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思想的樊籬

劉婉媛

從將私營經濟拒之門外，到張開懷抱接納私企老板入黨，中共跨出了劃時代的一步。每次改革創(chuàng)新必然伴隨著爭議與質疑，但是，“與時俱進”的要求，不斷推動中共黨建工作邁出大膽而謹慎的步伐

在2002年11月舉行的中國共產黨十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上，除了江澤民、胡錦濤等大會的中心人物以外，一位之前名不見經傳的浙江男子也成為了媒體的焦點。

他是邱繼寶，浙江臺州飛躍集團董事長。2002年11月10日晚，在中外記者閃爍的鎂光燈之下，他創(chuàng)造了中共黨史上的一項紀錄——私營企業(yè)業(yè)主作為黨代表，首次召開記者招待會。

被罰站的私企老板出任黨代表

邱繼寶年屆不惑。20世紀80年代初，藉著改革開放的春風，他用當鞋匠掙來的少許積蓄以及貸款300元，在家鄉(xiāng)臺州辦起了一個家庭式作坊，制作電器儀表。幾年后，這個作坊轉產縫紉機。1988年秋天，邱繼寶扛著自家生產的縫紉機到廣交會上“趕集”，可是，作為一個沒名沒分的個體戶，他被拒之門外了。情急之下，他決定翻墻進入會場，結果被警覺的保安人員發(fā)現(xiàn)，當場罰款50元，還被罰站了半個小時。

時間過去十多年，邱繼寶已非同日而語。他的小作坊已經發(fā)展成為中國乃至全世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縫紉機生產基地，據(jù)說身家上億，產品大量出口，每年為中國創(chuàng)匯6000多萬美元。

在改革開放的滔滔巨流之中，上述財富傳奇無非是成千上萬位農民企業(yè)家奮斗故事之典型案例，并不稀奇。然而，當這位曾經在廣交會上遭到歧視和罰站的個體戶，如今站在中國執(zhí)政黨代表大會的中心，其政治意義非同凡響。

當十一屆三中全會唱響改革開放的序幕，在新舊思潮并駕齊驅之時，對于社會主義的發(fā)展方向，黨內的討論此起彼伏。在改革開放初期，每每出現(xiàn)新事務，隨即容易陷入姓“社”還是姓“資”的拷問。其中，關于改革開放所產生的非公有經濟成份如何定位，幾十年來便是議而未決。

終于，在中共十六大上，這個議題總算塵埃落定。在這次大會上，“三個代表”思想正式寫入黨章；作為“三個代表”的延伸，黨章更是以委婉的措辭而明確的態(tài)度，規(guī)定私營企業(yè)業(yè)主可以加入中國共產黨。這意味著，非公有經濟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地位和作用正式得到了肯定。長期爭論的問題，諸如“非公有經濟是否正當合理？”“私營企業(yè)主屬于什么階層？”“私營企業(yè)的財產受什么保護”之類的問題，在黨的文件中都有了答案。

在十六大的兩千多名代表中，就有了包括邱繼寶在內的9位民營企業(yè)家。而此前半年在中共廣東省第九次代表大會上，出席的880名代表中，首次出現(xiàn)18名新階層代表，也受到極大關注。

以邱繼寶為代表的私營業(yè)主，不僅有了當選黨代表的權利，甚至可以在黨代會上面見記者，宣示話語權，這在中共81年歷史上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捌渌髽I(yè)家也都為我感到驕傲。當黨代表不是我一個人的榮譽，而是千千萬萬私營企業(yè)家的榮譽。” 邱繼寶激動地表示。而翻開那一年的報章雜志，關于企業(yè)家們“理直了，氣順了，勁足了”表態(tài)的報道，比比皆是。

沖破姓“資”姓“社”的緊箍咒

回首中共的發(fā)展歷程，允許私營業(yè)主加入中國共產黨這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對于黨建工作無疑是具有跨時代意義的一項創(chuàng)舉。

而在改革開放之初，為何這一話題如此敏感？

馬克思主義認為，資本主義最根本的問題是生產的社會化和生產資料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要解決這個矛盾，就得消滅私有制?！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里有這么一句話：“共產黨人可以用一句話把自己的理論概括起來：消滅私有制?！?/p>

教條如此，以至于在中國改革開放大業(yè)中，關于非公有經濟如何處理，計劃與市場之間關系如何厘清，總會成為話題。

1991年春節(jié)，正當改革開放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難，一場輿論風暴在中國的精英界中再掀起波瀾。2月15日，上海《解放日報》在頭版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做改革開放的領頭羊》的評論，之后又發(fā)表了一系列歌唱改革的文章，文中說，“關鍵在于解放思想……有些同志總是習慣于把計劃經濟等同于社會主義，把市場經濟等同于資本主義，認為在市場調節(jié)背后必然隱藏著資本主義的幽靈?！薄霸诟母锷罨㈤_放擴大的新形勢下，我們要防止陷入某種‘新的思想僵化?！?/p>

此言一出即招致保守人士的激烈批評，也引起了知識界的熱烈討論。這一系列文章，事后人們才知道是由上海市委研究室和《解放日報》評論部合作撰寫而成；文章署名“皇甫平”，即是取“黃埔江評論”的諧音。而就在春節(jié)期間，中國的改革總設計師鄧小平剛剛來到上海，在這里發(fā)表了主旨為“解放思想，大膽改革”的突破性講話，“皇甫平”系列文章便是秉承和延續(xù)了鄧小平講話的思路。

一年之后，同樣是早春二月，鄧小平到南方考察，南巡期間對爭議中的話題作了定調：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qū)別；姓“資”還是姓“社”，判斷的標準在于是否有利于發(fā)展社會主義生產力、增強社會主義國家的綜合國力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

在當年舉行的中共十四大，首次明確提出：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在“市場經濟”四字前冠以“社會主義”這一定語，就可以回答“姓資姓社”的詰問了。

然而，關于私有經濟的爭議仍未平息。1995年，黨內出現(xiàn)第一份“萬言書”，題為《影響我國國家安全的若干因素》，對非公經濟的發(fā)展提出尖銳批評。“私有經濟的比重超過了一定的度，就會對我國社會基礎的性質產生嚴重的影響。”“我國重新出現(xiàn)的私有制經濟，將成為新生資產階級政治要求的經濟后盾?！?/p>

當時有觀察家驚呼：一場規(guī)模巨大的私有化運動，和一場更大的關于私有化的激烈爭論，在中國同時上演??！

改革在質疑之聲中躑躅前行。1997年中共召開十五大，在所有制理論上有了新的探索和突破，將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經濟制度定位為“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fā)展”。這意味著，過去被嚴格限定在“從屬”“補充”地位的個體、私營等非公有經濟，成為了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

從此，非公經濟有了更為寬松的發(fā)展環(huán)境。到了2000年，非公經濟已經成為國民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和經濟增長的主要來源，中國內資民營經濟在國內生產總值中所占比重約為42．8％，加上外商和港澳臺投資經濟的比重則約占55％，超過了公有經濟的比重。

而隨著非公經濟的發(fā)展壯大，中國社會逐步形成一個新的階層，他們是“先富起來”的一群，力量日益壯大。而如何在新時代、新形勢下定義這個階層的性質，在理論上又找不到適合的說法，這又對執(zhí)政者提出了新的課題。

理論創(chuàng)新與思想交鋒

新世紀剛剛到來，中共黨內又在醞釀一次重大的理論創(chuàng)新。如之前許多改革的重大命題一般，變革的鼓點仍是從廣東這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擂響。

2000年的早春2月，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視察廣東，首次提出了黨的建設指導思想應堅持“三個代表”的基本原則?！翱偨Y我們黨70多年的歷史，可以得出一個重要的結論，這就是，我們黨所以贏得人民的擁護，是因為我們黨作為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在革命、建設、改革的各個歷史時期，總是代表著中國先進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要求，代表著中國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代表著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并通過制定正確的路線方針政策，為實現(xiàn)國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而不懈奮斗”。

作為“三個代表”思想的延伸，在一年多后建黨80周年的“七一”講話中，江澤民更是明確提到，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社會階層構成發(fā)生了新的變化，出現(xiàn)了民營科技企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人員和技術人員、受聘于外資企業(yè)的管理技術人員、個體戶、私營企業(yè)主、中介組織的從業(yè)人員、自由職業(yè)人員等社會階層，而他們也是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建設者?！拔覀儜摪殉姓J黨的綱領和章程、自覺為黨的路線和綱領而奮斗、經過長期考驗、符合黨員條件的社會其他方面的優(yōu)秀分子吸收到黨內來。”江澤民說。

這一講話，宣示在黨員資格方面相應增加“其他社會階層的先進分子”，這樣，在舊思維中被定義為“剝削階級”的私營企業(yè)家，也可以以“先進分子”的身份，加入中共隊伍當中。

然而，創(chuàng)新之途注定不會風平浪靜，在思想交鋒激烈碰撞的年代，一些質疑聲音不絕于耳。早在江澤民發(fā)表“七一講話”之前，左派勢力的陣地——《中流》和《真理的追求》雜志相繼刊登文章，重申并強調共產黨的無產階級性質，警告共產黨人“謹防資本主義復辟”，堅決反對資本家入黨。

而在“七一”講話之后，包括魏巍、林默涵、吳冷西的“一群共產黨員”，以《七一講話”是極其重大的政治錯誤事件》為題， 上書中央，以“理論政變”“向資產階級投降”等等強硬措辭，批評“三個代表”思想，矛頭直指總書記。當月，這篇文章更是刊登在《中流》雜志上，引來一片嘩然。

《真理的追求》和《中流》相繼?？?，迄今再無聲息。而當年其麾下的中流砥柱們，則紛紛轉戰(zhàn)毛澤東旗幟網和烏有之鄉(xiāng)等，開辟網上輿論陣地。

如今，這場風波已經平息，對于爭議之事也有了更為理性的思考。不過，提起當年的這一番論戰(zhàn)，許多黨內干部依然有“不堪回首”之感。在聽到《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提及此事，當年卷入這場論戰(zhàn)、被左派貼上“資本家代言人”標簽的一位官員激烈地擺擺手，表示不愿多談，“我最怕人家提這個事。我如果再就這個問題說三道四，一些人會說我的好話，但另外的一些人還會猛烈攻擊我?！?/p>

“我們當時想說清楚，私營企業(yè)老板不是資本家，不是剝削階級。他們怎么是資本家呢？當初下海之前，他們和你一樣，是機關里的同事。你不去創(chuàng)業(yè)，就是先進分子；而他為了改革開放，去創(chuàng)業(yè)了，就成了資本家？那就是說，創(chuàng)業(yè)錯了？”這位官員說，“他們和工人、農民一樣，都是社會主義的勞動者。但是，當時阻力太大，我們最后落筆（起草有關文件）時只好改成‘社會主義的建設者。關于非公經濟的東西，當時我們在理論上沒徹底解決，我們想不出招來。這個問題至今并未得到徹底解決?！?/p>

“三個代表”寫入黨章

“三個代表”思想提出來之后，黨內開始籌劃在中共召開十六大時將其寫入黨章，以黨的文件形式加以鞏固。

中共中央黨校教授、研究黨章的權威專家葉篤初親身參與了十六大黨章修改。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三個代表”寫入黨章之事醞釀了好幾年?！拔覀儗W者開展了討論，大家說應該以立法形式確定下來。當然，我們一開始沒有公開提‘立法二字，因為這么一提就會很敏感。”

葉篤初構思許久，在2000年5月撰寫了一篇文章，題為《對江澤民同志“三個代表”論述的理論思考和立法思考》。當時，為了避免過于“樹大招風”，他沒有將文章發(fā)表在中央級的刊物上，而是交給了老家那邊湖北省社會科學院底下的雜志《江漢論壇》在7月發(fā)表。

“任何一次黨內立法都是產生于歷史所提出的社會需要與黨的需要之中。社會主義建設和黨的建設的新的實踐，正呼喚著新的立法。所謂‘譬如積薪，后來居上。只要是以經得起檢驗的事實和經驗為根據(jù)，在民主和科學的基礎上采取有效立法行動，就會有利于黨的發(fā)展與進步。在這方面大可不必過于拘泥，我們的同志要增進共識，有所準備?！比~篤初在文中如此寫道。

盡管文章只是發(fā)表在一個地方刊物上，但還是引起了強烈反響。很快，有關部門官員就找到了葉篤初，和他就文章提到的問題詳加討論。不久后，中組部將葉篤初調到專門成立的工作組，負責研究十六大修改黨章事宜。

葉篤初透露，最初關于“三個代表”的提法，其實只有“兩個代表”，即“代表中國先進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要求”，和“代表著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而“代表中國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這一內容，是后來補充完善加進去的。

修改黨章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將“三個代表”思想論述寫入黨章?！包h章的總則里有毛澤東思想和鄧小平理論的論述，如何將‘三個代表的內容接上去而不顯得突兀，當時確實動了很多腦筋。經過多番斟酌，后來采取的方式是很聰明的?！比~篤初笑著回憶說，“我們決定在總則一開始的地方，就開篇明義地對黨的性質作進一步的闡釋——舊的黨章里只說‘中國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但在十六大改成了‘中國共產黨是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同時是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先鋒隊。這樣一來，在一開始就把黨的性質說清楚了，后面把‘三個代表寫進去，就順理成章了?！?/p>

就這樣，經歷一波三折，“三個代表”同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一道，作為黨在新世紀的指導思想寫進了黨章。

在十六大的黨章修改中，還將黨員發(fā)展對象里的“其他革命分子”修改為“其他社會階層的先進分子”，而私營企業(yè)主作為其中的一員，明確允許加入中國共產黨。

江澤民總書記在十六大上作的報告中，還明確提出要“完善保護私人財產的法律制度”，進一步終結關于私有財產保護這一始終糾纏不清的爭論。在私產問題上實現(xiàn)的突破，為此后修改憲法保護私產、乃至物權法的出臺，都作了充分的理論準備。

黨章背后的創(chuàng)新思路

以十六大修改黨章為標志，諸多媒體評論稱，中共正式由“革命黨”轉型為“執(zhí)政黨”。事實上，縱觀90年歷史上十五次修改黨章的經過，中共與時俱進、不斷推進理論與制度創(chuàng)新的黨建脈絡清晰可見。

葉篤初指出，除了“文化大革命”中黨的九大、十大兩次非正常性修改之外，黨章每改一次就有一次進步。這種進步，是黨在長期實踐摸索中從小到大、從尚欠成熟到更成熟的結果。

李君如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中共在黨建道路上的探索既是大膽，也是謹慎的，而其原則就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耙话銇碚f，自然科學可以搞實驗，社會科學不搞試驗。但中共在社會科學方面會搞試驗，最大規(guī)模的案例就是鄧小平的經濟特區(qū)?！崩罹缯f，“黨建這一塊，我們也搞了很多試驗田，不斷總結經驗，最后成功的會寫進黨的文件里。你如果好好琢磨黨的文件，上面不是領導人拍腦袋拍出來的話，都是有實踐基礎的。雖然每一句聽起來像是套話，但背后已經經過了多少實踐、試驗，有多少困難已經解決掉了。為什么要這樣表述，都是字斟句酌過的?！?/p>

有趣的是，對比越南、朝鮮等國家共產黨的黨章，中共的黨章顯得與眾不同——規(guī)則特別細，而且總綱特別長，有7000字（條文細則只有一萬字）。十二大的時候，黨章總則有19段話，而現(xiàn)在共有27段；十二大之后加上了有關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那段歷史的評價，十六大則加上十三屆四中全會以來關于江澤民時期的評述，十七大后則加上關于科學發(fā)展觀的闡述……

一代一代的中國共產黨人，正面對著日新月異的大時代，那么，黨章會不會隨著一代代領導人的更替越寫越長？對于《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這個“天真的疑問”，黨章專家葉篤初笑稱：“你們別著急，后人自有后人的辦法，人是很聰明的，隨著時代變遷，他們總會找到一個恰當?shù)姆绞?，用最簡單易行的語言和方式進行闡述，而這是后人的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