude to the image of the dragon kings,and questions their legitimacy for many times,which shows the absolute Taoist identity of the author.Sun Wukong has the perfect Tao of longevity and all the phenomena show that this Taoist is a master of Inner-dan School,which expounds its ideas in the approach of the Book Chunqiu.

Journey to the West;Writer;Dragon King;Water God

I207.414

A

1008—4444(2011)03—0080—03

2011-03-02

王四四(1978—),男,甘肅隴西人,甘肅民族師范學(xué)院漢語系講師,蘭州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

(責(zé)任編輯:王菊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