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松
論剝削
王江松
馬克思在勞動價值論的基礎上推導出他的剩余價值論:勞動者創(chuàng)造了全部商品價值,但他們只以工資的形式得到其所創(chuàng)造價值的一部分,剩下的部分被資本家無償地占有了,這種無償占有就叫做剝削;剩余價值在各個職能資本家之間進行再分配,便轉化為資本的利潤。與此相反,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否認剩余價值,否認剝削,認為各個生產要素按照它們對產品和價值形成所作的貢獻得到其應得的部分:勞動得到工資、資本得到利潤、土地得到地租;資本利潤來源于資本要素對生產的貢獻,來源于資本家的勤勞、節(jié)儉、冒險、創(chuàng)新和經營管理,不存在對工人的剝削。究竟誰對誰錯呢?
1.剩余價值Ⅰ:一定歷史時期滿足人們最基本生存需要后的剩余產品
即使在原始社會,也有少量剩余產品,當然是按當時消費水平而言的剩余產品。任何一個社會總要節(jié)制眼前的消費欲望,而把一部分產品轉為剩余產品,以解決人類生存和發(fā)展中面臨的兩個重大問題:一是對未來很有可能發(fā)生的變故、災禍、危險有所儲備;二是把一部分人從直接物質生產過程中抽出來,讓他們從事勞動工具的改進和發(fā)明,進而又讓他們從事專門的社會管理和精神文化創(chuàng)造。把一部分生活必需品變?yōu)槭S喈a品,充分體現(xiàn)了人的理性、人對自己未來的規(guī)劃能力和人的節(jié)儉的美德。
2.剩余價值Ⅱ:產品中所包含的超過投入生產過程的各生產要素價值的那部分價值
在進入生產過程之前,各生產要素的價值是一定的:多少資源、多少資金、多少設備、多少經營管理、多少勞動。它們的價值量是可以按一定的價格計算出來的。進入到生產過程后,這些本來分離的生產要素發(fā)生了一種相互作用和“化學反應”,結果可能會出現(xiàn)三種情況:整體之和小于各要素的簡單相加,這意味著生產出次品和廢品,從而導致虧損;整體之和等于各要素的簡單相加,基本上等于白干,最多只能維持簡單再生產;整體之和大于各要素的簡單相加,這意味著出現(xiàn)了一部分新增價值,即補償各要素價值后的剩余額,或者叫做利潤。毫無疑問,只有第三種情況才能成為人類生產的常態(tài)(擴大再生產)。因此可以說,追求剩余價值或利潤是人類物質生產的本質特征和經濟發(fā)展的根本動力。
應該說,所有生產要素都對剩余價值Ⅱ的形成做出了貢獻。正如青木昌彥所說的,各種生產要素的合作博弈會產生一種企業(yè)剩余,應當在股東、經營者和員工之間合理地分配這種剩余。與剩余價值Ⅰ一樣,剩余價值Ⅱ本身也與剝削無關。問題不在于要不要生產剩余價值Ⅱ,而在于如何分配剩余價值Ⅱ。
3.剩余價值Ⅲ:經濟上處于強勢地位的人從經濟上處于弱勢地位的人那里無償占有的一部分產品和價值
正是在剩余價值Ⅰ的基礎上,從勞動活動中分化出來投資經營活動、社會管理活動和文化創(chuàng)造活動,實現(xiàn)了社會分工;正是在剩余價值Ⅱ的基礎上,產生了剩余價值Ⅲ——從勞動者中分化出來投資者、經營者、管理者,利用自己在物質資料生產過程和社會生活中的優(yōu)勢地位,除了得到自己按其貢獻應該得到的那部分價值外,又額外占有了由勞動者生產出來并且應該由勞動者占有的一部分價值。這種情況不僅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而且也存在于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凡是社會上一部分人享有生產資料壟斷權的地方,勞動者,無論是自由的或不自由的,都必須在維持自身生活所必需的勞動時間以外,追加超額的勞動時間來為生產資料的所有者生產生活資料?!碑斎?,投資者、經營者、管理者并沒有獨占剩余價值,為了得到政治上的保護和思想上的支持,他們分出一部分剩余價值給政治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tài)領域。
這個定義與馬克思的定義既有一致之處,又有不一致之處。一致之處在于,剩余價值的確是勞動者失去的而由非勞動者無償占有的價值,的確是非勞動者對勞動者的剝削。不一致之處在于,剩余價值和剝削這一事實的成立并不以假定勞動者創(chuàng)造了全部價值為前提,事實上,投資者、經營者、管理者也參與了價值的創(chuàng)造,也應該得到一份報酬;即使是不參與物質資料生產的政府官員和知識分子,由于他們的工作具有對物質資料生產和整個社會生活的必要性和建設性,也應該得到其應有的報酬。問題的關鍵和核心不在于非勞動者完全不創(chuàng)造價值而勞動者創(chuàng)造了所有價值,而在于非勞動者利用手中所掌握的對物質資料的生產、交換和分配過程與對社會生活過程的控制權,剝奪了勞動者一部分應得的報酬。
我們像馬克思一樣堅決指認剝削的存在,但不像他那樣認為剝削的程度有那么高,也不把勞動者和非勞動者絕對對立起來,把非勞動者妖魔化而把勞動者耶穌基督化;我們也像資產階級經濟學家一樣承認其他生產要素對價值形成和創(chuàng)造的貢獻,但不像他們那樣認為這種貢獻有那么高,也不像他們那樣否認剝削的存在。
馬克思認為,剩余價值全部由勞動者創(chuàng)造,其在各個職能資本家之間的分配,就叫做利潤。這就在剩余價值Ⅱ和剩余價值Ⅲ之間畫了一個等號。本文認為各生產要素對剩余價值Ⅱ都有貢獻,馬克思所認為的資本家所獲得的剩余價值或利潤,并非全由剝削得來,有相當一部分來自資本和資本家對生產的貢獻,因而是合理的和應得的。
1.資本家本人的勞動
資本家的生產勞動,指資本家親身參加直接的生產活動。早期的資本家同時也是生產勞動者,他往往只雇傭少數的工人,甚至只“雇傭”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他身先士卒、赤膊上陣,其勞動的強度和勞動時間的長度,往往超過他的雇員。他們往往沒有節(jié)假日、沒有星期天,甚至連白天和夜晚的界限也是模糊的。他們或早起晚睡、披星戴月,或拋妻別子、長途奔波,付出比一般人更多更辛苦的勞動。后來成為大資本家的人,往往都經歷了這樣一個白手創(chuàng)業(yè)、篳路藍縷、背水一戰(zhàn)的過程。他們甚至是名副其實的“勞動模范”。
資本家的勞動當然也應該得到相應的回報,但資本家并沒有得到一種叫做“工資”的收入,他的工資全部包含在利潤中了,是利潤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扣除這一部分工資的話,他的利潤量就會相應減少。
2.資本家的投資經營活動
資本家的投資經營活動,指資本家的融資籌資、投資決策、經營項目和經營方向的確定、市場定位和市場營銷方略的制定、企業(yè)長遠發(fā)展規(guī)劃的制定等資本運營活動,是有關企業(yè)發(fā)展的戰(zhàn)略性決策活動。早期的資本家同時也是資本運營家即企業(yè)家?,F(xiàn)代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把“企業(yè)家才能”作為一個獨立的、最關鍵的生產要素,并要求給予較高的報酬,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投資經營活動確實能創(chuàng)造出很大的價值和效益。把不同生產要素組合起來參與市場競爭,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好的,不是所有的經營效果都是一樣的。實際上,在同等數量和質量的生產資料、設備、技術和勞動力的條件下,不同資本家的經營活動會產生出非常不同以至截然相反的效果。于是一些人慘淡經營、停滯不前,一些人破產了,另一些人則取得了極大的成功,故有人把純粹物質資本獲得的回報叫做“利息”,而把資本運營活動即企業(yè)家活動所得到的回報叫做“利潤”。
3.資本的風險報酬
世界上沒有萬無一失的投資,任何投資都是有風險的,包括經營風險、技術風險、勞資沖突風險、安全生產風險、市場風險和社會風險(如戰(zhàn)爭、社會動亂、革命、國際爭端等等)。
大部分創(chuàng)業(yè)者都要經歷一個學會規(guī)避風險和“交學費”的過程。因此,讓投資者得到一個比銀行存款利息更高的回報以抵償經常發(fā)生的風險,增強企業(yè)抗御風險的能力,應該視之為維持簡單再生產和擴大再生產的基本條件。這種回報是完全應當的,得到這種回報也是完全正當的。這種較高的回報又叫做風險利潤。反過來說,如果投資創(chuàng)業(yè)所得之利潤完全與銀行存款利息相等,那么就沒有人去投資創(chuàng)業(yè)了。設想一下,一個國家的銀行里有許多存款,但是沒有人去投資辦企業(yè),這個國家的經濟必定是非常落后的。讓資本得到更高的利潤,固然會鼓勵資本家更大膽地去加大投資力度并給他們帶來更多的財富,但整個社會也因此而得到了更大的好處——這個社會的經濟更發(fā)達、就業(yè)更充分、生產力和科學技術發(fā)展更快、國民財富積累更多;反之,取消風險利潤,固然使資本家受到損失,但整個社會也將蒙受更大的損失。問題不在于要不要風險利潤,而在于把風險利潤控制在何種水平上,才能既提高投資者的積極性,同時又不至于讓這種利潤高到雇員、消費者和社會無法容忍的地步。
4.資本家的節(jié)儉和積蓄
早期資本家都是節(jié)制消費、拼命積蓄的人,他們對自己及其家庭的消費欲望可能達到苛刻和吝嗇的程度。他們恨不得把每一分錢都變成新的投資。這種節(jié)儉和積蓄固然本身并不直接再生產出物品,但卻擴大了資本的數量和規(guī)模。那么,對這種節(jié)儉和儲蓄的行為應不應該有一個“獎勵”或“回報”呢?應該有,至少,這部分“獎勵”或“回報”應相當于同期銀行存款利息。如果人們都把掙來的錢用于即時消費,當然就不可能擴大再生產,甚至連簡單再生產也維持不了;如果社會鼓勵高消費,那么資本的積累速度就會大大減慢,這對于一個資本匱乏的發(fā)展中國家來說,尤其重要。眾所周知,日本經濟高度發(fā)展,大大地獲益于日本國民較高的儲蓄率;與此相反,雖然目前我國的資本還很稀缺,但對高檔消費品的需求和享用已經達到中等發(fā)達國家水平,并且到處盛行吃喝之風,這對我國經濟的發(fā)展是極為不利的。有人說,沒有消費,就沒有市場需求,積累再多資本,也是白搭,因為產品賣不出去,因此應當鼓勵消費以擴大社會總需求。這只是看到了問題的一個方面。所謂節(jié)制消費,不是不要消費,而是要把消費的增長和消費水平的提高建立在資本積累和經濟發(fā)展的基礎上。在這里,積累、生產是第一位的,是前提,而消費是第二位的,是結果。積累應當大于消費,社會才能有更多的資本用于遠期投資和經濟的長遠發(fā)展;如果積累等于消費,經濟就會停滯不前并減慢發(fā)展速度;如果消費大于積累,那么很顯然,經濟就要退步了。
5.資本家把科學知識轉化為生產技術、生產工具而帶來的生產力的提高
兩個企業(yè),在其他條件同等的情況下,由于采用了知識含量不同的生產工具和生產技術,會生產出在質量和數量上完全不同的產品,因此也會獲得完全不同的利潤。企業(yè)采用先進生產工具和先進技術而提高勞動生產率,一般是通過企業(yè)內部創(chuàng)新和從外部買進兩條途徑。
在第一種情況下,企業(yè)自身有一批研究和開發(fā)人員,專門從事新機器、新技術、新產品的研制。但是仍然不能把全部超額利潤都歸結為這些研究與開發(fā)人員的剩余勞動,因為研究和開發(fā)需要更大的資本投入,而且這種投資是一種風險投資——如果研制費用過高、研制時間過長甚至研制沒有結果,或雖然研制出來新產品,但卻不能適銷對路,就會使整個企業(yè)陷入巨大的財務危機,甚至導致破產。所以,研究和開發(fā)費用這種風險投資要求一定的回報即上文所說的風險利潤。新機器、新技術和新產品是這種風險投資和科研人員的勞動共同作用的產物,因此,它們所帶來的新增產值、附加值、超額利潤,不能完全歸結為科研人員的剩余勞動。
在第二種情況下,企業(yè)從外部買進新機器、新技術、新設計等專利產品,這是一種市場交換行為:發(fā)明家和專利擁有者轉讓其知識產權,資本家支付一定費用,這里很難說有什么剝削成分。專利擁有者自己投資辦廠,未必能夠取得比這種知識產權轉讓更好的回報,而資本家買進知識產權,固然有可能獲得較高的利潤,同樣也要冒一定風險。資本家和專利所有者取長補短,共同把新的科學技術應用于生產過程,并且雙方都得到好處,同時也給社會做出了貢獻,在這一點上,并不存在資本家對本企業(yè)工人的剝削。
1.剝削:對勞動者所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的無償占有
Exploitation,本義為開發(fā)、利用,后引申為一種旨在獲得他人剩余勞動和剩余價值的開發(fā)和利用。剝削所得就是上文所說的剩余價值Ⅲ。勞動者對剩余價值Ⅲ的創(chuàng)造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得到的只是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總價值中相當于補償勞動力耗費或事先約定的勞動力價格的那一部分,超出這一部分的價值即剩余價值被資本家無償占有了。
奴隸主對奴隸、地主對農奴的剝削基本上或在很大程度上是運用暴力、政治權力進行的,這種剝削可以直截了當地稱之為掠奪和搶劫。與奴隸主對奴隸、地主對農奴的剝削相比,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基本上是一種經濟性剝削,在剝削方式和剝削程度上都是不同的。
如果從利潤中扣除掉前述五種合理因素的話,資本家對直接生產工人的剝削程度遠不如馬克思所說的那樣高。實際上,隨著生產自動化程度的提高,資本家直至可以把生產工人排除出直接生產過程,資本與勞動的矛盾已主要由資本家與簡單勞動者、直接生產工人的矛盾轉化為資本家與復雜勞動者之間的矛盾,而復雜勞動者的勞動已經成為最主要的生產要素,從而使復雜勞動者獲得高于簡單勞動者的討價還價的能力,甚至到底是資本雇傭勞動,還是勞動雇傭勞動,也會成為一個需要重新定義的問題。這是后話。
我們這里探討的是資本與勞動的初始關系。在這種關系中,由于資本是主要生產要素,由于在資本與勞動的力量對比中,資本處于強勢和優(yōu)勢,勞動處于劣勢和弱勢,由于資本取得買方市場的主動地位,而勞動處于賣方市場的被動地位,因此,資本確實擁有對勞動者剩余勞動的索取權,勞動者的部分勞動確實被資本家無償占有了,但剝削程度并不如馬克思設想的那樣高。
馬克思雖然過分強調了資本家對勞動者的直接剝削,卻忽略了下文將要指出的其他兩種對勞動者的間接剝削,或者說他借助于勞動價值論,把這兩種間接的剝削全部轉入直接的剝削之中了。
2.對一部分大自然賜予整個人類的資源的無償占有
自然資源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恩賜,理應為整個人類共同擁有。如果個人要占有自然資源,必須支付一定的代價或給予一定的回報。不管是誰(個人、集體、國家、跨國公司)來組織和控制物質資料生產,都應該把其中因為無償或低價運用自然資源而產生的價值分配給全體社會成員。然而自古以來,自然資源并沒有得到公平的占有、利用和分配,在經濟、政治上捷足先登的人們,運用暴力、狡智、權力等手段,無償或低價獲取、支配、使用許多自然資源并因此而得到豐厚的利益和利潤,這實際上是對勞動者和其他社會成員的共同財產權的侵占和剝奪,而勞動者則因為很少或完全得不到自然資源,而喪失了勞動的客觀條件,不得不從資源(如土地)擁有者那里高價購買或租用自然資源,或者不得不受雇于人。
3.對一部分人類一般智力和科學技術發(fā)展成果的無償占有
科學知識應用于生產過程,具有一個更為深廣的背景,那就是整個人類一般智力的提高、科學知識的積累和偉大的科學家們的貢獻。沒有這個更大的前提,無論是企業(yè)內的科研人員還是企業(yè)外的技術專家、發(fā)明家、工程師,都不可能進行生產工具、技術和產品的創(chuàng)新。在這個意義上,資本家也好,發(fā)明家也好,工人也好,消費者也好——整個社會的全體成員,都不費分文地無償地享受了先輩的遺產。像牛頓和愛因斯坦這樣偉大的科學家,不知給人類帶來了多少剩余價值。這是社會和人類的共同財富,但對這一共同財富的分享卻是不公平的。資本家從自利的動機出發(fā),把科學技術轉化為生產力,從而無意中提高了整個人類的文明程度和福祉,因而有其特殊的貢獻,理應得到新增價值的一部分。然而,由于資本家控制了科學技術轉化為生產力的整個過程,他們把很大一部分理應分配給勞動者和其他弱勢社會成員的價值據為己有了,這是對勞動者公共權利的剝奪和剝削。要知道,正是因為勞動者承擔了直接物質資料生產的職能,才會有一部分人去發(fā)展人類的一般智力、科學技術和精神文化,勞動者有權因為自己的犧牲和貢獻而得到回報。
4.非法利得
馬克思曾十分尖銳地指出:“一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就會非常膽壯起來;只要有10%的利潤,它就會到處被人使用;有20%就會活潑起來;有50%就會引起積極的冒險;有100%就會使人不顧一切法律;有300%就會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絞首的危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的確,在資本原始積累時期,由于缺乏完善的法律制度和法治機制以及新型的倫理道德,確實普遍存在種種非法行為,如偷稅漏稅、行賄尋租、錢權交易、假冒偽劣、缺斤短兩、侵犯知識產權、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侵犯工人人身和勞動權益等等,通過損害國家、社會、競爭者、勞動者和消費者的利益以加速資本的積累。不過,這些行為只是一種零和對局的、非生產性的行為,只能造成財富的轉移,而不能造成財富的增加,而且會極大地扭曲市場機制,搞亂市場秩序,一般很快會導致公眾的反彈和法律的制裁;資本家長期進行這種不正當競爭,也會感到提心吊膽、身心疲憊,因為歸根到底大家都會受到損失,所以,這種普遍的混亂時期不會太長,一般資本主義國家都會逐漸建立起法制經濟和與此配套的新型經濟倫理,從而使非法行為減少到社會公眾能夠容忍的程度。
資產階級經濟學肯定所有者、投資者、經營者、管理者的剩余控制權和剩余索取權,肯定他們獲取全部剩余價值和利潤的正當性,否認剝削的存在,他們潛在地或顯在地基于這樣一種哲學思想:凡在歷史上存在過并在現(xiàn)實中繼續(xù)存在的現(xiàn)象,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和根據,都符合自然與人性的規(guī)律。這是一種無批判性的、庸俗的、辯護論的歷史觀,無視人類積極、能動地改造社會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則走向另一個極端,把非勞動生產要素和非勞動者對剩余價值和利潤的正當索取全部歸之為對勞動者的剝削,而認為勞動者雖然創(chuàng)造了全部價值、剩余價值和利潤,卻走向相對貧困化和絕對貧困化。這樣一種巨大的反差和絕對的不公平自然會激起馬克思對絕對公平和平等的社會制度的追求。然而,經過一百多年的社會主義革命和改造運動以后,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曾經似乎被革命暴力和無產階級專政消滅了的剝削現(xiàn)象,隨著各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改革的開展又死灰復燃了,于是大家再一次面臨如何評價剝削的問題。
一些人重新接受并狂熱宣傳在西方已經過時的自由主義經濟學,另一些人則繼續(xù)堅持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理想,并對馬克思主義的剩余價值論和剝削理論作了某種變通,承認剝削在歷史上的暫時合理性和合法性,同時強調最終消滅剝削的歷史必然性。他們的辦法是區(qū)別兩種剝削現(xiàn)象——借用市場社會主義經濟學家羅默的“社會必要剝削”的概念,當消滅一種剝削將造成經濟激勵機制的嚴重破壞、技術或其他生產要素的嚴重衰退時,該種剝削就是社會必要剝削,它對社會發(fā)展具有某種促進作用和激勵性——由于剝削的存在使得社會成員受到生存的壓力,從而會產生對于社會發(fā)展必不可少的激勵作用,因而是可以甚至必須接受的;阻礙和破壞社會生產力的剝削則是多余的、不必要的、邪惡的剝削,應當予以消滅。
本文認為這種變通是缺乏理論思維能力的表現(xiàn)。剝削成了激勵機制,那還是剝削嗎?可以說剝削是某些貪婪之人的激勵機制,怎么能把它普遍化為一種社會激勵機制呢?沒有剝削,經濟和社會就不能發(fā)展嗎?果然如此,剝削或被剝削就是人類永恒的宿命。導致這種思維混亂和道德失準的原因是,論者一方面像馬克思一樣堅持把非勞動要素對剩余價值和利潤的索取歸之于剝削,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實際上承認非勞動生產要素對價值形成和經濟發(fā)展的貢獻,以便與現(xiàn)實社會中“按勞分配與按資本、技術、管理等要素分配”的政策相一致,于是便照搬羅默所杜撰出的“社會必要剝削”這個怪胎,從而放棄了馬克思對剝削的嚴正譴責態(tài)度。其實,他們所說的“社會必要剝削”就是指非勞動生產要素對剩余價值和利潤的追求。如果我們把這種正當的追求排除在剝削之外,那么一切剝削,包括奴隸主、地主、資本家對勞動者的剝削,專制國家或其他暴力集團對勞動者的剝削,資本家之間的剝削,勞動者之間的剝削,乃至某些流氓無產者、懶漢、自愿失業(yè)者、職業(yè)乞丐對整個社會的剝削,總之,一切利用手中掌握的某種優(yōu)勢或力量無償獲取他人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的行為,都是不正當、不道德的,都是阻礙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反動行為,消滅它們,絕不會損害經濟社會發(fā)展的激勵和動力機制,反而會激勵和促進更多的人發(fā)揮、發(fā)展出更高的創(chuàng)造力。問題不在于要不要消滅它們,而在于人類什么時候才有能力消滅它們;它們現(xiàn)在還有機會存在,絲毫也證明不了它們在道德上和法律上的正當性——人類現(xiàn)在也沒有能力徹底消滅掠奪、侵略、壟斷、專制、獨裁、壓迫、欺詐、兇殺、黃、賭、毒等種種丑惡之物,難道它們也成了社會進步和發(fā)展的激勵機制嗎?
資產階級經濟學把剝削當做合理的利潤,馬克思則把合理的利潤當做剝削。本文認為,資本所有者的投資經營活動,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那些與種族利益相一致的特殊個體的“力量”和“優(yōu)越性”所在,應該得到合理的回報。資本主義有其道德合理性,也有其道德不合理性。從對資本的利潤來源的分析可知,在前五種情況下,資本基本是道德和合理的,在后四種情況下,資本基本是不道德和不合理的。應當在力所能及地限制和消除資本的不合理利潤的同時,保護并且激勵資本得到合理的利潤。
即使是在極端的情況下,也就是在勞資激烈對立和斗爭的情況下,資本方固然不能把勞動的價值貶低到使其工資接近于社會低保的水平,否則勞動者坐在家里吃低保就可以了,勞動方也不能把資本的價值貶低到使其利潤接近于銀行存款利率的水平,否則資本所有者坐在家里吃銀行利息就可以了。
如果從勞資合作和調和的角度出發(fā),勞動和資本則可以共同努力,爭取到一個“雙贏”和“共享”的局面。比如,資本家如果吸收工人參與企業(yè)的經營管理,而工人也認同企業(yè)為一個利益共同體,那么企業(yè)的凝聚力和生產力將大幅度提高,資本家和經營者也會增加決策的知識、信息來源和減少決策失誤,從而使企業(yè)的利潤大幅度增長。那么,這部分新增利潤就可以由勞資雙方共享。實際上,由于勞資雙方真誠合作,由于企業(yè)內部各生產要素高度協(xié)同有序地運營,還會創(chuàng)造出一種良好的企業(yè)形象、企業(yè)品牌和企業(yè)知名度。這種無形資產會成為一種嶄新的生產要素,并且成為企業(yè)新的利潤來源。毫無疑問,這種無形資產乃是勞資雙方的共同資本,而由此帶來的利潤也應該由勞資雙方共同分享。
再比如,勞資雙方可以坐下來認真談判,客觀地計算各種生產要素對利潤的貢獻,工人方面可以提出消滅剝削即全部獲得其勞動所創(chuàng)造的那部分價值的要求。但由于企業(yè)是一個共同體,而企業(yè)在市場競爭中是有風險的,因此工人方面也應做出與資方共擔風險的承諾。如果不愿意做出這種承諾,那么理所當然應當向資方讓出一部分自己的權利和利益。如果工人方面既不愿意與資方共擔風險,又要求全部獲得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那部分價值,那就超出了自己合理的權利邊界,并且自己這一方面也會出現(xiàn)某種道德不合理性。當然,由于資本方面占著強勢和優(yōu)勢的歷史地位,比工人方面有更大的風險承擔能力,資本方面理應做出更多的讓步。
不管發(fā)生上述哪種情況,只要資本相對勞動還處于一種強勢的歷史地位,而勞動相對處于弱勢,只要社會還是由占人口少數的資產階級和占人口多數的無產階級組成,那么資本與勞動的矛盾就是很難從根本上解決的,剝削還會存在,而且即使剝削程度減輕,貧富分化還會很嚴重。
欄目主持:紀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