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的“鼻子”和“眼睛”的現(xiàn)代神話傳說：果戈理的《鼻子》和《肖像》的另類解讀

⊙杜國英［黑龍江大學， 哈爾濱 150080； 哈爾濱工業(yè)大學， 哈爾濱 150001］

在人類文明的早期，原始人認為自己身體的各個部分與自己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即使某個部分與身體脫離，其功能既不消失，與人的關(guān)系也不中斷。在他們看來，頭和毛發(fā)、指甲、唾液，甚至名字等都具有神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中國漢民族的《三根金頭發(fā)》《金指頭》《長鼻子》等。希臘神話中也有很多神因為擁有異于常人的身體器官而具有特殊的本領(lǐng)。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原始人以局部代替整體思維的特點。果戈理就是基于這樣的神話思維創(chuàng)作了彼得堡的“眼睛”和“鼻子”現(xiàn)代神話傳說。瓦·瓦·羅贊諾夫也注意到了果戈理重身體局部的神話思維特征。他曾把果戈理的作品比作讓人過目不忘的生活的諷刺畫。這些畫之所以被人們深深銘記，主要是因為果戈理在這些畫里“著眼的是一個特征，整個人物只反映這個特征——即用丑惡的嘴臉，有時也用身體的不自然的痙攣來反映”。

一、彼得堡的“鼻子”的現(xiàn)代神話

與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中的其他小說相比，《鼻子》中的幻想因素乍一看很不容易理解。難道彼得堡的日常生活中真的有這樣的鼻子嗎？有人運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證明，果戈理的《鼻子》首先是性的象征，然后與權(quán)力和財富有關(guān)。鼻子無緣無故地丟失折射出人物潛意識心理中的性焦慮，即閹割恐懼和性病恐懼。我們同意作者的分析，但還想補充說明的是，鼻子是科瓦廖夫潛意識深處的另一個科瓦廖夫。果戈理透過鼻子描寫了科瓦廖夫的靈魂，捕捉了他的靈魂的跡象，所以鼻子是科瓦廖夫靈魂的另一半。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性格分裂的人物的典型（《兩重人格》），實際上在果戈理這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

科瓦廖夫是在高加索服役期間獲得了八等文官的職位。然而他知道自己這個官職的分量到底有多大，所以他決定來到彼得堡發(fā)展。他不僅想當官，也想發(fā)財，還希望找一個有豐厚陪嫁的新娘。不難想象，當科瓦廖夫看到自己的鼻子突然不翼而飛的時候，他有多么難受。失去鼻子就意味著失去了一切，所以當科瓦廖夫在大街上認出自己的鼻子的時候，他非常震驚。更讓他感到害怕的是這個“鼻子”完全是他的自我意識中的另一個自己。因為“鼻子”是五等文官，衣著光鮮、亮麗，坐的馬車豪華、氣派；“鼻子”因為自己的官職很高，所以他可以傲慢無理地對待比自己地位低的人，甚至還可以羞辱別人；“鼻子”可以辦護照，想去哪就去哪，等等，而這些恰好都是科瓦廖夫靈魂深處隱秘的想法，所以他在“鼻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思想和意圖。小說以“鼻子”為中心展開敘述，故事的情節(jié)在科瓦廖夫的自我意識范圍內(nèi)展開。雖然果戈理也像霍夫曼那樣表現(xiàn)主人公二重性的生活，但與霍夫曼力求追求的恐怖效果的目的不同，果戈理竭力使周圍的人認可有關(guān)鼻子的一切都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情。理發(fā)匠發(fā)現(xiàn)面包里的鼻子時只是感到害怕，報社的工作人員也好，警長也好，都認為沒有“鼻子”沒什么大不了的，絲毫不感到驚奇。市民們對這件事情就是覺得新鮮有趣，人們爭先恐后地去看熱鬧。上流社會更是把這件事當成逗女士們消遣的笑料。果戈理試圖通過這樣的描述使人們相信“鼻子”真的可以脫離主體獨立存在，因為它已經(jīng)不是一個簡單而又普通的“鼻子”。按照弗雷澤的理論，“鼻子”應(yīng)該是有神性的東西，在這里它變成了魔鬼。魔鬼之所以能行走在人間，正是因為這個人間具有地獄的特征。果戈理在這里突出了彼得堡的地獄的特征。

從彼得堡的民間文學我們了解到，俄羅斯人天生的神秘主義感受賦予彼得堡以地獄的特征。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以《涅瓦大街》開篇，使這條大街成為彼得堡的象征。在果戈理的筆下，這條大街最鮮明的特點就是變幻無窮，尤其當夜晚降臨的時候。街上的行人此刻已經(jīng)不是人，更像是一些面具?！伴L長的影子在墻壁和路面上晃動，細長的腦袋幾乎延伸到警察橋?！痹诘鬲z般的彼得堡，什么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氨亲印笨梢噪x開他的主人， 變成高官，坐著馬車去拜訪客人、去教堂做禮拜。正當大家對“鼻子”的興趣極度高漲時，“鼻子”在一天早晨重新出現(xiàn)在科瓦廖夫的臉上，好像它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似的。魔鬼不僅讓人產(chǎn)生人格分裂，而且把人們的判斷力混淆，把人們的思想弄得混亂不堪。從神話詩學的角度來看，果戈理運用神話思維的部分代替整體的特點，表現(xiàn)了雙重人格或人格分裂的神話主題，使小說具有神話的特征。

二、彼得堡的“眼睛”的現(xiàn)代神話

如果說彼得堡的“鼻子”可以脫離主體而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那么彼得堡的“眼睛”也可以攝人心魄。果戈理講述了關(guān)于“鼻子”的現(xiàn)代神話的同時，也創(chuàng)作了關(guān)于“眼睛”的現(xiàn)代神話。

眼睛是最重要的感覺器官。即便結(jié)構(gòu)最普通的眼睛也能對周圍環(huán)境的陰和暗有所感知。因為眼睛的這一功能，人們常把它和太陽聯(lián)系起來，用眼睛來代表太陽。所以在很多文明中，眼睛具有積極的象征意義。在神話中，神或者神話式的人物具有普通人所沒有的視物能力，有的是獨目，有的是多目。如中國云南彝族的神話中的一目神，希臘神話中的獨眼巨人、百眼巨人等。不過正是由于眼睛對太陽光十分敏感，所以人們認為它是超自然的象征，具有巫術(shù)的力量。因此說到眼睛，人們自然會聯(lián)想到被剃光的眉毛、長長的眼瞼、沒有眼睫毛，類似于其他的身體殘疾，這意味著這個人具有魔鬼的屬性。魔鬼就有這樣的眼睛。誰要是和它的目光相對，就會受到傷害，“其目光能使對方軟弱無力或把對方變成石頭”。斯拉夫民間信仰也認為，眼睛是視覺器官，可以影響人和他周圍的世界。在民間文學中，眼睛被賦予巫術(shù)的力量，并有毒眼和致命的目光的描述。

《肖像》中的“眼睛”指的是一幅畫上的老人的眼睛。窮畫家恰爾特科夫因為一次偶然的機遇在畫鋪里看到了一幅畫，然后把它買回家。然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只要一碰到他的眼神就無法不被他吸引，越仔細看畫上的這雙眼睛，就越感到它們仿佛深入到你的內(nèi)心，讓你感到渾身不自在?？吹剿娜硕紩挥勺灾鞯赝笸?，仿佛他隨時都能對你不利似的。從小說的第二部可知，畫中人是位神秘而邪惡的高利貸者，他無疑是魔鬼的化身。這雙眼睛是魔鬼的眼睛，因為只有魔鬼才能有如此攝人魂魄的眼睛，并把一切活的犧牲品吸入自己的魔鬼空間。魔鬼把自己的靈魂轉(zhuǎn)附在那雙“眼睛”上，并讓自己永遠活了下去。弗·沙·克里沃諾斯指出，魔鬼“可怕的目光毀滅的不僅僅是世界的界限，也毀滅了生者和死者的界限?！鼻柼乜品蛘且驗閮?nèi)心一直渴望擁有金錢和名譽，所以他才容易受到魔鬼的誘惑。當他把滾落在自己床底下的一捆金幣緊緊抓在手里的時候，意味著他已經(jīng)甘愿受魔鬼的誘惑而墮落，最終成為一個庸俗的畫家。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切已經(jīng)晚了。他本人最后幾乎成了一個人見人怕的魔鬼，陷入了極度的精神錯亂中，最后也像所有曾經(jīng)擁有這幅畫的人一樣遭到厄運。

可見，“眼睛”具有超自然的象征。魔鬼運用特殊的力量把自己的靈魂移到體外，灌注在畫中的眼睛里。靈魂附于體外是原始人對生命奧秘的神秘認知。根據(jù)神話思維的特點，一個人的靈魂可以附在動物、植物以及其他無生命的物體。按照弗雷澤交感巫術(shù)理論，這些附著物常常和人的生命“相互交感地聯(lián)系在一起”，附著物死亡了，意味著主體的生命也滅亡了。在果戈理看來，魔鬼是與東正教精神相悖的各種惡的集合，它們常常在人的心理最脆弱的時候侵入人的心靈，是無處不在的。這意味著魔鬼因為寄生在這雙“眼睛”中而獲得了長存，而“眼睛”也因為有魔鬼的靈魂附在上面，所以成了魔鬼的化身。小說中的“眼睛”是魔鬼和魔法的體現(xiàn)，而魔鬼和魔法是作家通過“第三只眼睛”觀察到的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世界背后的精神“本質(zhì)”世界。這是只能通過神啟來認識的世界，因此眼睛包含深刻的象征主義因素。果戈理結(jié)合民間傳說和觀念以及東正教信仰中有關(guān)眼睛的象征，賦予眼睛以魔鬼的象征意義，即不潔的力量、對金錢和名譽的貪婪以及嫉妒。同時，通過對眼睛象征意義的闡釋指出作為藝術(shù)家的精神之路的選擇：無論多么卓越的藝術(shù)家，只要靈魂不純潔，具有魔鬼性，他就創(chuàng)作不出好作品，只能成為害人的魔鬼的工具，帶來可怕的后果。藝術(shù)家要理解偉大創(chuàng)造的秘密，用神性美使作品變得崇高。這是果戈理自己的道德凈化綱領(lǐng)。

[1]羅贊諾夫.論宗教大法官的傳說[M].張百春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

[2]亨利·特羅亞.幽默大師果戈理 [M].趙惠民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2.

[3]果戈理.果戈理全集（第三卷）[M].徐振亞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