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倫
板橋題畫:米元章論石,曰瘦、曰縐、曰漏、曰透,可謂盡石之妙矣。東坡又曰,石文而丑。一丑字,則石之千態(tài)萬狀,皆從此出。彼元章但知好之為好,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東坡胸次,其造化之爐冶乎!燮畫此石,丑石也。丑而雄,丑而秀。弟子朱青雷索予畫不得,即以是寄之。青雷袖中倘有元章之石,當棄弗顧矣。
小魏評說:有道理,但有過火之偏。
藝術(shù)是美的學問,本應以表現(xiàn)美取勝,怪在另有一種藝術(shù)是以表現(xiàn)丑奪彩。
魯迅有語,大意為:悲劇是將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看,喜劇是將丑惡的事物撕破給人看。此公目光犀利,實在了不起。
漫畫、相聲、笑話、諷刺劇,都以描寫丑惡見長。果戈理《欽差大臣》登場人物幾十個,全是丑類。群丑集中,丑態(tài)百出,是一幅標準的《百丑圖》。
生活錯綜復雜,有丑,有美,更有丑中含美,美中藏丑。肺病患者臉上的紅暈,吸血鬼席上的八珍,淫婦的豐腴肉體,昏君的華麗外衣;反之,戰(zhàn)士傷疤,寒士茅屋,冤鬼飄蕩,益蟲蠕動。豈能簡單以丑寫丑,以美寫美。大漢奸汪精衛(wèi)是個美男子,竊國大盜袁世凱像個偉丈夫,但魯迅卻是一副紹興師爺?shù)牡笙?。魯迅形容易卜生“一臉怪相”,高爾基“一臉呆相”,馬雅可夫斯基“一臉惡相”。我看鄭板橋先生的畫像尊容,也不似他筆下的蘭竹那樣俊秀。生活中尚且不宜以貌取人,文學藝術(shù)更不可照搬生活。千姿百狀的客觀事物,反映于千差萬別的藝術(shù)家之主觀世界,就產(chǎn)生了千奇百怪的表現(xiàn)手法。
莫索爾斯基所作《跳蚤之歌》,初聽噪耳,有丑感;靜聽,卻有優(yōu)美旋律回蕩其中。此曲反映丑惡事物,跳蚤自白,是作曲家模擬跳蚤而塑造的音樂形象,反映了作曲家對跳蚤的憎惡與諷刺(開一句國際玩笑,作曲家并非模擬真跳蚤,而真跳蚤又豈有聲乎)。倘丑而又丑,一片噪音,只會引起聽眾官能惡感,掩耳逃去,不復有音樂矣。作曲家把握了跳蚤的特點,譜出一種跳躍而怡然自得,雖怪異卻又不失優(yōu)美的旋律。從某種意義上講,與其說丑化了跳蚤,不如說美化了跳蚤。跳蚤旋律越是夸張到悠然、飄然、得意忘形,越能喚起聽眾憤恨跳蚤的心聲。最后曲中出現(xiàn)人民大聲呼吁消滅跳蚤的音樂形象。跳蚤者,比喻沙皇的收稅官員也!《跳蚤之歌》也與普希金諷刺短詩《蝗蟲》一樣,用特殊手法展示了深刻的主題。
羅兩峰所繪《鬼趣圖》,選材、構(gòu)思、手法都很怪異。顧名思義,鬼中有趣,就是丑中寓美。畫中群鬼,乍看丑陋;細辨之,丑中含有美態(tài),人情味頗足,人間煙火氣甚濃,與人類共通。有理論家認定《鬼趣圖》是愛世之畫。羅兩峰遙想群鬼應知人世之樂,所以仿效人類之趣。我有不同見解,試言《鬼趣圖》是憤世之畫!當時社會黑暗,人欲橫流,畫家拒不畫人,專去畫鬼。暗示人間無趣,鬼域有情,人不如鬼,鬼比人美。羅兩峰以丑寫美手法,反映了人鬼顛倒的社會奇觀。
川劇“三小戲”中的小丑,較之京丑昆丑,確有四川風味。評論者或夸其語言生動,或夸其表演細膩。我看川丑之關(guān)鍵,正在于小丑不丑,寓美于丑。袍帶丑的宦場氣,紅衫丑的書卷氣,襟襟丑的泥土氣,都如成都小吃,色香味形俱美。日后有機會,我擬著《川劇論》,當以“小丑不丑”為專題詳加剖析,這里按下不表。
板橋之石,不就如同跳蚤、鬼趣、川丑么?然而,萬事過頭則謬。板橋欲以丑石霸天下,凡畫石者,必須以丑為法。竟授意門生,將米元章的俊石棄如敝履。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之文風,似曾相識于當今……打住!還是話說從前吧。例如傳統(tǒng)畫梅之法,曰疏,曰曲,曰斜,確實抓住了梅花的特點。疏影斜枝,也反映了士大夫的病態(tài)審美觀。龔自珍《病梅館記》,對此有所針砭。但千百年來,畫梅多是沿襲疏斜傳統(tǒng),破格者極少。
近見關(guān)山月梅幅,滿紙紅梅,密如杜鵑花。藝術(shù)家希冀雪后群梅多多益善之意躍然畫上。這種別具一格的密梅,絕不亞于疏梅之美。
世上有疏梅,也有密梅;有丑石,也有俊石;有小丑,也有小生。有以丑含美取勝,也有以美寓丑見長。魚,吾所欲也;熊掌,亦吾所欲也。
板橋板橋:先生“樣板石”偏激之見,恕我不敢恭維。
1975年
插圖 / 烏云之中尋明月 /阿薩
迪賈比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