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如夢 何曾夢覺——讀蘇軾《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

⊙徐利華［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天津 300071； 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 石家莊 050061］

作 者：徐利華，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博士生，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講師，主要從事唐宋文學(xué)與文論研究。

明月如霜，好風(fēng)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蘇軾《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

蘇軾的一生歷盡坎坷，在他的作品中往往蘊(yùn)含著深沉的人生思考。人為何而生？人生將歸向何處？這是每個人都會面對的問題。受佛、道二家的影響，蘇軾常從本體的空無來叩問執(zhí)著人生的意義，發(fā)出“人生如夢”的喟嘆。這樣的思想在他的名作《永遇樂·彭城夜宿燕子樓》一詞中表現(xiàn)得尤為深刻。

此詞是元豐元年（1078）的秋天蘇軾在徐州所作。熙寧四年（1071），蘇軾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自請外任，通判杭州；三年后，調(diào)任密州；熙寧十年（1077），改知徐州。蘇軾在徐州頗有政績，為抵抗洪水，增筑徐州城東門的大樓，以御洪水，因謂土可以勝水，故用黃土粉刷樓墻，名曰黃樓。黃樓建成于元豐元年八月，而這首《永遇樂》應(yīng)寫于黃樓建成后不久。此時蘇軾幾經(jīng)遷徙，已初嘗仕途的艱辛。他在《放鶴亭記》一文中借山人之口說“：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言詞之間透露出對仕途的厭倦?！斗批Q亭記》寫于元豐元年十一月八日，與這首《永遇樂》的寫作時間十分接近，而流露的心態(tài)也非常相似。

詞序中所說的“彭城”，即今江蘇徐州“，燕子樓”是徐州的名勝古跡之一，為唐代名臣張建封之子張所建。唐貞元中，張任武寧軍節(jié)度使、檢校工部尚書，鎮(zhèn)守徐州，為愛妓關(guān)盼盼筑燕子樓。張死后，盼盼不愿改嫁，獨守燕子樓十余年。白居易曾作《燕子樓》三首，詠盼盼事。詩前有序云“：徐州故尚書愛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風(fēng)態(tài)。予為校書郎時，游徐、泗間。張尚書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歡。歡甚，予因贈詩云‘：醉嬌勝不得，風(fēng)裊牡丹花?！粴g而去，爾后絕不相聞，迨茲僅一紀(jì)矣。昨日司勛員外郎張仲素繪之訪予，因吟新詩，有《燕子樓》三首，詞甚婉麗。詰其由，為盼盼作也。繪之后事武寧軍累年，頗知盼盼始末，云‘：尚書既歿，歸葬東洛，而彭城有張氏舊第，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余年，幽獨塊然，于今尚在?！钀劾L之新詠，感彭城舊游，因同其題，作三絕句。”據(jù)序中所稱，白居易與張盼盼既有交往，又曾從友人張仲素那里聽到他們的故事。他的《燕子樓》三首，是與張仲素的唱和之作。張仲素原詩為：

其一：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其二：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自埋劍履歌塵散，紅袖香銷已十年。

其三：適看鴻雁洛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瑤瑟玉簫無意緒，任從蛛網(wǎng)任從灰。

白居易的和詩為：

其一：滿床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床。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其二：鈿暈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著即潸然。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十一年！

其三：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六首詩皆是想象盼盼獨守燕子樓的清苦生活，贊美其苦志守節(jié)的堅貞品格。蘇軾正是通過這些詩了解到張和盼盼的故事，當(dāng)他來到徐州，夜宿燕子樓時，寫下了這首有名的詠古詞。

詞的上片用逆挽法，先寫尋夢，后記驚夢。“明月如霜”是詩詞中習(xí)見的比喻，但用在此詞的開頭卻大有深意。白居易《燕子樓》詩中有“滿窗明月滿簾霜”之語，詞人本是讀詩而生想，因想而成夢，所以他的夢境必定與詩境相關(guān)。這里詞人沒有直接敘述夢境，而是借用白詩中“明月”“、風(fēng)霜”兩個意象勾連，由夢境轉(zhuǎn)入現(xiàn)實之境：夢里或許是一樓霜月，佳人獨守；夢醒時，依然是霜月漫天，而佳人難覓。詞人推戶而出，尋夢于小園之中，只見秋月皎潔如霜，晚風(fēng)清涼如水。園中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在秋月照拂、晚風(fēng)吹動之下，變得清影浮動、清氣遠(yuǎn)出。當(dāng)此之時，萬籟俱寂，傾耳靜聽，連魚躍曲港、露滴圓荷的聲音都變得清晰分明。起筆六句寫尋夢所見：前三句從大處鋪寫，極言其“清”；后三句從細(xì)處刻畫，極言其“靜”。詞人將秋夜之景寫得清幽絕人而又生機(jī)無限，著意描繪出一個與夢中幻境相對的自然真境。面對這樣的景象，詞人不禁由“清景無限”的贊嘆，轉(zhuǎn)到“寂寞無人見”的感慨。語氣的轉(zhuǎn)換之間，潛藏著詞人對人生的深沉思考：當(dāng)樓中人糾纏于俗世的愛恨悲歡之中，樓外縱有明月好風(fēng)，也無心欣賞。想盼盼當(dāng)年獨居于燕子樓中，愁對冷被殘燈之時，燕子樓外一定也有過像今夜這樣清景。而幾百年后，樓內(nèi)佳人不見，樓外風(fēng)物依然。較之自然的風(fēng)月，人世悲歡不過如夢幻泡影。與其癡迷于樓中的塵夢紛擾，不如靜心地享受樓外的清景無限。

詞的上片寫尋夢的落空，下片則由對古人命運(yùn)的思索走向?qū)ψ约喝松姆此?，仍然用逆挽的手法，先寫思?xì)w的心愿，再敘思?xì)w的原因。過片三句言當(dāng)詞人深夜徘徊于小園尋夢落空之際，忽然間對自己輾轉(zhuǎn)天涯的仕宦生活感到厭倦，生出歸隱故園之念?；蛟S詞人這樣的念想早已深種于心底，只是在此時此刻因?qū)ε闻卧庥龅耐槎兊酶訌?qiáng)烈?！把嘧訕强铡比溆只氐脚闻蔚墓适律蟻?，通過“佳人”和“燕子”兩個意象的對比來凸顯人世的無常和自然的永恒。詞人選擇“燕子”這一意象，既緊扣“燕子樓”之名，又讓人自然聯(lián)想起張仲素《燕子樓》詩中“適看鴻雁洛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的句子。在燕子樓上，盼盼曾經(jīng)多少回看著燕來燕往，數(shù)著春去秋回，有過共倚高樓的歡洽，有過獨自憑欄的傷悼。而如今，燕子樓中那一段悲歡離合的人間故事，早已像夢一樣無處可尋。唯有舊家燕子，每到春來還會回到樓中的故巢。此三句是東坡詠古詞中的名句，歷來為人們所稱道，據(jù)說連東坡自己也頗引以為傲。宋代曾慥的《高齋詞話》云“：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掠謫枴簞e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儆螁柟?，乃舉‘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晁無咎曰‘：只三句，便說盡張建封事?！雹冢◤埥ǚ鈶?yīng)作張，前人已考，不贅。③）寥寥三句，不僅寫盡張和盼盼間的情事，而且詞人的同情與悲慨也自在其中，誠為神來之筆，難怪東坡要拿來當(dāng)做教導(dǎo)門生填詞的樣板。

蘇軾這首詞借詠盼盼事來抒寫自己的人生感慨：古今如夢，情愛和功名都無法留住飄忽的人生之根。不過可貴的是，蘇軾雖不失置身夢外的清醒，卻仍能時時抱著夢中人的執(zhí)著和熱情。所以這首詞在深沉的悲哀之中，又處處潛藏著對人生之美的領(lǐng)悟。自章法而言，詞的上下兩片皆用逆挽法，不僅有助于意旨的表達(dá)，而且營造出跌宕峭拔的藝術(shù)效果。龍榆生先生在《詞學(xué)十講》中評價此詞時說：“直是盤空硬語，一片神行，而層層推進(jìn)，筆筆逆挽，真稱得上是‘有大氣真力斡運(yùn)其間’，卻又泯卻轉(zhuǎn)、接、提、頓的痕跡?！雹艽_為行家之言。此詞初讀可感其要眇之情，再讀可味其深沉之思；淺觀可品其意境的幽美、字句的韶秀，深觀可賞其構(gòu)思的精巧、氣韻的生動。正所謂“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這首《永遇樂》足以稱得上東坡詞中一座讓人百看不厭的藝術(shù)高峰。

① （唐）房玄齡等：《晉書·鄧攸傳》卷九十，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338頁。

② （清）沈辰垣等：《御選歷代詩馀》卷一一五引，浙江古籍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09頁。

④ 龍榆生：《詞學(xué)十講·論欣賞和創(chuàng)作》，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1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