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樹
又是月中,我風雨無阻地去監(jiān)獄探視他。盡管走之前,我已經(jīng)將自己拾掇得非常整潔,可他一看到我,還是劈頭蓋臉地批評:“頭發(fā)多長時間沒剪了?一個連自己都打理不清爽的人,能成什么大事!”盡管坐在他面前的我已是一家擁有300多員工的企業(yè)的頭兒了,但他總能從雞蛋里挑出骨頭來……
他很另類
他一直是一個另類的父親。
小時候,我是村里最淘氣的孩子——今天打了二伯家出來偷嘴的牛,明天把三嬸家叼人的鵝攆得斷了氣,后天又率領本村的孩子為爭奪一個池塘打群架……每次我在外面闖了禍,父親都不怎么責備我,卻經(jīng)常在母親沒完沒了的嘮叨接近尾聲時,總結般地發(fā)言:“一個男孩子,不淘一點兒跟女孩兒有什么區(qū)別!”父親的話,是鼓勵與縱容,讓我更加無法無天。
那時候我家?guī)缀醭闪诵旁L站,每天總有人來控訴我的“惡行”。那些“對不住”“都是我管教不嚴”“看我回頭怎么收拾他”之類道歉的話,向來都是母親說的,而父親總是給人家遞一根他平時舍不得抽的好煙,再沏上一壺好茶,默默地坐在一邊聽著。
一次,等告狀的人走了,父親把我叫到跟前,問我:“你知道錯了嗎?”他第一次這樣問我。懾于他的威嚴,我說:“知道錯了?!彼粋€耳光扇過來,打得我眼冒金星。我捂著迅速腫脹的臉,憋著眼淚問他:“我們今天去鑿冰捉魚,孫叔家三胖看小虎好欺負,趁他不注意把他推到水里,還把他的魚拿走了。我讓三胖跟小虎道歉,他不肯,我不打他,他能把魚還給小虎嗎?”母親這時也勸說:“本來嘛,這事兒跟樹兒沒關系,他還不是愛打抱不平?!薄凹热荒阋舱J為自己沒錯,那你干嗎說知道錯了?”他的語氣嚴厲得像要殺人一樣,我的倔勁兒也被他激了出來:“那不是被你嚇的嗎?”這話一出口,我又挨了一個耳光,比前一個更有力。母親想上來阻攔,卻被他兇神惡煞般阻止:“我明白地告訴你,第一個巴掌打你,是因為你是非不分,不敢堅持自己。你既然認為自己今天做得沒錯,那你為什么要說自己錯了?第二個巴掌打你,是因為你懾于壓力就可以做違心的事,說違心的話。你明白了嗎?”
晚上躺在炕上,我捂著熱辣辣的臉,想著父親的話,越想越覺得這頓打挨得值。第二天晚上我們一家三口吃飯時,我親自給父親倒了一杯酒,然后又給我自己倒了一杯涼白開水,說:“爹,我敬你一杯。你昨晚那兩巴掌打得好,我心服口服?!备赣H一聽樂了,把我的白開水倒在地上,幫我倒了點白酒:“哪有拿白開水敬酒的?!蹦赣H說他沒正形,他不買賬:“爺們兒間的事兒,你一個娘們兒不要插嘴?!?/p>
他也柔情
小學三年級時,最喜歡我的那個班主任調(diào)走了,新?lián)Q的班主任對我這個前任老師的得意門生不以為然,不僅撤掉了我的班長職務,而且只要我的作業(yè)里有一個錯誤,她就會罰我把正確的答案寫上100遍。
剛開始,我還算順從,每天回到家,吃完飯就開始寫作業(yè),常常寫到深夜。礙于面子,我沒有告訴父母被撤職的事情。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寫作業(yè)時,突然心生委屈,一邊寫一邊掉眼淚。這一幕落在父親的眼里,他走過來問:“樹兒,有什么題不會嗎?”我倔犟地不肯說,于是他開始翻看我的作業(yè)本。當看到密密麻麻寫的都是同一道題的答案時,我以為他會發(fā)火,結果他問:“為什么要寫這么多遍?”“老師罰的,說是為了加深印象?!蔽胰鐚嵒卮?。“那要是不寫100遍,你能記住嗎?”他問。我說:“能?!薄澳蔷蛣e寫了,有那時間出去玩也比做這強?!?/p>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確定他沒有反話正說的意思后,我飛一樣跑出家門,一直玩到晚上9點鐘才回家。回來后,看到父親仍在等我。他問我:“明天老師看你沒抄100遍答案,你怎么辦?”我遲疑地回答:“我就說這些題我都會了,沒必要浪費那么多時間,有那工夫學點不會的?!薄霸趺床话寻职职岢鰜懋敁跫疲俊薄拔业氖聝何覔?,再說我也沒錯啊?!彼僖淮涡α耍Z氣有些神秘地跟我說:“你天天寫作業(yè)寫得那么晚,那些題你都會做嗎?”“基本上都會做。”“那以后就挑不會的做,會的不用做了。有時間多出去跑跑,男子漢,別整天待在家里養(yǎng)成一副豆芽菜的身板兒。不過,不許耍滑,不會裝會那是蠢豬?!?/p>
可想而知,他的這套教育模式會讓我在老師那里得到多少批評,但有了主心骨的我并不以為然。老師終于忍無可忍地找上家門,毫不客氣地將他和老媽數(shù)落了一番,并威脅說:“你們家長要不配合著管教這孩子,那請把他轉到別的班去吧。恕我直言,這孩子要是再這樣無法無天下去,將來能不能吃上飯都不一定!”
“你放心,我明天就給孩子轉班。就你這種老師教我兒子,我還不放心呢!”父親一把拉住又想道歉的母親,擲地有聲地扔出這句話。老師被氣走了。我對他說:“爹,你放心吧,以后不管我在不在她的班里,我都年年考第一?!彼笮ζ饋?,大聲地跟我母親說:“燒幾個好菜,我跟兒子喝兩盅。這小子,是個男子漢,像我!”
大學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他放開了酒量,卻被我灌醉了。
他更血性
大二下學期,母親病倒了,肝硬化發(fā)展到肝癌,已經(jīng)沒有了手術治療的可能。確診的那一刻,母親執(zhí)意要瞞我,他卻說服了母親:“別給兒子留遺憾,咱明天就進城,讓你每天都能看到他?!?/p>
關鍵時刻,沒有人能拗過他。母親確診的第二天,他便領著她來到了大連,在我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平房。見到我時,他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你要是哭哭啼啼,我和你媽一秒都不待。”
到了人地兩生的大連僅兩天,他便謀劃好了我們一家三口的生計——在小平房開了個小賣部,晚上在小賣部門口支一個燒烤攤。學校門口那熙熙攘攘的人流足以養(yǎng)活我們一家三口。
他的生意從第一天開始就特別好,而且日益興隆。每天晚上,安頓好母親后,我便去幫忙。起初父親十分不滿:“你一個大學生老跟這小攤兒鉚什么勁兒?”我回答他:“你可千萬別看不起自己,這既是一個男人對家庭的責任,又是誠信為本的‘做人訓練營。課本里沒這個!”他聽了大笑,從此不再阻攔我,放手讓我打點。
一年后,母親去世了。就這樣,沒了母親,我開始與他相依為命,守著那個很小的燒烤攤,守著我們父子相伴的光陰。
大四那年,系里將我定為保研人選,但我拒絕了。我太想早日工作,拿到工資給他買酒喝。當我的導師為此找到他時,他對導師千恩萬謝后,憤怒地拿出一本存折:“你不就是為了早日掙點兒小錢嗎?這些都給你。人家都說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短視,沒想到你還真沒給我長臉。”我反駁:“現(xiàn)在大學生就業(yè)都那么難,就算讀了研究生不也一樣?”我以為,這句話就算不能說服他,至少也讓他沒話說??伤樖帜闷鹨粋€啤酒瓶,“哐”的一聲摔得粉碎,怒不可遏地對我說:“既然你這么說,那你當初何必考大學?如果你自己都輕視知識,你念到博士、博士后也是個廢物!知識是啥?知識不是現(xiàn)金,你學了立馬就可以變成錢。它就好比農(nóng)家肥,那是無窮的后勁兒,它是向上的磚頭,一點兒一點兒摞出來的??傆幸惶欤銜葎e人看得高、看得遠。人這一輩子是長跑,你以為是只跑50米就沖刺嗎?”
父親的一番話再次點醒了我。晚上收攤后,我鄭重地給他斟了一杯酒,對他說:“爹,我錯了。我讀研,爭取做有后勁兒的農(nóng)家肥?!彼宦?,笑了,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就這樣,他依然守著那個燒烤攤陪讀,直到那個夏天,發(fā)生了那件震驚全城的大事。
我研二下學期的一個星期六,天氣很熱,有幾個小混混從晚上6點鐘一直喝到12點,還沒有走的意思。父親走過去勸他們,沒人理會。等他第二次去催促時,有幾個人不耐煩地說:“又不是不給你錢,催什么催!”另外一個人大聲命令:“再烤30個小串。”當我把烤好的肉串送給他們時,其中一人摘下我的眼鏡說:“一個賣燒烤的戴眼鏡裝什么斯文!”我雖然滿腔怒火,但只想要回眼鏡。不料那人把眼鏡扔在了地上。正當我彎腰去撿時,旁邊的一個人沖著我的后腰便是一腳,我一下子摔在地上。
等我狼狽不堪地爬起來時,看到父親已經(jīng)抄了一把菜刀沖向了那幫混混,我趕緊死死地抱住了他。那幫混混趁勢上前對我們爺兒倆一頓拳打腳踢。父親的菜刀揮舞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切都安靜下來,我看到一個小混混血淋淋地倒下了,另外幾個慌忙逃竄,不見了蹤影。
就這樣,父親成了殺人犯。盡管很多人都說那個人死有余辜,可父親還是難以逃脫法律的制裁。宣判之前,我一直見不到他。在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里,我流著眼淚想剛強的他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子了,遭了多少罪。直到宣判那天,我看到他穿著囚服,但依然像往常那樣干凈利落、目光炯炯。他被判處15年有期徒刑。
第一次去監(jiān)獄探視,他跟我開玩笑說:“這兒哪都好,有吃有喝有活兒干,就是饞酒啊?!蔽艺f:“等你出來了,我天天陪你喝?!蹦翘?,我們說了很多話,就像他一直在我身邊時那樣。我要走時,他望了我良久,喃喃地說:“兒子,我的好兒子,爹對不住你,以后要靠你自己了。好好活,活出個樣兒來?!?/p>
走出監(jiān)獄,我在寒冬的街頭放聲大哭。從此之后,我懷著一份無處言說的悲壯,努力地好好活,希望每次見到他都可以讓他聽到好消息。盡管每次他都會雞蛋里挑骨頭地指出我的不足,但他說的一切,我都奉若圣旨。
那天,我隨意在網(wǎng)上瀏覽,看到了這樣一行字:“永遠不要當著一個父親的面,打他的孩子?!倍潭痰氖畮讉€字,頓時令我淚如泉涌……
(魚多多摘自《家庭生活指南》2010年第6期,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