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土地

□王玉濤

苞米油綠油綠地長在地里，每棵苞米的腰上，都掛著鼓鼓囊囊的苞米穗子，看一眼心里就舒坦。

地里其實(shí)沒有什么活計(jì)要干，壟溝里連一棵草都尋不著，可范老大還是每天天一亮就下地，中間吃上一口飯就急匆匆地再回到地里去，好像地里種的不是苞米，而是金子。

村里的人早就不下地了，許多人家開春連地都沒有種，就那么讓它荒著。村里的人，上了點(diǎn)年紀(jì)的，吃過飯就在樹底下閑聊。年輕的，有的出去打工，有的閑逛，更多的是玩，當(dāng)然不白玩，現(xiàn)在有錢了，哪家都有個百十多萬，不玩干什么？還有幾戶早早買了小車，呼呼啦啦地滿大街跑，要么就拉著老婆孩子出去旅游。

只有范老大種地，老伴勸，兒子勸，女兒勸，誰勸也不好使。一開春，他就早早地把地蹚了，沒有人給他澆水，機(jī)井屬于被占的地，電線都給掐了。但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一場及時雨下來，小苗呼呼地往外長。瞅著那小苗，范老大見誰跟誰說，長到七十多歲，這么好的墑情真不多見。土地是啥？土地就像娃娃，你疼它，護(hù)著它，它就健健康康地長身體。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范老大懂得這個理。

腰里的手機(jī)響了，不用看，不是兒子就是閨女。每天打電話勸他，地別要了，把錢領(lǐng)回來進(jìn)城享清福去。兒子在城里把樓房都給他買好了，寬敞亮堂，開車把他和老伴拉過去，老伴一看就相中了，老東西，你不來，我來!我一會兒就去辦手續(xù)，把錢拿回來！你敢！要來你自己來，錢你別動。地，就是我的閨女兒子，我不賣！

可話是這么說，你說不賣就不賣？這是政府項(xiàng)目，要建經(jīng)濟(jì)開發(fā)區(qū)，又不是一家一戶的事，影響全局呢。范老大說，我有合同，二輪承包合同，五十年不變，這才幾年啊！

手機(jī)又響。響就響。范老大犯了倔勁，把手機(jī)扔在草地上任它自己唱。他掏出煙來，卷了一支，瞇著眼看他的莊稼?？粗粗匆娎系鶑牡乩镒吡顺鰜怼?/p>

買地那年，老疙瘩十一，娘正有病。老爹幾次要領(lǐng)她進(jìn)城看病，娘就是不肯，說去看病買地的錢就沒了。誰知道，地買回來了，娘卻沒了。娘連一次也沒進(jìn)過自己家的地。還有，埋葬娘的那天，爹還戴回來一頂富農(nóng)帽子。村里人笑他，想地都想瘋了，啥時候了，還買地，省吃儉用，攢了一頂富農(nóng)帽子！可爹卻不后悔。范老大知道，他爹的后半輩子，就和這塊地連在了一起，想分也分不開。即便后來地歸了公社，他仍把這塊地當(dāng)成自家的，就是進(jìn)城憋一泡屎，也要老遠(yuǎn)跑回來拉到這塊地里。

也許是命里注定，這塊地和范家有著不解之緣，分產(chǎn)到戶時，生產(chǎn)隊(duì)事先定好抓鬮定地塊。抓鬮的前一天晚上，范老大在爹的墳前坐到天亮，心里所有的期望都是抓到這塊地。在他顫抖著手展開紙條，看到了正是他所希望的這塊地時，竟然一下子癱在地上。

手機(jī)又響了。不接！所有和土地承包有關(guān)的手續(xù)都在他的身上帶著，只要他不去，誰也領(lǐng)不出錢來。范老大就不信，他不簽字，有誰敢毀他的地！

還有三兩天，苞米就熟了，就可以滿滿地烀上一大鍋，老伴一輩子就好這口，有時候在夢里吧嘰嘴，醒了還說，這青苞米真香！范老大笑他，你就是受窮的命，有了苞米、大蔥大醬就知足。城里的孫子也喜歡，烀好了，先給孫子送去。左鄰右舍呢，盡管看他們把這么好的地撂荒著招人來氣，但也要送點(diǎn)。還有孫全，過去那可是個好莊稼把式，每次耪地，他們倆都是摽著膀子干，誰也沒服過誰?？勺詮恼鞯?，他屁顛屁顛地把錢領(lǐng)回來，還到處顯擺，這輩子頭一回見著這么老多錢！腰里有了兩個臭錢，老家伙就不學(xué)好，優(yōu)哉游哉地像個二流子。不給他吃，就讓他饞著！

范老大想象著一大鍋黃澄澄的烀苞米，心里美滋滋的。自己種的苞米，自己用大鍋烀熟，撈出來就吃，那股香味，給御宴也不換！范老大瞇起眼睛，仿佛已經(jīng)聞到了烀苞米的香味。

想孫全，孫全就來了，這個老東西，拿了征地款，一天三頓小酒，小臉紅撲撲，哪還像個莊稼把式！

孫全坐在他身旁，從兜里掏出一盒“紅梅”，遞給他一支。范老大瞥了一眼，沒接，掏出煙口袋自己卷了一支。說，你那玩意，價(jià)錢好，不是正味。

孫全笑了笑：“老大，你有福氣，兒子、閨女都在城里當(dāng)官，聽說，一百多平米的樓房都給你買好了?！?/p>

范老疙瘩說：“那玩意太高，不接地氣?！?/p>

孫全說：“這是潮流，早早晚晚都一樣。就像死了一把火燒成灰，不是你想不想燒?！?/p>

范老大說：“死了的事我管不著，活著，我就得種莊稼?！?/p>

孫全說：“你種莊稼，不讓毀地，可把你兒子的前程給毀了?！?/p>

范老大說：“他當(dāng)他的官，我種我的地，我礙著他啥了？”

孫全說：“你是放著明白裝糊涂，這么大一片開發(fā)區(qū)，為啥別人家的地都?xì)Я?，就你家的地沒毀？還不是你家有人？”

范老大沒想過這一層。

孫全說：“聽說這回?fù)Q屆，就因?yàn)槟阗囍@塊地，你兒子怕是要下去了。”

范老大問：“有這事？”

孫全說：“這事村里人都知道，都這么說?！?/p>

孫全走了，范老大覺得腦袋有點(diǎn)迷糊。他搖搖晃晃想站起來，拱了兩拱竟然沒站起來。再坐下，心里就亂糟糟的，好像心里有好多話要說。想著想著，眼淚就下來了。他抓起一把青草，放在鼻子底下使勁聞，是一股略帶苦澀的清香味，范老大在這草地上奔波了一輩子，腳底下一天不踩著這草，走道都不踏實(shí)。可這里馬上要變成高樓大廈了，到了城里，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也能看到草，可那草嬌貴，怕踩，也沒有這野草的清香味，別說喂驢喂馬，喂兔子都不吃。

太陽高高地掛在頭頂上，曬得人有點(diǎn)頭暈。他想站起來回家吃飯，重要的是要找個人說說心里話。和誰說？只有老伴?？墒沽耸箘挪坏珱]起來，反倒一頭倒了下去。躺在熱得發(fā)燙的土地上，心里好像一下子舒服了，他罵自己，真是賤命，就是離不開這土地。迷迷糊糊地，他就做起有一搭沒一搭的夢。

醒來時，已經(jīng)是在城里的醫(yī)院里。范老大一眼看到了孫子，他伸出三個指頭說：“再有兩三天，地里的苞米就熟了，到時候爺爺給你送來?！眱鹤?、老伴趕緊把臉扭了過去。

迷迷糊糊地他又回到自家那塊地，油綠油綠的一大片，苞米果然熟了。他掰下一穗，剝開苞米皮，用指甲一掐，苞米粒里就流出牛奶一樣的白漿。他捋捋肥厚的苞米葉子，捏捏圓乎乎的苞米穗子，嘴里念叨著，這是他這輩子見到過的最好的莊稼。

這時，一陣轟隆隆的響聲驚醒了他，一大片蝗蟲似的推土機(jī)開過來，沒等他躲開，推土機(jī)就從他的身上碾了過去。他就舒舒服服地躺著，任憑推土機(jī)一輛一輛從身上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