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60年代的金基德,經(jīng)歷了樸正熙時代和文化沙漠。他說“我的人生經(jīng)驗告訴我,非正常的階級關(guān)系,沒有同情心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才是現(xiàn)實”。他關(guān)注的永遠是一群生活在社會底層,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邊緣化的邊緣人群。妓女、罪犯、混混、整容人群、僧侶。在主流意識中,他們或被批判職責,或被忽略遺忘。但正如金基德所說“邊緣是我們社會中的一面,在邊緣生活的人總是比較隱蔽,這些生活在艱苦環(huán)境的人也是非常美麗的”。金基德用寫實,甚至極端的形式挖掘出深埋于人性底層的欲望、丑惡與殘忍,讓世界聽到來自邊緣世界的嘶吼與吶喊。
金基德曾疑問“為什么每個人同樣的出生到這個世界,擁有同等的權(quán)利和同等的品質(zhì),可是一旦我們長大,我們就被區(qū)分開來”。在金基德的電影中,有一類失語的人。如《空房間》中的泰石,或是《呼吸》中的張真。
是不愿意說,抑或是不能說。在金基德的電影中,他們有如天生就有語言障礙一般。沉默失語的世界,是金基德無法割舍的情結(jié)。語言的有力,因為它承載的無數(shù)期許與承諾。語言的無力,因為它可以隨意的造假,因為它可以被肆意的遺忘背叛。相比較而言,無聲的表情和動作則能帶給人更劇烈的撼動。
《呼吸》中,死囚張真猛刺自己喉嚨的自殘沒有結(jié)束他的生命,卻令其失去了聲音。與其說失去聲音是由于身體上的傷害,或許妻子的背叛及死亡才是導致他失去期望和對生活的信仰的根本原因。信仰的喪失和來自生活的傷害才是他失聲的根源。
《空房間》中的泰石,同樣選擇用沉默面對這個世界。與張真不同,他失聲的原因無從查找。泰石,這個生活在背后世界的人,無從了解他在眼前世界遭遇了什么,但是當謊言變作真實,當語言不再被相信,并一再被扭曲理解時,語言的無力,不言自明。
在電影鏡頭里,動作比語言更具有表現(xiàn)力,更能加深觀眾對情感與故事情節(jié)的理解。在電影中,應(yīng)盡量減少只是單純通過言語去敘述故事,因為畫面可以表現(xiàn)事件。沉默是有價值的,一個面部特寫要比滔滔不絕的優(yōu)美空話感人得多。金基德用其標志性的長鏡頭結(jié)合演員成熟的演技,將語言的精簡運用到了極致。
“在我的電影里,那些人不能言語是意指他們曾經(jīng)受過很深的傷害,他們對他人的信任不復存在是由于初始的諾言破滅。他們被告知‘我愛你’,然而承諾的人卻并非真情真意。因為種種的失望讓他們失去了信仰和對他人的信任,于是不再言語。他們轉(zhuǎn)而尋求暴力,我更喜歡把它稱為一種肢體語言,我更愿意把它理解為一種身體上的表達而非單純的消極暴力?!?/p>
在金基德的電影中,《漂流欲室》則突顯了這種失語與暴力的結(jié)合。
《漂流欲室》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有如“世外桃源”的地方,在美麗的背后,隱藏著的其實是赤裸裸的欲望、捕殺、虐待、性、逃避。這里沒有所謂上層人群、主流人群的同情憐憫。只有他們在遠離城市后顯露的原始欲望。在這里的生活充斥著性愛、賭博和滿足私欲的虐殺。啞女一方面作為人們?yōu)a欲的工具,另一方面也是無限膨脹欲望的根源。影片中那條被殘忍虐待后方生的魚,因無法遏制欲望而再次咬鉤,就是影片中人們的真實寫照。一次次被欲望傷害,卻依舊臣服于它, 無法遏制的通過痛苦感知自己的存在。同時被欲望控制一次次傷害他人,如此自己就不再是孤單的。代替啞女語言的魚鉤,把她心愛的男人從湖水中救出來,亦是捕捉回來。在故事后段,啞女被男人瘋狂的踢打下體,在男人的眼中那有如其瘋狂欲望的根源。而后啞女將一串魚鉤塞進下體,用毀滅的方式希望毀滅那罪惡,同時也是為留住那男人的最后一搏。伴隨著的,是啞女整部電影中唯一的一次發(fā)聲。
沒有容易修飾的語言,當人們失去最好的欺騙工具;沒有了外表和地位的修飾,當人們失去最好的偽裝。邊緣人群被所有人類與生俱來的欲望邊緣化。與我們每個人都有關(guān)。
金基德并不是簡單的放棄對白,而是精簡對白。用鏡頭和簡練的語言訴說。有如《弓》中的老人和少女,有些默契和感情已然不再需要對白。在安靜的世界中,使觀者慢慢體會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和金基德自己對社會的控訴。
宗教性是金基德電影的一大特點,與幼年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也與在教堂工作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在他的電影中,一直都充滿著與佛教和基督教有關(guān)的命運輪回及救贖。
他的電影主人公往往都深陷在自身欲望中。而邊緣人群輪回和救贖的主題則更是突顯在《撒瑪利亞女孩》和《春去冬來又一春》兩部電影中。
撒瑪利亞指的是出賣自身肉體為神服務(wù)的女人,與她們有過性關(guān)系的人需要信仰神。抱著這種心態(tài)和信念,潔蓉為自己和朋友的理想努力著。她總是懷著神圣的心態(tài)面對每一個客人。影片并沒有涉及過份裸露色情的鏡頭,而潔蓉在援交的過程中,表情也往往充滿救贖的情緒。
正是由于這樣的信念,潔蓉死后,倚雋才打算幫助潔蓉完成她的救贖。她與潔蓉過去的每一個客人做愛,并把錢還給他們。而與此同時,倚雋的父親也用自己的方式報復著那些嫖客,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女兒的世界,直到最后被警察帶走。而大多數(shù)的客人,也在取回金錢的同時,找回了自己的靈魂。
那些客人在潔蓉的身體上尋找慰藉,更多的時候,他們是在訴說。訴說面對的人與事,訴說事業(yè)家庭、緊張惶恐。他們每個人都不會被大眾歸類為邊緣世界,但是完成他們救贖,他們尋求安慰的方式卻是來自于兩個被邊緣化的孩子。當倚雋還錢給每個客人并感謝他們的時候,那個男人與潔蓉、倚雋都得到了救贖。在這個過程中,倚雋也開始找到自己,開始成長,在父親教會倚雋開車并離開她的時候,倚雋雖然張惶失措的把車開得歪歪扭扭,但是她已經(jīng)可以自己遠行。
春夏秋冬本身就是一種輪回,金基德在《春去秋來又一春》中巧妙地將小僧人的一生與四季結(jié)合。
春天,小僧人拿石頭捉弄小動物。在老僧人發(fā)現(xiàn)后,用相同的方法懲罰了他,并要求小僧人解救那些被他捉弄的動物。在發(fā)現(xiàn)動物們已經(jīng)死亡時,老僧人對著哭泣的小僧人說“你給他們綁的石頭,未嘗也不是你自己心靈的石頭”。夏天,小僧人成長為少年,面對少女,無法抑制欲望而犯戒,離開了老僧人,離開了寺廟。秋天,當年的小僧人已年過中年,謀殺妻子后逃到寺廟。在老僧人的勸說下,靜心刻下心經(jīng),后與警察離開,接受應(yīng)有的懲罰。冬天,服刑結(jié)束的男子回到寺廟,開始修行,用苦修來凈化心靈,救贖自己。之后,又一個春天開始。小僧人的一生與老僧人的一生有如一種命運的輪回,僧人一生中的墮落與救贖也有如一種輪回。
一個人,要有多大勇氣才能面對自己最不堪,最痛苦的過去?在小動物身上綁著的石頭,未嘗不是對自己心靈的施壓。面對人與人之間的殘酷,或是社會對人類個體的壓迫,以及現(xiàn)實中對喪失信任和信仰的危機感。人們該何去何從,人們能否面對它,解開它,放生自己,解救自己。
當脆弱美好的東西可以被肆意破壞,當真相真話可以被盲目的否認和扭曲時,所謂邊緣與主流的界限已不再那么清晰。金基德的電影,夾雜著他的思考,他的不解,和他的恐懼。他用一種注視的視角觀察著這個世界,展現(xiàn)著這個世界。 他用暴力、血醒、性、無助、謊言、罪惡……這些刺眼的畫面來批判質(zhì)問這個世界。同時,他也用孤島般的布景,失語的人類,精簡的對白,平靜的敘述著每一個社會悲劇后活生生的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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