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文
1970年夏,我被下放到皖來安縣相官公社大雅大隊甘莊小隊,參加勞動。因為我少說話,多干活,半年下來,盡管吃了不少苦,但沒受到什么罪。感謝大雅,尤其是甘莊人的熱情與大度,沒把我當成外人,還和我做了朋友。
大年三十,我在大門上貼了一副自撰的春聯:
大雅男兒雅量又文雅;
甘莊女子莊重更端莊。
大家看了都很喜歡,感覺很親切。那位政治隊長也來看,看得很認真,只見他點點頭,又搖搖頭,好像在品嘗食品。過了一會,可能是品出點什么味,突然兩眼一瞪,腳一跺,指著我高聲訓斥道:“你好大膽,工地上干得熱火朝天,你卻在這里宣揚什么文雅、端莊。大家真要是文雅、端莊了,成了公子、小姐,那還能干活、建設社會主義嗎?”我嚇得一身汗,連忙扯下春聯,再三道歉。這位政治隊長得意地說:“你竟然用這種方式來破壞社會主義建設,太狡猾了。不管你的陰謀有多陰,詭計有多詭,還是被我的火眼金睛識破了。你做好思想準備,過了年,在批斗大會上做徹底交待?!?/p>
大年初一,不少朋友來安慰我,并拉著我挨家逐戶去拜年。在青年突擊隊長家,我驚愕地看到他家的戶門上赫然貼著我的那副春聯。大家知道我因為這春聯挨了批,就指指點點地分析起來。總覺得這副春聯只是贊美了青年朋友們那文雅、端莊的美好形象,抒發(fā)了他們那雅量莊重的純善情懷,表現了對青年朋友們真心的仰慕和誠摯的頌揚,實在是嗅不出一點兒的反動味道。正在人們點評這副春聯的時候,那位政治隊長聽到風聲也匆匆趕來。他用指頭敲著門板,高聲質問青年突擊隊長:“你也知道這是一副反動春聯,為什么要貼出來,還公開給大家說三道四,你是為他鳴不平嗎?”青年突擊隊長好象沒有聽見,仍然給拜年的人敬煙、倒水。這位政治隊長發(fā)躁了,叭!一巴掌拍在門板上,大吼道:“好大的膽子,竟敢和他站在一起,來破壞社會主義建設,我宣布:過了年,你和他一起接受批斗!”人們怔住了。青年突擊隊長反而輕聲地問這位政治隊長:“在電站建設中,你抬過一塊石頭嗎?在開挖渠道時,你挖過揪泥嗎?”政治隊長狂傲地說:“我是政治隊長,是抓學習、搞斗爭的。”這時,從拜年的人群中走出一位青年,氣憤地說:“你白天睡大覺,晚上讀報紙、念語錄,半夜了還不停。我們白天干活,累得快趴下了,能堅持住嗎?你說我們打瞌睡的人是不聽毛主席的話,是不擁護黨中央。我們疏通渠道時,挖出幾個小嫩藕要解渴,你說我們是侵吞集體財產,挖社會主義墻腳。一次次批斗游村,硬逼我們交待罪行。這樣還不行,你還把我們開除出青年突擊隊。這就是你抓的學習、搞的斗爭嗎?”青年突擊隊長又氣憤又傷心地說:“我們青年突擊隊少了那么多人,造成電站遲遲不能竣工,結果在那場風雪中倒了半邊墻,損壞了好多磚瓦與木料?!鼻嗄晖粨絷犻L更嚴肅地說:“你搞垮了青年突擊隊,破壞了電站建設,這是事實,是賴不掉的,就是讓你自己分析,明擺著你是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該被批斗的不是我們,而應該是你!”人們激動起來,高喊:打倒反革命分子。還有人模仿他的腔調:不管你的陰謀有多陰,詭計有多詭,還是被我們的火眼金睛識被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趕快交待吧!這位政治隊長跳不動了,也不吼了,額上滾下了汗珠,他知道人們是不會放過他的,便頭一低,鉆出了人群,灰溜溜地跑了。人們暢快地笑了起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四十年后的除夕前幾天,我收到一封未具名的信,邀請我到甘莊去過年,正好我也正思念大雅村甘莊的好朋友們,就欣然上路了。剛到甘莊,一位銀發(fā)老人向我走來,緊緊抱住我哽咽地說:“老弟,我好想你呀!”仔細看看他,竟然是當年的那位“政治隊長”。他硬是把我拉向他家,很多人在門前迎接我,有青年突擊隊長和其他的好朋友,還有村、鄉(xiāng)里的幾位干部。一陣問好之后,我看到這位政治隊長家的大門上那紅彤彤的春聯,竟然寫的是:
大雅男兒,人人雅量,人人文雅;
甘莊女子,個個莊生,個個端莊。
我一陣愕然,又驚又喜正要發(fā)問,政治隊長嘆了口氣,說:“唉!我太愚蠢了,這副春聯,我揣摩了整整十年,才領悟了其中的含義,可是我已經傷害了好多人,我真后悔。我要向老弟和他們道歉。”我連忙止住了他。進家之后,只見墻上掛著幾張合影的大照片:1983年的萬元戶、1993年的種糧大戶、2003年的縣人大代表……我鼓掌向他們祝賀。酒過三巡后,我又看看那大門上的春聯,“政治隊長”哈哈一笑:“老弟,你是奇怪我多寫了幾個字吧,不瞞你說,是有些不服氣。我們雖然多了幾根白發(fā),難道就不文雅、不端莊了?我們這些老年朋友也需要雅量、也需要莊重嘛!”我又一次帶頭鼓起掌來,一齊高誦那門楣上的橫批:和諧萬歲,友好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