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戲劇影視中的主題性錯位:“寫在靜安寺的戲劇雜談”之一

/［上海］濮 波

導(dǎo)演的陽謀

當(dāng)今的電影或者動畫影像中，錯位似乎正在成為審美主流之一。如在宮崎駿的動畫中海盜成為了正義的人物，在好萊塢電影《賭命鴛鴦》和《十三羅漢》中偷竊行為被娛樂化了，成為了快感的源泉。在我的理解中，電影、戲劇中的錯位就是一反常態(tài)——比如，在戲劇中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壞人長得很英俊了。而奧斯卡獲獎片《濃情巧克力》則反其道而行之，片中英俊的船長和隨著母親四處遷徙的女孩都有非常動人的相貌，可是在戲里一開始他們被當(dāng)?shù)厝丝醋鍪钱愵惢蛘呤悄Ч淼泥従?，這就是編劇營造錯位的手段之一。錯位和人類審美的“顛倒”性心理有關(guān)，錯位還能讓電影具有反思的審美力量，這在凱瑟琳·喬治的戲劇理論著作《戲劇節(jié)奏》中已經(jīng)有所涉及。我要舉的例子是在電影《廣島之戀》《苦月亮》中的性倒錯和《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的對于“美麗”的倒錯性態(tài)度。

《廣島之戀》就是一個明顯的倒錯經(jīng)典。我在想，在歷經(jīng)自己的肉體被深深凌辱之后，如何在滿目瘡痍的日本與一個日本男子發(fā)生戀情？這如何令人回腸蕩氣？其中的奧秘就是人類倒錯的審美期待性——一種潛意識的投影了。為什么不美的女子與一個異族人戀愛激不起民族的仇恨，而非得一個貌似天仙的美女在干這等事的時候才招致橫禍，這里面其實有著極大的不公正。不公正是因為美女本身就是一個民族一個城市和一個區(qū)域一個村落的展覽品，在地域主義者眼里，這是封閉性的財產(chǎn)，外人是不能斜覷的，更不能隨意拿走。白俄羅斯總統(tǒng)不是頒布了本國美女出境的限制條例了嗎，這看似荒唐，其實有著民族社稷的一種最原始的需要，即女人是屬于一個宗祠的，美女更是這樣。于是在《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二戰(zhàn)中與德國人媾合的浪蕩女人瑪蓮娜最后受到了最嚴(yán)厲的報復(fù)——被當(dāng)?shù)氐膵D女扯破了衣衫，裸體展覽示眾。報復(fù)還因為女人之間的嫉恨，因為她們的丈夫們看見這個妖艷的女子都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了，因為她們獨守空房的時間就多了點，于是她們要聯(lián)合起來搞一次儀式性的復(fù)仇。這怒火可以從她們使勁的動作上看出來，也可以從瑪蓮娜被侮辱以后的滄桑表情上看得出來……總之，如果妖艷和春心蕩漾的身體是塊美麗的帆布，結(jié)尾處這美麗帆布的破碎和飛揚則是電影最凄美的情感美學(xué)表達了。

所以，扮演瑪蓮娜的莫妮卡非得這樣美麗不可，美麗是為了讓大家最后看見美麗的覆滅，這是導(dǎo)演的陽謀。讓罌粟花般的美麗在男人的臆想和意淫中，被一記沉重的拍子拍死，像拍死一只蒼蠅……這就是殘酷的電影審美法則。這樣的法則我們在《這個殺手不太冷》中也窺見了，在韓國導(dǎo)演金基德的《薩瑪利亞女孩》或者《不歸單程路》這樣的亞洲電影里，美麗被扼殺就幾乎是電影導(dǎo)演營造凄美電影美學(xué)張力的出發(fā)點和構(gòu)思元敘事的地方了。

因為極限被沖破

這樣的錯位是影片中最動人的地方。而不管美人被虐待或者俊男被遺棄，都沒有性倒錯這樣的主題來得令人錯愕，令人愁腸百結(jié)?！稄V島之戀》里面，除了身體的表象，還牽涉到了被政治扭曲和抹去的身體的本義。原子彈在日本爆炸，當(dāng)?shù)乩习傩粘蔀榈谝慌訌椀氖芎φ?，這慘不忍睹的景象是震撼人心的，也與劇中的一個歐洲姑娘的經(jīng)歷奇異地復(fù)合，再產(chǎn)生新的裂變——裂變的結(jié)果就是她再次愛上了萍水相逢的一個英俊的日本男子。這主題似乎是在控訴被政治扭曲的人性。你看，愛一個人的權(quán)利竟然因為戰(zhàn)爭造就的敵我關(guān)系而被嚴(yán)重顛倒和誤讀了。所以這個杜拉斯，是非常堅韌的女性主義者，她的聲音通過“一個善良的剛剛萌發(fā)成熟的身體與一個侵略者的男人戀愛而被社會欺凌了”這一故事，來傳達一種前無古人的反思:國家是什么？國家是用來令人民痛苦的幌子嗎？法國的新浪潮觸及到了對國家意識的叛逆性思維。

典型的意識顛倒是這個電影潛在的主題。關(guān)于扭轉(zhuǎn)乾坤的潛意識——不是嗎？這個世界發(fā)動戰(zhàn)爭的是誰？為什么讓老百姓來承擔(dān)這樣的責(zé)任？為什么一個女人不能戀愛，不能愛上一個外族的男人，僅僅是因為日本侵占了她的國土，日本人被標(biāo)簽為侵略者？但是除了侵略者以外的人的部分呢？共性的陽剛部分呢？難道可以因為戰(zhàn)爭而被抹去？這就是杜拉斯的詰問，我替她罵出這樣的聲音好了——他媽的，為什么要在我們是地球人的身份中給我們標(biāo)簽是X國人，法國人和日本人，中國人和美國人？我要求我標(biāo)簽成自己是地球人行不行？這是我熱愛杜拉斯的地方。她的《情人》和《印度支那》中，依然有我喜歡的這種倒錯，法國女孩的情人 （梁家輝飾演）被貴族殖民階層不屑，但是他們卻熱愛他的金錢。于是他們的往年和純真的愛情在這個偏見的庸俗觀念中浴火重生，但是失敗于世俗的重壓。也許，只有當(dāng)女人垂垂老矣的時候，一個迢迢千里之外的電話才是最寶貴的安慰。但這樣的安慰除了給電影院里的觀眾增添一絲欣慰的淚水之外，還有活色生香的生活價值嗎？

《印度支那》的故事，讓我最感動的地方在于，當(dāng)凱瑟琳·德納芙飾演的艾莉安的養(yǎng)女成為越南與殖民者談判代表的時候，母女倆雖都生命健在，卻甚于生死相隔的隔膜，才是最打動人的。這個瞬間是那么的令人熱淚盈眶。在一種美被撕裂的現(xiàn)實中，美好的幼年時分的鏡頭一起灌入了我的腦海，包括女兒那美麗的背部，母親那深沉注目的眼睛的特寫，齊刷刷具有了催淚瓦斯般的威力。前一個融合的鏡頭的視覺與后一個分裂處境的鏡頭因為重逢而產(chǎn)生了化學(xué)反應(yīng)，正如離和合產(chǎn)生了背離，令人深深地為劇中的母女倆遺憾。這是我看這兩部片子時最感動情的地方，不是憤怒，而是深深地思索和深深地為她們“顛倒的命運和生活感受”惋惜唏噓，唏噓在這里是對她們生命節(jié)奏的共鳴。而顛倒的美學(xué)法則之所以這般強大，是因為人類的基因里，具有情感落差的承受極限。當(dāng)極限被沖破的時候，每一個肉身的我們，都會難以掩飾心中的巨大傷痛和不安。這就是藝術(shù)家對付作為情感動物的人類的最隱匿又是最公開的秘笈了。

戲劇與錯位

在戲劇中，品特的《情人》也是典型的倒錯。與別的家庭不一樣的是，在這對夫妻中，他們互相容忍彼此擁有別的“情人”，還互相鼓勵，互相用奢華的語言來構(gòu)筑一個美輪美奐的情人世界，只不過到了最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與其說是偷情真人秀，還不如說是“一場情人烏托邦”，或者假設(shè)的“劈腿盛宴”，子虛烏有。但戲里營造的倒錯已經(jīng)存在，觀眾要倒著看，看這一對夫妻到底在標(biāo)榜為偷情的葫蘆里面埋了什么藥。這是反反得正的戲劇例子。

在戲劇中，錯位還是編劇的一種引起審美快感的陽謀。一個按部就班的情感期待總是在舞臺上落空，在王爾德的戲劇《貴在真誠》中，有這樣一段對話，引起的“期待錯位的舞臺反應(yīng)”是普遍性的——

阿爾杰農(nóng):……哦！……對了，雷恩，我從你的賬簿上看到，星期四晚上我請肖爾曼勛爵和沃爾辛先生吃飯，拿出的八瓶香檳酒都喝光了。

雷恩:是的，先生。八瓶加一品脫。

阿爾杰農(nóng):為什么一個單身漢家里，仆人老是喝香檳酒呢？我只想了解一下情況。

雷恩:先生，我想這得歸咎于您的酒太高級了。我常?？吹?，在有太太的家庭里，難得有第一流牌子的香檳酒。

王爾德真是一個深諳觀眾心理的戲劇大師，他懂得營造一些小小的期待，然后讓它落空。也就是愿望沒有達成，慣性遭遇了阻力，肥皂泡破滅在似乎要圓滿的璀璨剎那，該來的秩序沒有來到。 （達里奧·福的《開放夫妻》也一樣）當(dāng)然這個例子只是戲劇表面的錯位而已。除了這期待的錯位，戲劇中還有意圖或境遇的錯位、思路的錯位等有意思的顛倒。一個舞臺上的人，拿起石頭，結(jié)果砸向了自己的腳。在《開放夫妻》中，受盡丈夫外遇困擾的妻子安東尼婭后來來了個情境置換——身份錯位，在開放婚姻的游戲中取得了主動，按照游戲設(shè)定的不動真感情的模式?jīng)]有來臨。突然出現(xiàn)的倒置就是戲劇要營造的錯位手段，婚姻中的強悍者成了被戲謔的小丑，戲劇中再沒有表現(xiàn)一個可笑的人通過這種方法處理來得有效果了。

上帝是個膩透的家伙

錯位和顛倒還是發(fā)展了的，《低俗小說》中，殺人如麻的黑社會成員朱利斯幡然悔悟，洗手不干了，從殺手演變成了一個傳道者，而江湖老大到了劇情的后半部分則成了被雞奸者。波蘭斯基導(dǎo)演的電影《苦月亮》中，玩極樂游戲、沉迷于性愛的夫婦，耗盡了他們的情欲和激情，剩下的只有互相折磨和無盡背叛了。極樂換來苦難，印證了“樂極生悲”的格言。婚姻滅亡了，只好在一艘越洋的游船上度過沒有愛恨、生死邊界的混沌時間了，于是，兩個看似截然不同的婚姻相遇了:一個是焰火摧殘 （可惜已經(jīng)燃盡），一個是死水微瀾 （正在試圖不軌）。前者的故事對另一對中產(chǎn)階級夫婦產(chǎn)生了奇妙的影響。沉迷于性愛的氤氳潛入了他們枯燥的夫妻生活中——于是最后錯位由“過去的生活”變成了一種正在“發(fā)生的生活”。看似正常的夫婦，也許正經(jīng)歷著“七年之癢”的煩惱和無奈吧，于是在這個癲狂的故事的尾巴，也開始了心靈的出軌。這是對波瀾不驚的婚姻的質(zhì)疑，也是對庸常生活的背叛。從大處講，一個道貌岸然的人變成了欲望的同謀，或者在《泰坦尼克號》里，貴族階層的露絲碰見了出身下層階級、生氣勃勃的杰克，于是一個儒家的老夫子會說:“沉沒的輪船承載了一個作孽的故事。”在《苦月亮》中，出軌的故事始于欲望止于克制。最后出軌沒有真的發(fā)生，因為毀滅者的步伐快過了出軌者緩慢的心靈悖謬——或者說他們的出軌還在探索中，在好奇心的感受中。導(dǎo)演是美學(xué)的深諳者，他讓這種出軌在心靈的維度里展開，沒有危及到肉體。這樣，最后當(dāng)槍聲響起的時候，我們慶幸地看到——不是現(xiàn)存的婚姻遭到了毀滅，而是玩火者遭到了秩序的報復(fù)。

這個故事我還設(shè)想出了另外的題目，就是——上帝是個膩透的家伙。他一點也不新鮮，因為他總是報復(fù)那些試圖接近內(nèi)心的真理而放縱肉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