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成長小說的流變及其文化內涵

⊙黃雪飛 尹松濤［西南科技大學， 四川 綿陽 621010］

成長小說①作為一種文學范式在國外研究較早，但在我國起步較晚。近年來，隨著國內學者對成長小說的關注，成長小說研究開始逐漸繁榮起來，有關此類研究的著作也逐漸豐富。但國內學者多把注意力集中在美國成長小說的研究上，對英國成長小說研究相對較少。通過知網（CNKI）搜索發(fā)現(xiàn)，國內對英國成長小說的研究大多從成長主題等出發(fā)分析具體的某個小說文本，并沒有涉及英國成長小說獨特的文化內涵及其嬗變。本文擬擷取不同時期成長小說的經典之作來揭示這一文學范式的共時、歷時創(chuàng)作特征，力圖梳理出英國成長小說發(fā)展與嬗變的軌跡。

一、英國成長小說的起源及特點

英國成長小說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盡管成長小說作為一種新興文學范式始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德國（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漫游時代》是這一小說類型的原始模型），但有關成長的主題在英語文學中可追溯到班揚的《天路歷程》（1678）。

早在小說這一文學體裁出現(xiàn)之初，成長小說作為一種文學范式就在英國初具雛形。17世紀末18世紀初，英國文學就出現(xiàn)小說這一新興的文學體裁，但明顯受到先前文學體裁（比如史詩、喜劇、傳奇等）和歐洲文學傳統(tǒng)的影響，早期小說具有“某種約定俗成的體裁模式，如它的情節(jié)包羅萬象，它的人物種類繁多……它的措辭詼諧可笑，它的情感平淡普通”。成長小說作為小說的一個分支，具有小說的基本美學特征。受流浪漢小說的影響，早期英國成長小說具有旅程模式的特點，具體表現(xiàn)在：以事系人，著重描述主人公在旅途中的見聞，極少涉及人物的心理描寫和家庭關系；作者介入性評述，道德說教較濃；慣于喜劇性結尾等。早期英國小說家強調小說創(chuàng)作的“真實性”，受此影響，英國成長小說具有自傳性特點，慣于講述主人公由生到成年再到老年的歷史；虛構與真實并重，主人公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作者本人。英國成長小說的特點體現(xiàn)了英國的文化傳統(tǒng)。英國傳統(tǒng)歷來注重文學的教育功能，在小說出現(xiàn)之初，很多作家，如笛福、賽繆爾·理查遜、亨利·菲爾丁等都非常強調小說的道德教育作用，以此來宣揚正義。成長小說的主人公多是沒有經驗、單純善良的青年，他們是作者理想的說教對象和傳道載體，作者往往為他們安排較為圓滿的結局，以實現(xiàn)教育目的。

二、英國成長小說的嬗變

早期英國成長小說有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等，而菲爾丁的《湯姆·瓊斯》（1749）則是早期英國成長小說的代表。小說講述湯姆從出生到成年的成長故事。故事主要圍繞主人公尋找親生父母以及對個人、家庭和階級等身份的尋求展開。在尋求過程中，瓊斯經歷了兩種旅程：一種是看得見的從鄉(xiāng)村（薩默西特郡）到城市（倫敦）的旅程；另一種是看不見的道德心理成長之旅，即主人公從幼稚、感情用事到成熟、理智的歷變過程。

在菲爾丁時代，小說是一種新興的娛樂方式，作者往往借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和皆大歡喜的結局來吸引和娛樂讀者。小說情節(jié)主要安排在旅途中，湯姆與社會各階層人物相遇，全面展開了18世紀英國社會的風情畫卷。場景多變、情節(jié)曲折、人物繁多是該小說的吸引點。為了取得喜劇效果，菲爾丁在情節(jié)上安排了很多巧合，比如：瓊斯是Mr.Allworthy的侄兒。小說的結局皆大歡喜，所有誤會得以消除，瓊斯解開了自己的身世之謎，從而回歸了中產階級，壞人得到應有的懲罰。這些都符合了當時的審美情趣，實現(xiàn)了小說的教化功能。

在瓊斯的成長過程中，他也表現(xiàn)出違背社會主流文化的一面。所幸的是，Mr.Allworthy是瓊斯成長道路上的指路人。每當他做錯事，做出中產階級不能接受的事來，都會得到Mr.Allworthy的及時幫助。因為是棄兒，瓊斯實際還是處于社會的底層，他與窮苦人民更為親近與相似，他的言行舉動符合社會底層人的身份，盡管被Allworthy收養(yǎng)，但是受到中產階級的拒絕與非難。隨著身世之謎的揭曉，湯姆回歸中產階級，這也預示著他對中產階級的反叛戛然而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瓊斯是叛逆的，拒絕主動接受中產階級的價值觀，但他的反叛是有限的，最后以向中產階級妥協(xié)而告終。18世紀的英國成長小說表達了當時人們的價值取向：青年人應積極融入到主流社會，遵從比反叛更有意義。

自此，菲爾丁的《湯姆·瓊斯》開啟了成長小說在英國文學中獨特敘事傳統(tǒng)的先河。年輕的主人公因種種原因，一定要外出旅行。在旅途中，通過與社會各階層人物的接觸，展現(xiàn)出成長過程中主人公與自我和社會的矛盾，通過一段時間的磨合被社會同化，最后得以成長。在創(chuàng)作上，為了突出主人公的善良與無辜，通常要犧牲一兩個配角作為主人公的反襯。菲爾丁的人物對比法對后世的作家創(chuàng)作影響較大，其中受他影響較深的是另一位成長小說作家狄更斯。

隨著小說這一文學形式被廣泛接受，19世紀英國小說空前繁榮，成長小說也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主要表現(xiàn)在許多優(yōu)秀女性成長小說的涌現(xiàn)。如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簡·奧斯丁的《愛瑪》、喬治·艾略特的《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等。這一時期，查爾斯·狄更斯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是對早期成長小說較好的傳承和發(fā)展。

《大衛(wèi)·科波菲爾》是狄更斯基于個人經歷寫成的，小說中的大衛(wèi)有著和狄更斯相似的生活和成長經歷。故事背景設定在維多利亞社會大變革時期，與瓊斯相似，主人公大衛(wèi)也經歷了有形的和無形的兩種旅程。在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旅程中，大衛(wèi)也歷經了從主觀先入為主到對事物理性認知的心智發(fā)展過程。

《大衛(wèi)·科波菲爾》最初以連載的形式發(fā)表，為了吸引讀者，小說故事情節(jié)錯綜復雜。因受菲爾丁人物對比法創(chuàng)作的影響，狄更斯在該小說中也把人物分為相互對立的兩類，即善與惡、好與壞。Agnes Wickfield和Clara Peggotty是大衛(wèi)成長中的指路人。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大衛(wèi)的生母對兒子的成長沒有起到積極的正面的作用，因而在故事開始不久，作者就安排了她死亡的命運，而管家Clara Peggotty在大衛(wèi)的成長中起了代理母親的作用。Peggotty試圖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世界中為大衛(wèi)提供一個溫暖的避風港。當大衛(wèi)的媽媽嫁給莫德斯通時，Peggotty帶大衛(wèi)回她的哥哥家去玩，以避免給大衛(wèi)帶來傷害；當大衛(wèi)計劃離開工廠去投靠他的姨婆時，Peggotty又大方地給他提供盤纏。Peggotty的善良與慷慨對大衛(wèi)的影響頗大，促使他日后成為一個善良誠實的人。另一個在大衛(wèi)成長中起重要作用的是Agnes Wickfield。每當大衛(wèi)要犯錯誤時，Agnes就會用她的理性和智慧幫他擺脫麻煩。當大衛(wèi)盲目地崇拜Steerforth時，Agnes善意地提醒大衛(wèi)要提防Steerforth；當大衛(wèi)得知Heep已掌控Agnes父女時，Agnes懇請大衛(wèi)要理智，掩藏自己的真實情感。

Heep和Steerforth是大衛(wèi)成長中的反襯配角。他們同樣出生于卑微的家庭，大衛(wèi)能完成自我的尋求從而得以成長，而Heep卻變成了復仇的惡魔，一番小丑跳梁似的演出后，最后回歸卑微，淪為階下囚；Steerforth盡管出生于中產階級家庭，但他自私、偽善。Salem House·Steerforth對大衛(wèi)的保護其實是為了提升自己在同學中的地位和滿足他自己對別人的控制欲。當大衛(wèi)好心邀請他到Peggotty先生家做客時，他卻引誘Peggotty先生的侄女和他私奔，最后始亂終棄，導致幾個家庭破裂，自己也橫尸海灘。Uriah的貪婪和Steerforth的偽善與大衛(wèi)的誠實善良形成強烈的對照。小說結尾也較為圓滿：好人得到好報，惡人受到懲罰。

維多利亞時期的成長小說秉承了早期英國成長小說傳統(tǒng)，繼續(xù)強化小說的說教功能。通過對比人物的塑造，強調主人公經歷社會考驗，基本上實現(xiàn)了自我的尋求，與社會也逐漸融合。主人公在成長中遇到困難和困惑時，往往有人給他在迷惘中指引道路，在他們的幫助下，主人公最后歷盡艱辛得以成長。這個時期的成長小說常常也以喜劇結尾：主人公最終都能收獲愛情。與早期成長小說相比，這個時期的成長小說情節(jié)沒有那么復雜，故事情節(jié)僅僅圍繞主人公個人情感生活展開，沒有早期的龐雜場景和插曲。

20世紀初期，英國成長小說發(fā)展呈多元化的趨勢。具體表現(xiàn)在一部分作家繼續(xù)秉承傳統(tǒng)成長小說的審美情趣，延續(xù)這類小說的傳統(tǒng)創(chuàng)作手法，其中以毛姆的《人性的枷鎖》為代表；另一部分作家則極力推行改革，嘗試新的創(chuàng)作方法，其中以詹姆斯·喬伊斯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為代表?！懂嬒瘛分孛枋隽怂沟俜业木癯砷L之旅，即心智和宗教哲學意識的蘇醒，開始對他從小所受的宗教信仰和愛爾蘭紛爭提出質疑和反抗。隨著他的成長，他先后獲得自己的民族、宗教、家庭、道德等認同感，但最后他擺脫了社會、家庭的種種枷鎖，決定做一名不問世事的自由藝術家。

《畫像》被視為喬伊斯的語言試驗小說。該小說沒有明顯的情節(jié)，故事只是擷取主人公生活中有代表性的幾件事情來展示其人生經歷的不同階段。該小說的成功之處在于作者采用意識流創(chuàng)作方法，讓讀者對主人公的情感、困惑和內心矛盾沖突有了全面的了解。

斯蒂芬的成長缺乏指引人。斯蒂芬的父親西蒙是作為一個負面人物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盡管小說中對西蒙的描寫不多，但是我們還是能看出他是一個缺乏責任感的男人，自私、酗酒、無能。父親在圣誕宴會上的表現(xiàn)讓斯蒂芬對他失去信任和崇拜。西蒙的Cork之旅盡顯他的無能和偽善：他只是一個對過去成就的吹噓者。父親代表著家庭、國家的傳統(tǒng)。對斯蒂芬來說，父親阻礙了他的發(fā)展與成長，因而他必然要進行反抗。西蒙沒有資格做斯蒂芬的成長指引人。在斯蒂芬的成長中，他的心智、道德等發(fā)展主要是通過頓悟完成的。在這部小說中，喬伊斯首次采用“頓悟”來幫助主人公成長（頓悟能在幾秒鐘內戲劇性地改變對某種事物的看法）。喬伊斯的試驗性創(chuàng)作手法不僅拓展了成長小說的理論研究，而且對之后的成長小說影響巨大?！懂嬒瘛费匾u了成長小說的喜劇結尾。在小說的結尾，斯蒂芬邁出了他成長中具有決定意義的一步，即選擇當一名自由的藝術家。

20世紀的成長小說預示了此類小說發(fā)展和創(chuàng)作的一種傾向：從強調外在世界的人、事對主人公的影響向主人公對自我內在世界的深入探索和自我成長的情感體驗轉變。這種轉變尤其體現(xiàn)在作者犧牲故事情節(jié)來放大主人公在成長中對感情、道德、價值觀等的矛盾心理和困惑的個體經驗。成長小說的這一新的創(chuàng)作趨勢反映了整個小說創(chuàng)作美學特征的發(fā)展與變化，表明現(xiàn)代作家更加關注個體存在的經驗，更加關注人類的思想意識狀態(tài)。這就是為什么早期成長小說復雜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jié)在現(xiàn)代成長小說中變得非常松散，早期全景似的場景大大地減少了規(guī)模和范圍，繁多的配角也減少到與主人公相關的幾個人物的原因。早期成長小說的情節(jié)主要是通過主人公年齡、習慣和職業(yè)的變化來展開，而現(xiàn)代成長小說主要是通過意象、主旨、象征、頓悟等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三、英國成長小說的文化內涵

成長小說是作者從真實的生活和成長經驗演化而來的，因而多帶有自傳性質。如W.Tasker Witham所說，“小說家自然要取材于他自己最熟悉的人物、地點和事件。盡管他不能經歷許多戲劇性的事情，但是他必然體驗了成長中讓人害怕而又令人向往的冒險經歷”。由于“探知并再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是小說興起、存在和發(fā)展的唯一理由和目的”，不同時期的作家傾向于把主人公設定在他們各自生活的時間和社會條件下，因而不同時期，不同國家、地區(qū)的小說便記錄了作家在不同社會環(huán)境下因時代變遷而體現(xiàn)出的個人與社會間發(fā)生沖突的真實感受。

“尋找自我”是成長小說的基本主題。盡管主人公在不同時期、不同地方因不同的原因而開始旅途，但是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即毫無例外地，他們都試圖理解世界，尋求自我和探求生命的意義，最終獲得經驗以及對世界和自我的認知。在成長小說中，成長過程對主人公認知自我和世界起至關重要的作用。在進入社會之前，他總是幼稚地想把孩提時代的價值觀原封不動地帶入成年時期，隨著與社會的不斷磨合，他痛苦地意識到殘酷的現(xiàn)實無情地摧毀了他的夢想。通常情況下，他開始思考存在的意義以及探索如何生存：是與社會妥協(xié)還是與之對抗？從菲爾丁的湯姆·瓊斯開始，年輕的主人公就備受折磨，在內在的心理希冀和外在的殘酷社會現(xiàn)實間徘徊。主人公試圖尋找一個平衡點。在自我和外在世界的掙扎中，主人公展開了對身份的尋求，以及在主流文化和社會中的自我定位。主人公是否成熟取決于他是否能找到那個平衡點。英國成長小說中主人公們通常對成長有一個較為積極的態(tài)度，在小說結尾時基本都能實現(xiàn)自己在社會中的定位，完成自我的探索，因而小說的結局都較為圓滿。

除了關注白人男性青年的成長小說外，英國文學中還有大量關于女性和少數(shù)族裔青年成長的優(yōu)秀作品。比如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簡·奧斯丁的《愛瑪》、哈尼夫·庫雷西的《郊區(qū)佛陀》等。女性成長小說、非裔成長小說、猶太裔成長小說、亞裔成長小說等的出現(xiàn)極大地豐富和擴大了此類小說的范圍和內涵，把人們的注意力轉向對弱勢群體的關注。從總體來說，成長小說縮影式地、動態(tài)地記錄了在不同時期和不同社會條件下人類成長和存在的狀態(tài)。

① 目前，學術界還沒有對成長小說這一術語的統(tǒng)一界定。其英語的表達為Initiation story，Novel of initiation；德語為Bildungsroman。在仔細研讀了國內外有關資料后，筆者將它定義為一種關注青少年在旅途中經歷困惑、誘惑、彷徨、掙扎、選擇到釋然的心理成長歷程的小說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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