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崛起與文明復興

蕭武

進入新世紀之后，中國崛起的步伐明顯加速。但中國的崛起不應當只是一個普通國家的崛起，而應當是一個文明國家的崛起。中國貢獻給世界的不能只是商品，也應當有文化。只有在此基礎上，中國的“和平崛起”才有可能開創(chuàng)一條新的大國崛起之路，帶給全世界一個新的國際秩序。

文明的復興

近10年來，全世界范圍內最重要的變化無疑是兩個，一是美國由于兩場戰(zhàn)爭及金融危機而日形衰落，二是中國在經濟持續(xù)高速增長的推動下迅速崛起。金融危機爆發(fā)后，美國的各種危機紛紛暴露出來，而中國經濟一枝獨秀則使中國成為一個世界性的大國的時間突然提前。因此，“中國崛起”、“中國威脅論”再度成為西方媒體熱議的話題，對“中國模式”的討論也熱鬧非凡。

關于“中國模式”的論述中，張維為是2011年最值得關注的學者。張維為認為，中國崛起不同于以往的東亞四小龍或其它國家。以往某些國家和地區(qū)的“崛起”本身是學習和效仿西方文明的結果，從政治制度到社會文化、經濟增長等各個層面而言，本身并不對西方文明傳統(tǒng)構成挑戰(zhàn)。中國雖然也向西方學習了不少東西，但同時也保留了許多自身的特色，其中既有歷史上形成的，也有新中國建立以來所積累的，無論政治、經濟還是社會、文化，都有一套自己的模式，并不與西方完全相同，從而構成了對西方文明的挑戰(zhàn)。

舉例言之。時人多認為中國沒有民主選舉，因而政治制度落后，應予改革。但張維為則認為，中國的省級行政區(qū)的面積和人口規(guī)模都相當于歐洲一個國家的規(guī)模，而中國領導人在進入中央高層之前，多數(shù)擔任過兩任或兩任以上的地方領導人，因此，中國高層領導人雖然不如西方政治人物那樣能言善辯、善于應付媒體和維護形象，但往往管理經驗豐富，了解實際情況，決策行政都比較務實，不會為了一時的選票而做出什么傷害國家利益的事情。

實際上，早在2005年，著名學者甘陽也指出過這一點。甘陽認為，在所有“非西方文明”中，中國與其他非西方文明是不一樣的。中國在歷史上和西方沒有任何關系，是完全外在于西方的，西方也完全外在于中國。正如黑格爾說的，中國是一切例外的例外，邏輯到了中國就行不通了。

所以，西方人最盼望的是“中國能夠規(guī)規(guī)矩矩地進入文明世界”，也就是按照現(xiàn)有的由西方國家制定的標準、價值觀和規(guī)則“崛起”。因為他們已經知道，中國的崛起現(xiàn)在已經沒有什么力量能夠阻擋，只是時間早晚而已，談論這一點毫無意義，有意義的問題只是中國會以何種方式崛起，會對西方主導的世界帶來什么。因此，歐洲頂級智庫的研究人員已經開始研究，中國人如何思考問題，如何看待世界，如何看待西方的政治、經濟制度，如何看待西方的文化等等。因為西方很清楚，中國崛起將會改變現(xiàn)有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和規(guī)則，乃至文化。

變與不變

雖然國內常常能夠見到對“中國人素質差”的批評，但多數(shù)所謂素質差實際上更多的時候是由于文化習俗差異，并不是真正的國民素質比別國差。真正能夠體現(xiàn)一國國民素質的是大多數(shù)人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習慣和氣質，如中國人在全世界范圍內所享有的勤奮、節(jié)儉、聰明、吃苦耐勞、遵守紀律等盛名。

而這種習慣和氣質當然來自中國5000年歷史積淀形成的文明傳統(tǒng)。因為中國農業(yè)的成熟和發(fā)展，中國人口迅速膨脹，人均耕地面積較小，因此養(yǎng)成了精耕細作、勤勞簡樸的生活習慣。我們在歷史上多次看到，王朝更替之際，人口減少，耕地拋荒，經濟蕭條，但只要一個新的王朝建立起來，有了基本秩序，生活相對安定，經濟就會迅速恢復，人口增長，進入下一個繁榮周期，直到下一次政治秩序崩潰。其原因即在于，中國人在漫長的歷史經驗中已經習慣了靠自己的辛勤勞動和聰明才智來維持生活、繁衍后代、艱難而頑強地生存下去。

因此，在農業(yè)時代，一個穩(wěn)定的政治秩序對中國來說，至關重要。只要政治穩(wěn)定，中國經濟就會發(fā)展，人口就會增加。

晚清以降，中國受歐洲列強侵略，進入“3000年未有”的歷史低谷。中國之所以會落到這般地步，一方面固然如以往論者所說，是因為中國仍處于農業(yè)時代而歐洲列強已進入工業(yè)時代；而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國家政治系統(tǒng)崩潰，無法為經濟、文化和社會發(fā)展提供基本的秩序，無法將中國人組織起來。

北京大學教授韓毓海認為，看明清史，要上看財政貨幣，下看基層組織。其意義即在于此。同樣是中國的農民子弟，在清朝軍隊和在北洋軍隊中表現(xiàn)迥然相異，在國民革命軍中又與在北洋軍隊中不同，在共產黨軍隊中又與在國民黨軍隊中不同，就是因為各個時期的組織形式不同，因此表現(xiàn)出來的戰(zhàn)斗力也不同。

因此有人認為，中國今天能夠崛起，不完全是因為新中國以來的種種政治、經濟變革，也不完全是因為30年來的改革開放，而是早在幾千幾萬年前中華農耕文明形成時即已奠定了文明基礎，因而“天命所歸是大國”。

但文明并不是形成之后即固定的、不變的，而是在歷史中不斷運動、變化、發(fā)展的，因時制宜，因事制宜，因地制宜；但同時又能在歷史運動過程中保持其核心特質不會出現(xiàn)太大變動，能夠在不同時期經過某些調整之后仍然延續(xù)下來。歷史上如此，今天依然如此。

復古革命

傳統(tǒng)文化復興近年來從民間到官方都有不少表現(xiàn)。

孔子現(xiàn)在已經成了進行對外文化交流的重要符號，中國在世界各地廣泛開辦孔子學院即是最好的證明。最近的則是文化部宣布，取消只發(fā)了一次的“孔子和平獎”，設立孔子和平公益基金會。今年初，還在天安門區(qū)域的國家博物館門前豎起了孔子像，雖然后來由于種種原因而被遷走，但由于天安門在現(xiàn)代中國政治中的特殊象征意義，孔子像出現(xiàn)在這里仍然有著十分豐富的含義。

在民間和學術界，這樣的事情就更多了。不僅思想學術界有文化保守主義的興起，公開的媒體上頻頻出現(xiàn)講《論語》、講孔子、講儒家文化的電視節(jié)目，即使在民間，漢服運動也已經進行了10多年，在全國各地都有不少年輕人興趣濃厚，并且發(fā)展到效仿先賢自辦書院等，以復興傳統(tǒng)文化。每年各地都會出現(xiàn)一些穿漢服、祭孔子的活動，政府官員也經常參加此類活動。

但有不少人帶有僵化的復古情緒，一切以古人為標準，來評判當下的人和事。這種復古是為了復古的復古，實際上是復辟。真正的復古本身應當是以“革命”為目標，即為了革命而復古。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歷史上的文藝復興運動才往往是革命運動。比如中國文學史上的“古文運動”并不是要盲目地學習古人，而是為了掃除社會上流行的八股文風。真正的傳統(tǒng)文化復興當然要有所取舍，因時因事制宜，保留其核心精神，在形式上根據(jù)時代的變化而進行調整。

以近年來時常見諸報端的政府官員參與民間的祭孔活動為例，支持者多稱之為進步，以為這就是傳統(tǒng)復興，實則不然。傳統(tǒng)文化在今天當然應當復興，但復興不能是復辟，而必須根據(jù)現(xiàn)在的情況，有所損益，才能成為有生命力的東西。

還需要注意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本身畢竟產生于農業(yè)文明時代，而今天的中國正處在高速的工業(yè)化、城市化過程中，社會變化劇烈，傳統(tǒng)文化原來寄生的土壤—農村現(xiàn)在也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即以傳統(tǒng)文化中的家庭觀念論，今天因為人們遷徙頻繁，家庭規(guī)?？s小，從原來的“大家”變?yōu)楝F(xiàn)在的“小家”，因此農村的社會文化心理也已發(fā)生了較大變化。

在此背景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就不能只是把原來的老一套重新拿出來，硬塞給人們，要人們在倫常日用中實踐，而必須經歷一個大規(guī)模的改造和轉化。但這個轉化過程不應當是一個少數(shù)人主動創(chuàng)造出來、教給其他人的過程，而需要全社會的共同參與，不斷總結、不斷檢討、不斷發(fā)現(xiàn)、不斷創(chuàng)新，辨別常識，凝聚共識，進而重建整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改變目前社會上眾聲喧嘩、莫知所從的現(xiàn)狀。

這方面，媒體和學者應當主動承擔引導責任，“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要求看似高蹈，實際上不難。至少，做到不挑戰(zhàn)社會基本道德共識和人倫底線不難做到。當代的“儒家”們，也要擺正姿態(tài)，放低身段，把自己看做這個過程的積極參與者，而不是時時處處做導師狀。

只有完成了這一步，建立起了社會的基本道德共識，傳統(tǒng)文化才有可能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