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婧[江西省景德鎮(zhèn)陶瓷學(xué)院, 江西 景德鎮(zhèn) 333403]
悲壯的青春
——論《黃金時代》中的荒誕藝術(shù)
⊙張文婧[江西省景德鎮(zhèn)陶瓷學(xué)院, 江西 景德鎮(zhèn) 333403]
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的知識分子在所謂的政治運動中,被莫名其妙地戴上了許多荒誕離奇、匪夷所思的帽子,他們無法為自由而吶喊,無法為真理而呼喚?!饵S金時代》作者王小波的青年時代就是在這樣的文化廢墟中度過的?!饵S金時代》以理性的反諷為基調(diào),以語言的戲謔為表征,通過邏輯上的荒謬,再現(xiàn)了知識青年的悲壯青春與另類生活方式,從而引發(fā)人們對生活原本意義的思考以及理性生活的全面闡釋。
《黃金時代》 荒誕藝術(shù) 黑色幽默 王小波
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文壇因為有了王小波的橫空出世而增添了幾份靚麗的色彩,他在作品中為我們呈現(xiàn)了特定時代背景下荒誕離奇、尷尬殘酷的社會生活以及生命的頑強?!饵S金時代》是王小波“時代三部曲”之一,作品以“文革時代”為背景,敘述了男主人公王二在特定歷史階段的遭遇。小說擺脫了通常文人型作家那種憂國憂民的使命感和教化民眾的救世情懷,遠離道德教化的領(lǐng)域,以反諷思維為基調(diào),從容述說了游離在時代邊緣的人們生存狀況的荒謬,為知青文學(xué)從主流傾向到非主流傾向的審美提供了典型性范本。
《黃金時代》以倒敘的方式,追錄那段充滿了異端體驗的歲月。小說敘事自由,無拘無束,打破了時間上的跨度;事件線索交錯進行,用喜劇精神和幽默風(fēng)格述說人類生存狀況的荒謬故事。解讀小說《黃金時代》的關(guān)鍵在于讀懂貫穿始終的一條幾近荒謬的邏輯,即“既然證明不了自己的無辜,那就證明不了自己的不無辜”。荒誕的世界里,越是邏輯的就越是虛假的,在這種悖論中,個體的生命對抗邏輯世界的自救便成為了唯一的道路。
作品開篇王二和陳清揚的相識緣于陳想讓王證明她不是破鞋,王二卻說由于陳清揚缺少寡居女人應(yīng)具備的生理特點,因而必須承認自己是破鞋。他認為寡居女人必是一副萎靡之態(tài),如若有人寡居而青春不減必是背地里偷情。這種邏輯當然不是王二本人的,而是代表世俗的觀點。王二的論調(diào)貌似與世俗妥協(xié),其實是明察世事之后的生存之道。王二終不能為她證明什么,原因很簡單,“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于是陳清揚莫名其妙就成為了“破鞋”,這是沒有道理的;可是在眾人看來大家說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沒有什么道理可講,這本身就是一種荒誕,但它卻真實地存在。陳清揚在沒有偷漢的情況下被人指稱為“破鞋”,但當她承認了她和王二所謂的“搞破鞋”問題時,反而沒有人再叫她“破鞋”。同樣王二在無休止地寫材料交代問題的過程中,并沒有按照政治意識形態(tài)去檢討自己的錯誤,而是以一種娛樂心態(tài),在交代材料的書寫中展示自己的寫作天賦,作者這種反諷式的處理,極大地消解了政治權(quán)力的權(quán)威性,同時也顯示了歷史的荒誕不經(jīng),表現(xiàn)了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生存的無奈。
關(guān)注和閱讀過王小波作品的讀者,都不難看出作為新時代歷史小說的代表,《黃金時代》不同于“傷痕”、“反思”文學(xué)的根本點就是站在理性的立場上冷靜地調(diào)侃歷史,超越歷史。作品對王、陳二人在出逃、批斗、被監(jiān)禁、寫檢討過程中的性描寫也是基于這種反諷的需要。作品主人公以既然我們是破鞋,我們就破鞋到底的態(tài)度面對人生的種種遭遇,并且每次出完斗爭差性欲都特別強,以對偉大的友誼的放縱表達他們對軍代表、人保組、團領(lǐng)導(dǎo)等當權(quán)者的辛辣嘲諷,揭示其人性深處的虛偽和邪惡。作品對人性自由欲求的肯定,無疑也是一種深刻的理性認識,以此反諷現(xiàn)實的荒誕不經(jīng),即性成為了對自由解脫的抗爭,成為超越政治斗爭的一種方式。
應(yīng)該看到《黃金時代》中王二、陳清揚之所以對強加給他們的不公逆來順受,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對社會清醒而無奈的認識,但這種清醒既是深刻的,也是痛苦的,由此可見作者的睿智和冷峻。整篇小說作品的基本思路就是:既然歷史是荒謬的,那么就以反抗諷刺荒謬,以性愛對抗虛構(gòu),以此燭照這非人間。作品的題目“黃金時代”,意味深刻,同樣也是在反諷,這種思維方式在內(nèi)容的表達上比比皆是。當愚昧荒誕成為時代的主流,并且被當權(quán)者以暴力形式施之于每一個個體時,能夠與之抗衡的就只有理性精神。
王小波在小說界的貢獻,主要是他的“時代三部曲”,即《黃金時代》《白銀時代》和《青銅時代》。這些小說的主人公都叫王二,但并非一個人的故事,雖然“王二”不斷變化,但他總是一個非英雄的小人物。這些小說始終以“文革”這一動亂年代作為基本的敘事母題,不動聲色地還原了那個時代的荒謬,但他的荒謬并非西方現(xiàn)代派作品中的無理性荒謬,而是理性十足,所有的荒謬背后都蘊藏著一整套那一時期的邏輯推理。
概括說來,《黃金時代》是以邏輯的推理,演示生存境遇里實在與虛擬相交織的荒誕現(xiàn)實。通過理性的反諷將這種另類的自由追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同樣與理性反諷緊密相承的是作者語言的戲謔、調(diào)侃和幽默?!饵S金時代》中的語言是通過王二、陳清揚一本正經(jīng)的態(tài)度,對政治權(quán)力話語進行扭曲變形,從而取得認識陌生化的藝術(shù)效果。
王小波自己也曾說過:優(yōu)秀文體之動人之處,在于對韻律和節(jié)奏的控制?!饵S金時代》的語言正是充滿了機智趣味,又不乏反諷味道。例如: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破鞋”。“破鞋”一詞在小說第一章第一段就反復(fù)出現(xiàn)了七次,作者是有深意的。什么叫“破鞋”呢?《現(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道:破鞋,指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女人。顯然這是一個很不雅的詞,而且?guī)в匈H義。陳清揚被所有的人稱為破鞋,從一開始就處于被動和不利的局面,但在王小波的筆下,不僅將貶義色彩刪掉,王二和陳清揚還一本正經(jīng)地討論“破鞋”的問題:“有一天她(指陳清揚)從山上下來,和我討論她不是破鞋的問題。”在此,中性詞的“討論”與貶義色彩極濃的“破鞋”相搭配,便使其貶義性消解了。作者有意將“破鞋”作為一種社會關(guān)系,不去計較庸眾加之于其上的道德批判,從而輕松解構(gòu)掉凝聚在這個文化符號上的沉重歷史負擔。而且,陳清揚這一當事人對破鞋的態(tài)度是與常人相悖的。“據(jù)她觀察,破鞋都很善良,很樂于助人,而且不樂意讓人失望,因此她對‘破鞋’還有一點欽佩?!眱蓚€人對“破鞋”的討論越是一本正經(jīng),越能形成對歷史意識的消解。
小說里還有關(guān)于王二和陳清揚“出斗爭差”的描寫:“等了好半天,聽了好幾篇批判稿,才輪到我們王、陳二犯。原來我們的問題是思想淫亂,作風(fēng)腐敗,為了逃避思想改造,逃到深山里去。后來在黨的政策感召下,下山棄暗投明。聽了這樣的評價,我們心情激動,和大家一起振臂高呼:打倒王二,打倒陳清揚!”出這樣的“斗爭差”,犯罪主人公自己卻不知道所斗為何。到了后來,才一恍然大悟,原來問題是“思想淫亂,作風(fēng)腐敗”,在批斗的現(xiàn)場,犯罪主人公也竟然高喊:“打倒王二,打倒陳清揚!”試想一下,一個人邊叫罵自己,邊自己抽耳光的樣子是多么滑稽與荒誕!
《黃金時代》雖然是以“文革”時期為寫作背景的,但卻沒有直接用語言描寫社會的動蕩不安,而是有意地回避了這個事實。作者語言幽默、夸張,力圖通過和諧、歡愉的性愛描寫折射出人與人之間的惡劣關(guān)系。應(yīng)該說王小波是個會說俏皮話的高手: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破鞋”,犯罪意味極強的“作案”以及多次光明正大的理由“敦偉大的友誼”,作者都賦予另類涵義,以喜劇、幽默的形式進行超越和反思。正是由于小說很多地方的黑色幽默,大膽夸張的性描寫,使小說在出版的過程中備受責難,但這并沒有改變作者不屈不撓的意志和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一如他作品中的人物。
《黃金時代》的寫作背景是“文革”時期,文革給人們造成的傷痕是刻骨銘心的,但也是滋生諷刺夸張型幽默的歷史機緣,在一個本身荒誕的時代氛圍中,發(fā)生任何荒誕的事都不足為奇,在那樣的生存環(huán)境中,王二和陳清揚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顯示著生命的生猛,昭示著不屈和反抗。盡管從實踐上來說,二人的反抗與顛覆是不可能成功的,但王小波以獨特的方式揭示了面對人生障礙時知識青年的另類精神取向。
當然,在作品反諷荒誕現(xiàn)實的背后,我們卻又分明看到了王二和陳清揚兩人之間存在的溝壑,王二說:“我們處處都不一樣?!薄瓣惽鍝P處處與人合作,苦就吃得少些”,而王二卻固執(zhí)得一如他不回頭的背影,很大程度上,王二的身上寄托了王小波自身的人生態(tài)度和價值取向。他推崇一個自由的、開放的多元社會,認同羅素所說的“參差多態(tài)是幸福的本源,把什么都規(guī)定就無幸福可言”。
總的來說,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既有悲壯和荒誕,又閃耀著人性之光和詩意之美,使兩者有機結(jié)合的是作者對那個時代悲壯青春的反詰與生存底蘊的思考。王小波的戲謔是冷酷而尖銳的,是出于對人世悲涼的深刻了解和荒誕現(xiàn)實的清醒觀察。無論是語言的荒誕,還是感情背后彰顯的詩意,它們都是人的生存狀態(tài)不可回避的一部分。在觸手可及的黑色幽默背后,也是作者對另類知青生活的思考。
[1]王小波:《王小波經(jīng)典作品》之《黃金時代》,當代世界出版社2005年版。
[2] 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園》,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7年版。
[3] 呂文靜、肖丹:《由關(guān)聯(lián)理論看反諷言語》,《重慶工學(xué)院學(xué)報》2007年第1期。
[4] 吳炫:《新時期文學(xué)熱點作品講演錄》,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
[5]李銀河:《浪漫騎士·行吟詩人·自由思想家——悼王小波》,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2年版。
作 者:張文婧,江西省景德鎮(zhèn)陶瓷學(xué)院助教,主要從事文藝理論研究。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