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商金林
作 者:商金林,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
2009年《十月》第二期刊登了裴春芳輯校的《沈從文小說拾遺》,鄭重指出《沈從文全集》第十卷里的《摘星錄》,原是發(fā)表在香港《大風(fēng)》半月刊第73至76期(1940年8月20日、9月5日、9月25日、10月5日分四次連載)上的《夢與現(xiàn)實》(署名李綦周)。此篇后以《新摘星錄》之名,重刊于昆明《當(dāng)代評論》第3卷第2至6期(1942年11月22日、29日,12月6日、13日、20日);復(fù)以《摘星錄》之名,重刊于桂林《新文學(xué)》第1卷第2期(1944年1月1日)。這三個版本可簡稱為香港本、昆明本和桂林本?!渡驈奈娜返谑砝锏摹墩卿洝凡捎玫氖枪鹆直?,與香港本的文字不盡相同。而沈從文1941年6月20日、7月5日及7月20日分三次連載于香港《大風(fēng)》半月刊第92至94期上的《摘星錄》(署名李綦周),則為《沈從文全集》所失收,成了佚文。
這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是近年來沈從文研究最可喜的收獲,裴春芳挖掘史料的可貴精神著實令人欽敬。與《沈從文小說拾遺》一同發(fā)表的研究論文《虹影星光或可證——沈從文40年代的愛欲內(nèi)涵發(fā)微》(以下簡稱《證》文),寫得很有才氣,但作者對《摘星錄》的探究和考證卻頗有可商之處。早在裴春芳之前,已有人認(rèn)為沈從文這一時期“小說的描寫與敘述是完全實錄的,故事有它原始狀態(tài)下的真實”①,《證》文則進而斷言新發(fā)現(xiàn)的《摘星錄》“是沈從文愛欲體驗的記錄”,而這一個“偶然”應(yīng)該是“經(jīng)常在文人雅集詩酒風(fēng)流之際撫琴吹笛的張充和”,為了闡釋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證》文列舉了許多“事實”,這些“事實”都不能成立。
一
《證》文說“香港本《摘星錄》雖然文字精美雅致,但筆觸實際上最為刻露,其中女主人公的生日亦是一個可以探究的重要信息”:
作品在敘述女主人公在半推半就中接受“客人”的瘋狂愛欲之際,特意點出這位“女主人”的生日是七月十二日。按,張充和生于1914年。據(jù)傅漢思《我和沈從文的初次相識》透露,張充和生日應(yīng)該是5月20日。查1914年農(nóng)歷閏五月二十,正是陽歷7月12日。這一小說中的細節(jié),與張充和的生日如此若合符契,看來絕非偶然,應(yīng)該是有意為之的。
因為《摘星錄》“女主人”的生日是七月十二日,而張充和的生日是1914年農(nóng)歷閏五月二十,正是“陽歷7月12日”,則作品中的“女主人”便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張充和,而“客人”就是沈從文。
這個“發(fā)現(xiàn)”只是《證》文作者的奇想,《證》文作者考證的“張充和的生日”,純粹出自猜測。關(guān)于張充和的生日,至少有以下材料可以作證:
1.張允和寫的《王覺悟鬧學(xué)》②一文說:“1920年的春天,小四妹才七歲,回到了蘇州。”這“小四妹”就是張充和,間接說明她生于1913年。《王覺悟鬧學(xué)》一文后注“1979年11月初稿,1995年10月二稿”。
2.張家有二種《家譜》,一是由張充和的弟弟張定和編的《家譜簡編》,二是由張元和與張充和最先編寫,經(jīng)過家人審訂,并由“充和敬署”的《乙酉正月肥西張公蔭轂后裔譜簡料匯編》(上冊),現(xiàn)將《匯編》(上冊)中有關(guān)張充和的文字抄錄于下:
張充和,字季充,女,行四,1913年5月17日生,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發(fā)表詩歌、散文、短篇小說多篇,曾在耶魯大學(xué)教授書法和昆曲,致力于中國書法和昆曲在海外推廣六十年,著有《張充和小楷》,同傅漢思共同將唐代孫過庭《書譜》和宋代姜夔《續(xù)書譜》合譯成英文出版。
《匯編》(上冊)書前有張金齡2001年2月15日寫的序言,據(jù)此可知《匯編》(上冊)大概是2001年或2002年印制的。張金齡在序言中談到《匯編》的編寫過程時說:“先是元和、充和曾在臺、美編世系簡表”,張充和在編“世系簡表”時,是不會把自己的生日搞錯的,可以認(rèn)定張充和生于1913年5月17日。
3.2006年8月香港《鏡報》月刊刊登的莫利亞寫的《璞玉渾金古色今香》,文中寫道:張充和“1913年5月17日生于上海,屬?!?。
4.張充和的大弟弟張宗和生于1914年5月18日。假如張充和的生日是1914年7月12日,那她比她的弟弟還晚五十多天出生,這豈不成了天下奇聞。
以上四則材料都是在《證》文之前公開出版(印刷)的,并不難找,《證》文作者在“探究”時不依靠這些可靠的材料立論,令人匪夷所思?!蹲C》文作者對傅漢思《我和沈從文的初次相識》的解讀也有些想當(dāng)然。作為一個“洋人”,傅漢思在寫給雙親的信中會用中國的“農(nóng)歷”嗎?再有傅漢思那封信在文章中只是部分引用,中間插有兩個刪節(jié)號,《證》文作者憑了傅漢思“1948.5.21”寫給雙親信中的“昨晚充和過生日”一語,就認(rèn)定張充和生日“應(yīng)該是5月20日”,這就忽略了信中的刪節(jié)號,“昨晚”未必一定就是發(fā)信的頭一天,即便真的“應(yīng)該是5月20日”,為保證“探究”的真實和可靠,也應(yīng)該細細考辨這“5月20日”是否真的是“農(nóng)歷”,年份是否真的是“1914年”。即便張充和生日真的是“1914年農(nóng)歷閏五月二十”,則《證》文強調(diào)的“如此若合符契”、“絕非偶然”、“有意為之”的“瘋狂愛欲”也值得懷疑。小說畢竟是小說,不是“實錄”?!靶≌f”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和事硬碰硬地套上對應(yīng)關(guān)系,這還是小說嗎?
二
《證》文作者在對“生日”做了一番“探究”之后,又在小說“女主人”的“膚色”上尋找對號入座的根據(jù),再度“肯定”小說中“女主人”就是張充和。
《證》文寫道:
……特別是其膚色微帶棕色的一個細節(jié),更是若有深意,與抗戰(zhàn)時期寓居重慶的文人對于張充和的描述,倒有幾分接近。
近代詩壇大家汪辟疆有詩:“此時幽事那復(fù)得,盡日閑情欲付誰?北體偶臨張黑女,新詞合和比紅兒?!贝颂幍摹皬埡谂弊置嫔弦庵肝罕砥谧髌贰稄埡谂怪俱憽罚置稄埿怪尽?,有遒厚精古、神妙兼?zhèn)渲Q,實隱指張兆和的四妹張充和。與張充和同時在重慶禮樂館供職、且多所往還的盧冀野,曾以“綠腰長袖舞婆娑”之句勾勒出其軟舞輕盈的繁姿曼態(tài),他對張充和的性情容貌和身份,也有記錄:“她們的父親在蘇州王廢基辦益樂女子中學(xué)……她用‘張玄’這名字進了北大中大系……‘張玄’就是‘張黑女’,她也許因為皮膚有一些黑,所以她襲了黑女之名?!?/p>
凡是見過張家四姊妹的人都知道,張家四姊妹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只有張兆和膚色黑,綽號“黑鳳”、“黑牡丹”③,其余三姊妹膚色都很白,正是因為張兆和膚色特別,所以才有“張黑女”的雅號,說膚色黑的肯定是兆和。張充和1934年報考北大時改名“張旋”。關(guān)于改名,《合肥四姊妹》中是這么解釋的:
(張充和)不想讓別人從真名聯(lián)想到姐姐兆和以及姐夫沈從文。因為當(dāng)時沈從文已經(jīng)是著名作家,招考的老師中很多人和沈從文相識,或者是讀過他的作品,充和擔(dān)心自己和沈從文的關(guān)系會讓他們對她偏心。同時,這一舉動也是充和的自我防護及保護家庭的措施,以防萬一考試失敗,不致讓家人和自己蒙羞。她弟弟宗和有個朋友在寧夏當(dāng)校長,這個人為“張旋”開了一張高中文憑。④
這個說法是可信的。張充和為了不讓北大招考的老師知道她是沈從文的姨妹,改名張旋?!蹲C》文作者把“張旋”誤寫為“張玄”,望文生義,把“玄”解讀為“襲了黑女之名”,進而肯定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就是張充和,這真的是“自說自話”。
三
為了把沈從文“戀上自己的姨妹”的“愛欲”說得更真,《證》文作者把他們的“戀情”追蹤到1930年代,《證》文中說:
《青島詩存》中的《殘詩》,核心意象是三十年前良夜晚會上那個“紅白如花臉,綽約小腰身”的青春女子令人歆羨的輕歌曼舞中不停旋轉(zhuǎn)的姿態(tài)。這個輕歌曼舞的女子最有可能是約三十年前在青島昆曲界的曲會上一展歌喉舞姿的四妹張充和?;蛟S就在那個時候,沈從文對她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暗戀之情。
先不說《青島詩存》中《殘詩》的寫作背景及其內(nèi)容,“約三十年前在青島昆曲界的曲會上一展歌喉舞姿”的表述,就把時間模糊化了?!凹s三十年前”,到底是哪年呢?從沈虎雛編寫的《沈從文年表簡編》可以知道,沈從文1931年8月到青島大學(xué)任國文系講師,1933年8月辭去青島大學(xué)的教職,應(yīng)楊振聲之邀到北平參加編輯中小學(xué)教科書工作。是年9月9日與張兆和在北平結(jié)婚后就住在北平,也就是說沈從文在青島只住了整整二年,而張充和第一次到青島參加曲會的時間是1936年暑期,是受大弟宗和之約去的,1937年暑期,張充和一個人又到過青島⑤。張充和在青島參加的所有曲會活動,沈從文都不可能在場,詩中描寫的“輕歌曼舞”的女子絕對不會是張充和,這“暗戀之情”又從何說起?
《青島詩存》中的《殘詩》應(yīng)寫于1961年⑥。是年6月末到8月初,作協(xié)安排沈從文到青島休養(yǎng)。在這期間,沈從文有可能看過當(dāng)年流行的舞會,于是寫了這首《殘詩》。現(xiàn)將《殘詩》后半部分抄錄如下:
良夜有晚會,簫鼓發(fā)妙音,
紅白如花臉,綽約小腰身,
青春發(fā)光澤,盛年誠可歆,
清歌復(fù)妙舞,旋轉(zhuǎn)不暫停,
能……
認(rèn)真讀一讀《殘詩》,就不難發(fā)現(xiàn)沈從文寫的是現(xiàn)代舞會。只有現(xiàn)代舞會,才會有“旋轉(zhuǎn)不暫?!钡摹懊钗琛薄@デ歉哐潘囆g(shù),曲會中不會有《殘詩》中寫到的氣氛。自稱是“鄉(xiāng)下人”的沈從文對當(dāng)時流行的交誼舞很反感,于是寫了這首帶有諷刺意味的《殘詩》,“紅白如花臉,綽約小腰身”、“青春發(fā)光澤,盛年誠可歆”,都是嘲諷口吻,按說是不難領(lǐng)會的。
四
《證》文作者把沈從文“戀上自己的姨妹”的“愛欲”追蹤到“青島”時期之后,又放言高論:
……沈從文對張充和愛欲的熾烈化大概發(fā)生在1939年五六月間……1939年5月沈從文一家與張充和開始在呈貢楊家大院居住,1941年2月份之前,張充和離開昆明前往四川重慶,任職于教育都音教會下屬的國立禮樂館。張充和在昆明時期,常依托姐姐兆和居住,其獨擅一時的昆曲演劇才能,已漸為昆明喜好拍曲之人所知,但流傳不廣,沈從文為之嘆惋曰:“昆曲當(dāng)行,應(yīng)以張四小姐為首屈一指,惜知音者少,有英雄無用武之感。”至1940年夏,沈從文的戀情有變,張兆和此時擬攜龍朱、虎雛二子離家赴昭通任中學(xué)教員一事,似亦與此有關(guān)。現(xiàn)存這一年的沈從文唯一一封信是《致張充和》,在信中沈說:“三姐到今天為止,還住在鐵路飯店,說是月底可走,走到威寧,再坐三天轎子,方可到昭通。我因得送三姐上車,恐得在月初方能下鄉(xiāng)”,此時張充和雖還住在呈貢楊家大院,可能因為忌諱和流言,沈從文的愛欲似有所冷卻。而很可能經(jīng)此變故之后,張充和即離開昆明,遠赴重慶,事情遂告一段落。張充和后來在重慶開始另一階段的人生傳奇,沈從文則默默寫下《摘星錄》《看虹錄》《綠魘》《黑魘》等篇章,以文學(xué)的方式對這一段感情做出深摯的祭悼。
這一大段文字中的“沈從文對張充和愛欲的熾烈化大概發(fā)生在1939年五六月間”、“至1940年夏,沈從文的戀情有變,張兆和此時擬攜龍朱、虎雛二子離家赴昭通任中學(xué)教員一事,似亦與此有關(guān)”,“可能因為忌諱和流言,沈從文的愛欲似有所冷卻。而很可能經(jīng)此變故之后,張充和即離開昆明,遠赴重慶,事情遂告一段落”,等等,都很難坐實。
1939年五六月間,居住在呈貢楊家大院的,除了沈從文一家及張充和,還有楊振聲、卞之琳、孫福熙,以及“音教會”的同仁。因為張充和昆曲演劇才能“首屈一指”,一批曲友和票友常來楊家大院拍曲,楊家大院熱鬧一時。常言道“人多嘴雜”,假如真有什么“流言”,是包不住的??善駷橹?,除了這篇《證》文,并未見到相關(guān)的實據(jù)。張兆和應(yīng)聘赴昭通任中學(xué)教員,那是生活所迫,是為了緩解家庭經(jīng)濟困難,《證》文所說的“戀情有變”完全出自猜測。因交通受阻,張兆和的昭通之行未能成行,于1940年秋天到呈貢友仁難童學(xué)校教英文,沈從文也到該校上義務(wù)課;1941年秋,張兆和轉(zhuǎn)到龍街的育僑中學(xué)教英文,沈從文也跟著去上義務(wù)課;1943年秋,張兆和到呈貢縣中任教,沈從文也到這所中學(xué)教義務(wù)課,“婦唱夫隨”,反倒是感情的見證。細讀沈從文唯一一封《致張充和》的信,也真看不出有什么“變故”來。
至于張充和離開昆明去重慶,她自己在《合肥四姊妹》一書中說得很清楚,“是為教育部新建立的禮樂館服務(wù)”,重慶政府給她的這份工作很對她的胃口,她還一再為在重慶生活得相當(dāng)舒適、并與章士釗和沈尹默成了忘年交而慶幸。
熟悉張充和經(jīng)歷的人都知道她在沈從文家長住過三次:
第一次:1933年9月至1934年夏考取北大之前。1933年9月來北平參加沈從文和張兆和的婚禮后,就留下作報考北大的準(zhǔn)備(在北大旁聽),直到考上北大后才住到自己的公寓,這其間一直住在沈家。
第二次:抗戰(zhàn)后到昆明,先是同沈從文一家住在蔡鍔舊居北門街的一個院子,后又住到呈貢縣龍街(鄉(xiāng)鎮(zhèn))的楊家大院,直至1940年去重慶為止。
第三次:1947年2月至1948年年底,一同住在北平北大宿舍中老胡同。這是七八間的長條房子,張充和與傅漢思住在最西頭有單門的一間,直到1948年年底赴美為止。
沈從文家其實就是張充和的“娘家”,張充和是從沈家“嫁”出去的。假如沈在青島時對張充和“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暗戀之情”,昆明時期先有過“愛欲的熾烈化”,后“因為忌諱和流言”,沈從文對張充和的“愛欲似有所冷卻”,張充和“經(jīng)此變故”之后,“即離開昆明,遠赴重慶”,那張充和在1947年2月至1948年年底這將近兩年的時間里還能住到沈家嗎?從相關(guān)文章看,沈家四姊妹關(guān)系相當(dāng)好,張充和的丈夫傅漢思對沈從文尤為欽敬,沈逝世時他送的挽聯(lián)是: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⑦
僅從這副挽聯(lián)也能看出彼此的情誼。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實在容不得后人作更多的猜測。
五
《沈從文全集》在編選過程中,為減少重復(fù)刪去的文字,編者均加注做了說明?!蹲C》文作者為了尋找沈從文“愛欲”更多的證據(jù),對《沈從文全集》的“刪削內(nèi)容”,妄加推斷,列舉的例證就是沈從文1962年4月11日的《復(fù)張充和》。沈從文在這封信中寫道:
新詩似在這里寫幾首下來,有意思還在長長的序跋,字太多,就不抄了。如有機會見到《中國文學(xué)》,還可看到一些。
………
限于紙面,和其他忌諱,可惜不能將序跋寫上。有些地方似乎得有序跋才好懂!
這封信收在《沈從文全集》第二十一卷。《沈從文全集》編者加了一條注:“此處刪節(jié)信中抄錄的一組舊體詩,均為《匡廬詩草》和《井岡山詩草》中作品,已編入全集第15卷?!本瓦@條注,引起了《證》文作者的興趣,認(rèn)為“有必要對此信稍加分析”,《證》文中寫道:
事實上沈從文這一時期所做的有序跋的詩,乃是《青島詩草》中的《白玉蘭花引》及《〈白玉蘭花引〉跋》及《殘詩》等詩文,它們才是沈從文《復(fù)張充和》中所指的有序跋的詩,信中所謂“北京日來已開玉蘭,中南海邊楊柳如絲,公園中有玉蘭花也極好……”絕不是隨便敘說春景的,而是暗示風(fēng)懷的。
《青島詩存》中的《殘詩》,核心意象是三十年前良夜晚會上那個“紅白如花臉,綽約小腰身”的青春女子令人歆羨的輕歌曼舞中不停旋轉(zhuǎn)的姿態(tài)。這個輕歌曼舞的女子最有可能是約三十年前在青島昆曲界的曲會上一展歌喉舞姿的四妹張充和。或許就在那個時候,沈從文對她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暗戀之情?!栋子裉m花引》和《〈白玉蘭花引〉跋》則一詩一文,互文共述了沈從文三十年前在青島白玉蘭花下與一位美麗女子的“偶然”遇合。詩中有句云:
虹影星光或可證,
生命青春流轉(zhuǎn)永不停。
曹植仿佛若有遇,
千載因之成洛神,
夢里紅樓情倍深,
林薛猶近血緣親。
此處的“星光”、“虹影”恰可與《看虹錄》和《摘星錄》聯(lián)系起來,作者似乎為后人暗示出一條隱微晦茫的小徑。特別是“夢里紅樓情倍深,林薛猶近血緣親”一句,更具有強烈的暗示意義,暗示出詩人當(dāng)年在兩位“猶近血緣親”的女性之間難于抉擇的苦惱,所謂比“林薛”更近血緣親的,不就是姐妹嗎?而從性格上說,三小姐張兆和平實性近于薛,四小姐張充和飄忽情近于林。由于語言的有意含糊隱約,真幻兼有,加以詩文中的具體情事現(xiàn)今難以確考,但作者在遮掩之余又似乎想有所表露甚至給讀者提示,如《白玉蘭花引》的“跋二”云:
星光虹影,雖相去遙遠,海市蜃樓,世難重遇。公園路上之玉蘭,玉立亭亭,又堪合抱。此人間細小變故,哀樂,乘除,歲月淘洗,不僅并未失去固有香色,反而使生命時感潤澤。正若爝火微光,始終并未消失。人之有情,亦復(fù)可憫!適發(fā)現(xiàn)此舊稿于亂稿之中,因略有增刪,作為永玉大畫卷題詞。文字迷蒙,勢難索解,略作題解,轉(zhuǎn)近蛇足,亦無可奈何也。或人將說此時此世,風(fēng)懷詩有市場?其實屈宋二曹,由古至今又何嘗有“市場”?
這里的“風(fēng)懷詩”就是一個提示……沈從文自認(rèn)他的《白玉蘭花引》是“風(fēng)懷詩”,其實也就是對讀者的一個提示或者說暗示。
前面已經(jīng)說過這《殘詩》中“輕歌曼舞”的“青春女子”不可能是張充和,這里不再贅述。需要說明的是《匡廬詩草》和《井岡山詩草》這二組詩,都是一般性的詩作,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寓意。沈從文在信中所說的“有意思還在長長的序跋”,指的是詩作后面的“跋”,《匡廬詩草》中的《廬山含鄱口望鄱亭》、《廬山“花徑”白居易作詩處》后面的確有較長的“跋”⑧,聯(lián)想到當(dāng)時特定的時代背景,沈從文在寄往美國的信中“限于紙面,和其他忌諱”,“不能將序跋寫上”,是可以理解的。1962年正是所謂的“冷戰(zhàn)時代”,為收信人考慮,淡化信件內(nèi)容的政治性,是那個時代常見的做法,凡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不難理解。
尤其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沈從文1962年4月11日《復(fù)張充和》信中抄錄的一組舊體詩,均為《匡廬詩草》和《井岡山詩草》中作品,并沒有《證》文中所大談特談的《青島詩存》中的《殘詩》,《證》文作者對《殘詩》做了曲解后,又把沈從文信中說到的“序跋”說成就是《白玉蘭花引》和《〈白玉蘭花引〉跋》?!栋子裉m花引》原名為《白玉蘭花引——書永玉木蘭卷》,全詩共有103行,另有小注共約400多字;《〈白玉蘭花引〉跋》共有4則,約3000字,僅這兩項加起來就有4000多字,沈從文會在信中抄錄這么多的文字嗎?這似乎也可以說明《證》文作者從《白玉蘭花引》摘錄出來的詩句,在《復(fù)張充和》中是沒有的??伞蹲C》文作者恰恰就在這些原本就沒有的“詩句”上發(fā)揮想象,在援引了“虹影星光或可證”,“夢里紅樓情倍深,林薛猶近血緣親”幾句詩后得出如下的推論:沈從文“為后人暗示出一條隱微晦茫的小徑”,“暗示出”沈從文“當(dāng)年在兩位‘猶近血緣親’的女性之間難于抉擇的苦惱,所謂比‘林薛’更近血緣親的,不就是姐妹嗎?而從性格上說,三小姐張兆和平實性近于薛,四小姐張充和飄忽情近于林”,“沈從文自認(rèn)他的《白玉蘭花引》是‘風(fēng)懷詩’”,所有這些均屬“無中生有”,是隨心所欲的猜測。
歲月悠悠。沈從文和夫人張兆和已經(jīng)離開我們了,我們再怎么說他們,他們也不可能從地下爬出來與我們爭執(zhí),正因為這樣我們對逝者理應(yīng)多一份尊重。傅漢思和夫人張充和都還健在,在論說他們的為人及品格時理應(yīng)格外謹(jǐn)慎。前天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上看到九十七歲高齡的張充和為清華大學(xué)國學(xué)研究院書寫院名的報道,稱贊她寫的大字“揮灑自如,不帶半點煙火氣”,請她題寫院名的劉東教授受到感染,當(dāng)場為她寫下了這樣一句話:“充和先生,見到你才使我想起中國文化之可愛!”⑨而《證》文讓我們想起的又是什么呢?
2009年10月31日于北大暢春園寓宅
①范智紅:《“向虛空凝眸”——1940年代沈從文的小說》,1998年吉首大學(xué)國際沈從文研究學(xué)術(shù)討論會論文,引自《永遠的從文——沈從文百年誕辰國際學(xué)術(shù)論壇文集》,吉首2002年12月,第888頁。
②張允和、張兆和等著:《浪花集》,新世界出版社2005年4月版。
③張允和:《從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見張允和、張兆和等著《浪花集》。
④金安平著,凌云嵐、楊早譯:《合肥四姊妹》,三聯(lián)書店2008年11月版,第296頁。
⑤張宗和:《秋燈憶語(一)》,刊《音香港筆薈》2003年3月號。金安平著,凌云嵐、楊早譯《合肥四姊妹》(三聯(lián)書店2007年12月版)第十三章“充和”中也有記載。
⑥《殘詩》收入《沈從文全集》第十五卷,有注云“這篇殘詩估計為1962年初夏作于青島”。從沈虎雛編寫的《沈從文年表簡編》可以知道沈從文1962年初夏并未到過青島。
⑦刊《光明日報》1988年5月29日第4版。
⑧詳見《沈從文全集》第15卷,第293-294、第242-243、第244-245頁。
⑨詳見李瀟瀟、張飛岸:《寬正沉潛廣大高明——訪清華大學(xué)國學(xué)研究院副院長劉東教授》,刊《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2009年10月29日第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