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邊城》的人性美

■趙國徽

《邊城》是沈從文“湘西小說”的代表作，是作者愛與美的生命哲學(xué)的體現(xiàn)。小說工筆細描了一幅茶峒風(fēng)情的詩情畫，展現(xiàn)了湘西世界的和諧的生命形態(tài)。小說中的人性之美俯首可見，有古樸親密的鄰里鄉(xiāng)情，呵護關(guān)愛、相依為命的人間親情，謙和友愛的手足深情，凄美純潔的真摯愛情……《邊城》中的理想人生形式構(gòu)筑了沈從文人性美、人情美理想化的世界。

人性，顧名思義，指人的本性。關(guān)于人性的定義有很多種，在中國文化中所謂人性，有人性本善論的觀點，以儒家孟子為代表，也有人性本惡論的觀點，以荀子為代表。還有一種涵義是作為人應(yīng)有的正面、積極的品性，如對生命的敬畏和珍惜、對宇宙萬物的理解和包容。后一種涵義是我們通常所說的人性，也是本文所采用的涵義。人性，作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在小說《邊城》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歌頌了一種自在、自得的人生，追求一種優(yōu)美健康的生活，這被看作沈從文理想人性的縮影。

一、沈從文構(gòu)建人性美的緣由

要談沈從文構(gòu)建《邊城》人性美的原因，要從他的人生的閱歷、社會理想和文學(xué)藝術(shù)觀談起。

沈從文出生在湘西的鳳凰，出身于行伍家庭。沈叢文的祖母是苗族，母親是土家族，談及他的血統(tǒng)時，施蟄存說他存在“苗漢青年的某種潛在的意識的偶然奔放”。沈從文少年時代在鎮(zhèn)子上求學(xué)，青年時代曾到土著軍隊里當(dāng)兵，由于他長時間在這塊土地上漂泊，在這種山水人情瑰麗而有浪漫的環(huán)境里成長，與這片土地的人民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他曾經(jīng)說過“對于農(nóng)民與鄉(xiāng)土，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暖，這點感情在我的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邊城》所描寫的人性美、人情美是對楚文化區(qū)湘西鄉(xiāng)村的真實的寫照，也是沈從文故鄉(xiāng)情懷的體現(xiàn)和升華。

沈從文在土著軍隊當(dāng)兵時讀到了《新潮》、《改造》、《創(chuàng)造周刊》和一些新書，初步接受到了“五四”新文化的影響和啟迪。他自己反省“我雖時時刻刻為人生現(xiàn)象、自然現(xiàn)象所神往傾心，卻不知道為新的人生智慧光輝而傾心”，他感到了一種新的、更理想的、更有意義、通過“文學(xué)重造”達到“社會重造”的工作等著他去做。沈從文的社會理想就是通過文化來改造混亂、黑暗的中國，以求重新建造一個新的社會，而《邊城》中所描寫的社會人情就是他所希冀的和諧社會。

沈從文缺乏政治理論思維應(yīng)有的某些堅持和機敏，與此同時，少數(shù)民族血液所形成的心理素質(zhì)和生理素質(zhì)，個人親身經(jīng)歷的苦難，使他在藝術(shù)悟性和直覺思維得到了高度的發(fā)展。在寫作追求和創(chuàng)作手法上，有別于新文學(xué)。在理論上，他也一直主張，文學(xué)只有堅持表現(xiàn)人性，才能發(fā)揮文學(xué)應(yīng)有的審美作用。他曾經(jīng)說：“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做作基礎(chǔ)，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jié)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鄙驈奈南蛲氖遣皇芫袪康脑脊艠愕娜诵?，他創(chuàng)作時往往會剔除黑暗的政治和經(jīng)濟背景，他所塑造的都是一些不帶有社會階級烙印的自然化的人，贊頌的是一種自在、自得的人生，追求的是一種“優(yōu)美、健康”的生活。

二、《邊城》中人性美的構(gòu)建

沈從文認為新文學(xué)所要建設(shè)的“無形觀念”是愛與美的信仰。在他看來，愛與美是生命的屬性，是生命求永生的形式。沈從文通過對文化史的反思，確認存在三種生命形式：“自然人”、“閹人”和“哲人”。自然人是“神尚未解體”的自然文化史代以自然人性為基礎(chǔ)的生命形式，情感的樸素和觀念的單純使自然情愛與皈依自然美的原始泛神宗教情緒在這類生命形式中達到和諧。中篇小說《邊城》就是對“自然人”的總體描繪。

《邊城》描寫的是湖南湘西一個叫“茶峒”的小山城，它以撐渡老船夫的外孫女翠翠和船總順順的兒子天保，儺送的愛情為線索，來表達作者所追求的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在這部作品中最能體現(xiàn)人性美的地方就是老船夫與翠翠的親情、翠翠和儺送的愛情、儺送和天保的親情、還有當(dāng)?shù)氐娜饲?。本?jié)就以此為基線來分析作者對人性美的向往。

（一）人情美

《邊城》描繪了一個理想化的社會形態(tài)。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那樣的質(zhì)樸和單純，雖然有貧富之分，但是人們在古樸的人情中享受著的是人格的平等。在文本中，體現(xiàn)湘西世界人情美有兩方面。一是淳樸的鄰里互愛之情，船總順順是這一方面的代表人物?！暗@個大方灑脫的人，事業(yè)雖十分順手，卻因歡喜交朋結(jié)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便不能同販油的商人一樣大大發(fā)作起來。自己既在糧子里混過日子，明白出門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于是凡因船只失事破產(chǎn)的船家、過路的退伍兵士、游學(xué)的文墨人，到了這個地方，恩名求助的莫不盡力幫助”。在船總順順身上少了商人的貪婪和陰險，少了都市人的自私和狹隘，而是多了一副湘西人的寬闊豪爽胸懷和仗義疏財?shù)娜柿x之心。船總順順贊同天保同翠翠的婚事，但翠翠心中只有儺送，愛情失意的天保因此駕船外出不幸遇險而死。船總順順便以為天保的死與老船夫有間接的關(guān)系，心中起了芥蒂，外加順順對儺送的婚事有里新的打算，便不再熱心儺送和翠翠結(jié)親。可當(dāng)老船夫死去的時候，順順仍然表現(xiàn)出了一貫的急公好義，毅然拋棄私怨，去看望翠翠，幫助她安葬祖父，并帶去一口袋米、一壇酒、一腿豬肉，并勸翠翠“不要發(fā)愁，一切有我”，并打算接翠翠這個孤女到家中常住。二是渡客們對老船夫的關(guān)愛之情。老船夫年紀雖那么老了，骨頭硬硬的，本來應(yīng)當(dāng)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份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職務(wù)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里活下去?！敝灰腥撕耙簧ぷ樱蜁w快的起身，把船拉過來幫船客擺渡過河。雖然他們早已打聽到老船夫撐船是為公家，已有公家出資酬勞了，但仍有船客以錢作為回報，此時老船夫依然把錢塞到渡客的手里，而且以一種吵嘴認真的語氣：“我有了口糧，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你這個！”但還是有把錢的，老船夫卻沒有把錢留作自用，而是托人到茶峒去買茶葉和煙草，并把茶峒的上等煙一扎一扎的掛在自己的腰間，渡客誰需要這個東西，便慷慨贈給他。作品中像這樣的樂善好施、慷慨解囊情形有很多出可以體現(xiàn)。我們從這兩方面真切的體會到了湘西鄉(xiāng)村的人情美。

（二）親情美

在《邊城》中體現(xiàn)親情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老船夫與翠翠的祖孫之情，二是天保與儺送的兄弟之情。如果用一詞來概括他們的親情，我想“無私”最恰當(dāng)不過了。

老船夫是作家著力刻畫的人物，他那種無私、善良、勤勞、憨厚、忠于職守的美德、正直豁達的性格在文章的開頭已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五十年來不知疲倦的渡了多少的渡客，并堅持不收渡客送給他的錢財，即便是不得已收下了也會把錢換成煙草和茶葉供渡客享用。老船夫與翠翠十幾年來一直守著渡船，相依為命，“風(fēng)日清和的天氣，無人過渡，鎮(zhèn)日長閑，祖父翠翠便坐在門前大巖石上曬太陽?；虬岩欢文绢^從高處向水中拋去，嗾使身邊黃狗從巖石高處躍下，把木頭銜回來?；虼浯渑c黃狗皆張著耳朵，聽祖父說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戰(zhàn)爭故事。或祖父同翠翠兩人，各把小竹作成的豎笛，逗在嘴邊吹著迎親送女的曲子。過渡人來了，老船夫放下竹管，獨自跟到船邊去橫溪渡人。在巖石上的一個，見船開動時，于是就銳聲喊著：爺爺，爺爺，你聽我吹，你唱！”他們親情詮釋著古樸、醇厚的人性美，給我們描繪了一副溫暖的、醉人的圖畫。

天保與儺送的兄弟之情更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了湘西人民的人性美。天保也喜歡上了翠翠，通過“車路”去說媒提親，被糊里糊涂的拒絕回來。他不知道翠翠已經(jīng)喜歡上了儺送，弟兄兩人手足情深，卻同時愛上一個女孩，湘西的柔水和凈土滋養(yǎng)出的是兩個襟懷坦蕩的好兒女，弟兄倆沒有勾心斗角，沒有反目成仇，卻彼此鼓勵，彼此謙讓。天保走了“車路”，說什么也讓弟弟先走“馬路”，兩人相約夜晚為翠翠唱歌，非常的動人。后因哥哥天保自知不如弟弟儺送而為愛離家出走，不幸落水而死，儺送的一半熱情因哥哥的死而消逝，另一半因自己的自責(zé)也隱退。兄弟倆的手足之情是多么的純樸、真摯，如果同我們現(xiàn)在所生活的社會相比較，天保和儺送兄弟的無私是《邊城》中人性美的最好的體現(xiàn)。

（三）戀情美

主人公翠翠是作者心目中的湘西“女神”，她是優(yōu)美人性和人情的具體化身和生動體現(xiàn)。翠翠在古老而又清澈的湘西世界中長大，青山綠水、淳樸的風(fēng)情、古樸環(huán)境造就翠翠清澈透明的性格和天真、稚氣、可愛的氣質(zhì)?！盀槿颂煺婊顫姡幪巸叭蝗缫恢恍～F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贝浯溥€從她祖父那里繼承了勤勞、淡泊、善良的傳統(tǒng)美德。伴隨翠翠的年齡增長，她的身心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從稚氣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成長了初懂人性、情竇初開的少女；少了一些歡笑，多了一份羞澀；少了一點乖巧，多了一些沉思。她便常常坐在山頭上，站在渡船上沉靜地慢慢地的體味著人生的酸澀苦甜“心中有些薄薄的凄涼”。

端午節(jié)，翠翠遇見了剛剛在劃船比賽中得了頭獎的儺送，兩顆年輕的心靈撞擊在一起，那種朦朧的愛意便在翠翠心中萌發(fā)。兩年過去了，“為了不忘了那件事”，翠翠又和祖父去城邊河街看熱鬧，但“總不如那個端午節(jié)所經(jīng)歷的事情甜美”。翠翠的精神世界漸漸的豐富細膩起來，變的內(nèi)向、羞澀、矜持了。在端午節(jié)前夕，翠翠又見到了儺送，并情不自禁的對爺爺說：“那個人很好?！彼袝r仿佛孤獨點了，喜歡坐在巖石上，向天上一片云一顆星凝眸，若祖父問她：“翠翠，你真在想什么？”少女萌動的春心把她的思緒拉的很遠很遠。有時，她會突然問祖父：“爺爺，你的船是不是在下清灘？”她不由自主的掛念著儺送。后來，儺送夜晚為翠翠唱歌“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fù)飛竄過對上懸崖半腰—去作甚么呢？摘虎耳草！”清純的少女之心竟然被儺送的歌聲所吸引，靈魂都浮起來了。只可惜翠翠并不知道為她唱歌的正是她所喜歡的儺送。當(dāng)翠翠得知王鄉(xiāng)紳為女兒以一座碾房作為陪嫁向儺送提親時，她的胸腔中便充滿了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仿佛覺得自己在生一人的氣：她開始為自己心愛的男人被別人奪去而生悶氣。翠翠對儺送的愛情是純潔的，又是忠誠和堅貞的。在因為她天保離家出走而溺水而死、儺送對她和祖父產(chǎn)生誤會時，翠翠卻仍然堅守著對儺送的愛。在祖父去世后，她獨守渡船等待著那個沒有歸期的愛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也許明天回來?！贝浯涑錆M幻想的少女心靈實質(zhì)上是追求美好愛情，追求純美人性的人格擴張。而儺送這樣一位出色的小伙子，在他面臨渡船和碾房的選擇時，他舍棄了碾房，愿為愛情守一輩子的渡船，他對父親表明的態(tài)度：“或許我命里只許撐個渡船”，委婉的表達的了他對愛情的決心。翠翠和儺送這對深深愛著對方的戀人，沒有山誓海盟的豪言壯語，也沒有離經(jīng)叛道的驚世之舉，更沒有充滿銅臭味的裙帶交易，一切都是超自然的樸素純情。作者通過翠翠和儺送純潔的愛情，來表達對人性美的向往。

可以說《邊城》既是現(xiàn)實主義的，又是浪漫主義的，《邊城》的生活是真實的，同時又是理想化了的，這是一種理想化了的現(xiàn)實。用作者的話說是“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瓰槿祟悺異邸肿饕欢惹∪缙浞值恼f明”。

[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8卷）[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