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瑞香[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圍城》是錢鍾書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作品以處于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風雨飄搖的中國為背景,講述了從法國留學歸來的方鴻漸回到國內之后所遭遇的事業(yè)和愛情困境。同抗戰(zhàn)文學塑造的英雄形象不同,方鴻漸是一個非英雄的、怯懦的主人公形象,他聰明卻無用、清醒卻無力。這部小說是20世紀40年代諷刺文學的巔峰之作,文中既有抗戰(zhàn)救亡的遠景,更與當時世界文學接軌,反映了現(xiàn)代人身處荒原的孤獨茫然之感。而“圍城”這一意象,高度概括了人生事業(yè)和愛情上所遭遇的生存困境:理想、欲望、愛情無論得到與失去最終都給人帶來的是痛苦與尷尬,仍是永遠的不滿足。如夏志清所言“:《圍城》是一部探討人的孤立和彼此間的無法溝通的小說。”①而本文試圖從圍繞主人公的四位女性以及愛情婚姻的不同階段來解讀。
一、四類女性符碼 方鴻漸回國后先后認識了鮑小姐、蘇文紈、唐曉芙和孫柔嘉四位女性,他在與幾位女性交往的過程中表現(xiàn)出了情感距離的差異性,這種差異性源于他對幾位女性的不同定位,這幾位女性分別擔負著不同的文化含量。
鮑小姐——放蕩型:方鴻漸在回國的船上結識了同船的鮑小姐并發(fā)生關系,但他“只覺得自己要鮑小姐,并不愛她”。鮑小姐因暗而不黑的顏色,肥膩辛辣的引力被同船人戲謔地稱為“熟食鋪子“”局部真理”。作品中這樣描寫她:“她只穿緋色抹胸,海藍色貼肉短褲,鏤空白皮鞋顯露出涂紅的指甲……她自信很能引誘人?!保ㄒ韵玛P于《圍城》引文均引自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妖艷、性感、招搖、誘惑、放蕩,是她所代表的女性類型,從文化深層次的影響上來看,此類女性給周圍人帶來極不安定因素,傳統(tǒng)男性對此類女性只有獵艷心理,斷無愛人之心,身體接受卻在心理上是排斥和否定的。他們的關系屬于個體本能需求而產生的情欲結合,不是基于愛而是基于低層次的生理需要。
蘇文紈——強勢型:她是留學博士,家世顯赫,在國內上大學時并不把方鴻漸放在眼里,歸來之際卻主動向方鴻漸示愛,但故意擺出一副“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姿態(tài)想讓方鴻漸先卑遜地仰慕而后屈服地求愛,可惜方鴻漸對她只是敬而遠之,雖然他認為她“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頭腦、有身份,態(tài)度算得上大家閨秀”,然而“對她的情誼到此為止,好比兩條平行的直線”。為何方鴻漸對她如此疏遠?方鴻漸之父一語道破天機:“女人念了幾句書最難駕馭。男人非比她高一層,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學畢業(yè)生才娶中學女生,留學生娶女大學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她,否則男人至少是雙料博士……‘嫁女必須勝吾家,娶婦必須不若吾家’”。也許這才是我們長期積淀的男權意識,在強勢的女人面前,男性往往會生出自卑情緒,面臨著蘇文紈的家世、學歷、心機和控制欲,方鴻漸的怯懦性格和因自卑而導致的強烈自尊表現(xiàn)出的行為就是逃跑,遠離蘇文紈的示愛。
唐曉芙——清純型:她是蘇文紈的表妹,在讀大學生,在表姐家中認識方鴻漸,方鴻漸因其可愛而對之鐘情有加,于是全身心地投入追求。她是作品中唯一沒有被作家調侃的女性,作品這樣描寫她“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里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漂亮、清純、可愛、溫柔是其符碼特征,此類女性是男性對愛情的烏托邦想象。楊絳女士曾建議錢鍾書先生先讓二人結合,然后再吵鬧、疲憊、分離,最終表現(xiàn)“圍城”的主題,但作家仍然選擇了唐曉芙與方鴻漸的被迫分手,保留了我們對愛情的凈土想象。顯然,假使二人走在一起,也必定會遭遇圍城困境,水做的女子也終會在世俗的婚姻面前變成濁物,清純是詩意的想象,面對世俗生活它是脆弱無力的。
孫柔嘉——普眾型:剛大學畢業(yè)的有志青年,同方鴻漸赴三閭大學任教時結識,書中這樣描寫方鴻漸對她的初次印象“孫小姐長圓臉,舊象牙色的顴頰上微有雀斑,兩眼分得太開,使她常常帶著驚異的表情;打扮甚為素凈,怕生得一句話也不敢講,臉上紅暈滾滾不斷”。
可見,孫柔嘉是位普通、青澀、害羞,令人波瀾不驚的大眾女性,她既無鮑小姐般的肉欲吸引力,也無蘇小姐作為理想女朋友的點綴條件,更乏唐小姐的清純魅力,但她的縝密心思為方鴻漸編織了無法逃離的情網,困境促成他們彼此間的同情和憐憫,最終攜手走向婚姻。為何方鴻漸選擇了她?也許錢鍾書在《人·獸·鬼——貓》中的一段話為我們解惑:
“最能得男人愛的并不是美人。我們該防備的是相貌平常,姿色中等的女人。見了有名的美人,我們只能仰慕她,不敢愛她……反過來,我們看見普通女人,至多覺得她長得還不討厭,往來的時候全不放在眼里。嚇!忽然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糊里糊涂地,不知什么時候讓她在我們心里做了窩?!?/p>
真是絕妙的心理情結,美人只讓他們仰視,使他們相形見絀,而普眾型的女子卻如水般慢慢滲進心田“做了窩”。
二、愛情階段模式 方鴻漸對這四位女性的選擇過程同時隱喻了愛情的四個階段:
1.情欲階段:如同春天來臨時鮮花的自然開放,與鮑小姐的短暫交往象征情欲階段。性感的鮑小姐在方鴻漸的生命中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對他而言,這被動接受的肌膚之親屬于愛的啟蒙。此階段明顯表現(xiàn)為自我性別的強烈認知,對異性的興趣表現(xiàn)出模糊性和較大的隨意性。據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人的需要分五個層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實現(xiàn)需要。②情欲的需要同飲食一樣屬第一層次需要,所以方鴻漸才產生“要鮑小姐,并不愛她”的看似矛盾的心理。
2.愛情階段:在經歷第一階段的隨意和模糊后,選擇對象目標會逐漸有意識和明晰化,明曉真正發(fā)生的愛情應是純粹、不摻雜質的。而《圍城》用方鴻漸同唐曉芙的相戀象征著愛如夏花般燦爛的愛情階段。二人的思念、糾葛是方鴻漸生命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戀愛,他們不需要利害、勾斗、擒縱的手段,彼此只有靈魂的純粹、對方的牽掛。
3.婚姻階段:與孫柔嘉的結合隱喻婚姻狀態(tài),于是愛在秋天收獲。以婚姻契約的方式結束了愛情的漂浮,走向“愛情的墳墓”,婚姻的初期是愛情長跑之后的慢走,雙方認為需要把愛存儲進婚姻家庭這個保險柜,只等日后慢慢品嘗愛的甘霖,然而這個階段持續(xù)的時間往往最為短暫。
4.消耗階段:當浪漫一點點被俗事抽空,婚姻進入“七年之癢”的冬天。隔膜、吵鬧成為常態(tài),戀愛是兩個人的浪漫,但婚姻卻絕非只是兩個人的事情,生活的艱辛、家庭的瑣碎、工作的壓力和親戚的微詞等都是戀愛期間所不曾料到的,作品以方鴻漸和孫柔嘉的爭吵離家結尾,留給我們無盡的思考。
錢先生通過《圍城》對人生選擇的表述和反思,隱性地探詢了民族深厚的“公共倫理”③擔當,也是在異質文化參照下對民族文化心理的把脈。
① 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85—286頁。
② [美]亞伯拉罕·馬斯洛:《動機與人格》,許金生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③王一川:《論藝術公賞力——藝術學與美學的一個新關鍵詞》,《當代文壇》2009年第4期,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