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
【一】
余南國,云安城,恰逢三月。
不知道又發(fā)生什么事,門口伙計的叫罵聲直傳到后院,看樣子像是被氣得不輕,寒白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能讓平日里還算斯文的伙計破口大罵,便披了衣裳出來看,也不知道是誰在自家門前端端正正地擺了香燭紙錢,還有一束開得正好的白菊,儼然一副祭拜死人的樣子,任是誰看了都要生氣的,這也難怪伙計要罵人了。
“白姑娘,您看一大早一開門就看見這個,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惡作劇,這多晦氣啊!我全拿去扔掉,這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了,真不吉利!”
此時門口也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都直盯著伙計憤憤地收拾地上的東西,只見寒白優(yōu)雅地蹲下來拿起地上的白菊,似是很欣賞地看了看道:“其他的都拿去扔了吧,這花開得挺好,不如回去給我裝點屋子?!?/p>
伙計聽了不禁大叫:“姑娘,哪有把菊花插屋里的!您要是喜歡花我去買盆蘭草……”
眾人眼看著寒白施施然進了屋,伙計也叫嚷著跟進去了,一時間沒了下文,便三三兩兩各自散去了。
【二】
倒是一連三天,寒白的鋪子真的沒有開門,不過想想也是,自家門前出了這樣的事,主人不介意客人也會忌諱,想是開著門也是沒什么生意的。
月至中天,一頂素白軟轎無聲無息地落在良辰坊門前,里面走下一個藍衣女子,是府上的??秃伸`姬,朱紅的大門像是通靈一般緩緩打開。
一進屋,一股濃烈的藥味撲鼻而來,藍衣美人往榻上瞟了一眼頓時大驚:“怎么傷成這樣!誰干的?”
寒白半倚著身子抬手指了指桌上,順眼望過去,是一束開得正好的白菊,拿在手里竟輕飄飄的,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束紙花!
寒白開口,聲音柔弱無力:“前天有人放在我門口的,本想將它插起來養(yǎng)著,不想竟著了道,還好紙靈術怕水,插在花瓶里歪打正著卸了它一部分靈力,不然我早沒命了?!?/p>
靈姬手下微微用力,一簇火舌迅速將白菊淹沒,數(shù)落道:“也只有你會把菊花往屋子里擺?!?/p>
榻上的寒白自嘲地笑了笑,又一臉賴皮地道:“反正我把自己交給你了,我最多還能撐六天,你不想給我收尸吧?”
【三】
都說云安城鼎鼎有名的寒府最近不消停,不久前先是有人在門口放了菊花,沒過幾天又是一副棺材,寒府好幾日不見人出入,今天一早卻敞著大門,有好奇的人伸頭往里看了幾眼,不想入眼的,竟是寒白的靈堂。
不消半日,這個消息便傳遍了整個云安城,這好好兒的一個人,怎么說去就去了呢?
寒府雖是大戶,總歸也只有寒白一個人住著,人員倒是不多,只是下葬那日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伙計扶著棺木走在最前頭,一路上浩浩蕩蕩到了傾城山,忙完已過了正午,天空漸漸飄起小雨,雖是初春,細雨落進脖子里,冰得伙計縮了縮脖子,趕忙回去了。
雨越下越大,靈姬只在墓地里等了半日,剛到子夜,那人就來了。
砌好的墳包一下子被劈開,棺蓋也隨著飛到一邊,露出寒白安靜清秀的臉龐,跟月光一樣蒼白。
靈姬在暗處靜靜打量,三十歲出頭的年紀,頭上一枚上好的紫檀木簪,血紅色的瞳孔,果然是語蘭雪山上的彤族,據(jù)說彤族一族精通紙靈術,能夠化紙為實,幾百年來,一直生活在雪山之上,并不與人交往,實在不知道為何要殺寒白。
只見那人小心翼翼地將寒白的尸首抱出,一副十分珍惜的樣子,寂靜的夜,突然飄出一句人聲:“公子,這是要抱我去哪里呀?”
那人頓時一驚,寒白已經(jīng)抓準這個間隙從他身上下來,一個翻身就立在了三米開外。
“你……你沒有死!”
“是啊。”寒白盈盈一笑,一臉悠閑自在,一點也不像個將死之人。
許是老天爺幫忙,下著大雨,任是再厲害的紙靈術也發(fā)揮不出效力,二人立在雨中,誰也沒有開口,寒白自是不急,找了處避風的地方坐著,像是賞了什么美景,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你——”那人想說什么,一個“你”字開口卻還是轉(zhuǎn)了別的話題,“在下江岳昊——”
“我知道,你是彤族族長,也不對,彤族已經(jīng)被滅族了,你不是族長了,滅你族人的又不是我,你殺了我也報不了仇啊。”
像是沒想到寒白會知道他的底細,打好的腹稿又不知從何說起,她倒是還和以前一樣,說話總是這么噎人,而自己在她面前,就顯得嘴笨舌拙:“我并不想傷害姑娘……只是——”
“是呀是呀,你沒想害我,就是想要我的命而已?!?/p>
“……”
有那么一瞬間寒白也懷疑起江岳昊的身份來,要說一個族長怎么這么好欺負呢……
許是覺得無趣,一招引蛇出洞到好像引來一個木頭,本來也只是猜測,如今身份證實,想是靈姬已經(jīng)去尋他的老巢了,這樣的天氣也沒什么顧忌,大功告成,寒白站起來活動活動手腳,指著江岳昊道:“你,送我回家。”
【四】
本來寒白交代了次日早上再來接她,偏偏伙計夜里輾轉(zhuǎn)反側怎么也沒睡著,索性搬了凳子站到門口去等,才一開門看見寒白被一個男子橫抱著站在門口,二人皆渾身濕透,原本寬大的衣衫緊緊貼在身體上,越發(fā)顯得寒白身線玲瓏 ,伙計瞪著眼睛吞了吞口水,才轉(zhuǎn)頭扯著嗓子對這院內(nèi)喊:“都起來——姑娘回來了——”
寒白實在是支撐不住,早在江岳昊懷里昏睡了過去。
伙計以為江岳昊是救了自家姑娘的大俠,奉茶送膳,沐浴更衣,伺候得十分周到,江岳昊提出要去看看寒白,伙計便樂呵呵地領著去了,一路上還八卦地想著這大俠就是看著年紀大點,不過這樣貌、這風骨配自家姑娘,行!
江岳昊進門的時候寒白已經(jīng)醒了,散開的長發(fā)鋪在珍珠色的睡袍上,美得讓人挪不開眼睛,寒白端著藥碗瞇起眼睛笑著招呼:“過來坐??!”
本已聚在指尖的靈力又收了回去,江岳昊拉了一張圓凳坐下,寒白眨巴著眼睛,像是請來一個多年交好的老友:“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為什么要殺我?”
江岳昊輕笑一聲:“如果我告訴你,拿你的性命交換,如何?”
“好啊,反正我中了你的咒術,只有四天好活了?!?/p>
“我聽說你是累世修行的得道之人,早已是半仙之體,不想有一次輪回失了一點魂魄,自此流連人間,不得飛升……”
“喂喂——”寒白揚了揚手中的藥勺打斷他,“不許轉(zhuǎn)移話題,我要聽你說故事?!?/p>
這晚寒府一直忙到天明,伙計時不時路過寒白門前總能聽到笑聲,有時是寒白的,有時是江岳昊的,伙計不禁又暗自得意了一下自己對八卦事件的洞察力,真準!
【五】
靈姬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又過了一天,見到寒白的樣子只是嘆氣,寒白半睜著眼睛道:“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還不一定會死,到是你,跑了兩天辛苦了。”
“找他的藏身之所倒是不難,彤族祖先來自地府,生性畏陽,語蘭雪山他是不能待了,云安城能藏人的冰窖也沒幾個,找得挺順利的,不過我去了趟地府,這才回來晚了?!?/p>
“哦?”寒白一聽便來了興趣,索性披了衣服坐了起來。
靈姬湊過去挨著寒白坐下,取下腰間冰藍色的玉佩向空中一拋,霎時一片銀光浮動,似是在空氣中展開一幅畫卷,畫上安靜地睡著一個女子,被層層靈力包裹,最惹眼的,是那女子衣服的袖口上,繡著朵朵白菊。
當時靈姬想起江岳昊就是以菊花為憑傷了寒白,心想莫不是與這女子有關,所幸去了地府查查這女子的身份,路過黃泉路口的時候到路邊茶攤喝了杯茶,無意間聽到來往的鬼差閑聊,得知彤族被滅族的原因,原來,彤族祖先本是地府陰靈師,不知為何離開地府定居語蘭雪山,幾百年來相安無事,然而,約百年前,第七任彤族族長強闖地府帶走一個人的半數(shù)魂魄,閻王大怒告上天庭,閻王派兵誅彤族一族,自此,彤族絕跡。
聽到這里,寒白揉著太陽穴問道:“魂魄缺失,倒是跟我挺像的?!?/p>
“不僅如此,我大概算了一下年數(shù),跟你的年齡很合?!?/p>
這樣一來,寒白也有些摸不著頭腦,跟靈姬兩個人互相干看著,兩雙美目湊到一塊兒眨巴眨巴,完全沒了主意。
砰的一聲,寒白的房門被劈成兩半,卷著塵土重重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江岳昊一臉殺氣地飛身進來扼住寒白咽喉,惡狠狠地道:“她人在哪兒?交出來!”
與此同時,靈姬一把利刃抵上江岳昊腰間:“放開她!不然我立刻讓菊英化成飛煙!”
誰知江岳昊根本不受威脅,手下反而更加用力,寒白只覺骨頭要被捏碎一般,眼淚不自覺地滑下,掙扎著道:“你再不松手我就震碎自己的元神,不管你想在我身上拿到什么都沒有了?!?/p>
短暫的堅持……他手上的力氣果然松了……
那一刻,他看著她的眼睛,恍恍惚惚,仿佛是癡了,腳下好似有些站不穩(wěn),霎時間眼前光影不斷,像是時光倒流。
【六】
記不清是多少年前了,江岳昊實在不喜歡計算年份,只記得自己年少時住在語蘭雪山上,身邊的人都叫他少主,彤族不與外界交往,日子過得很無聊,時間長了就總對著山頂?shù)难┥徴f話。
雪山本是極寒之地,卻不知怎的,竟長出一枝白菊,江岳昊想,這肯定是妖孽了,手上運了靈力,打算掐斷花萼,突然有另一只手啪地一下打上手背,痛得他立刻縮回手去,身后響起一個稚嫩的聲音:“喂!你是誰家的小孩,怎么隨隨便便就去壞人修行?”
江岳昊撫著被打紅的手側頭,看見一個胖乎乎的小女孩揉著自己的脖子抱怨:“看什么看,我差點被你掐死。”
沒想到看見的竟是這般可愛的小女孩兒,江岳昊站起身來略帶猶疑地問道:“嗯,你是菊花妖?”
哪知那女孩扯著嗓子喊道:“哪里是妖!我是百花仙子派來請雪蓮仙子上九重天參加百花節(jié)的特使!”
江岳昊被她喊得連連倒退數(shù)步,站穩(wěn)了也只是沒頭腦地問了一句:“那雪蓮仙子呢?”
“已經(jīng)走了?!?/p>
“那你為什么還不走?”
已經(jīng)低下去的聲調(diào)又一次拔起:“說了你也不明白!且跟你無關!我在這兒替雪蓮仙子看家不可以???”
江岳昊再次被喊得倒退數(shù)步,連忙滿口答應著:“可以、可以——當然可以——”
女孩看著江岳昊就笑了,末了又將江岳昊上上下下好好兒打量一番道:“仙子交代雪山上住著彤族一族,都是身懷靈力的人,叫我不要亂跑,也說了彤族的小少主總來跟她講心事,叫我好好兒招待,不可戲弄,看樣子,你就是那個小少主吧?”
江岳昊本就被她看得不自在,聽她這樣一說,就只能局促地站著,那女孩見她不答話,想必一定是了,撲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披風:“我叫菊英,如果你有不開心的事,要告訴我啊!我會保密的?!?/p>
江岳昊一下子不知所措,有點局促地站在原地,菊英一臉笑意地看著他,他嗯嗯啊啊了半天也沒說出什么來,就跟著菊英一起笑。
轉(zhuǎn)眼便是四年,江岳昊的族長接任儀式菊英沒能參加,那天她剛好要回一趟百花苑,宴會結束也有些時日了,像她這樣還未正式飛升的小仙是不能自由出入天宮的,這次是領了百花仙子的百花令,如今也要回去交差了。
菊英走到天光落處,回過頭來看了看江岳昊,依舊笑著大喊:“不許站在這里等我,你睡一覺我就回來了……”
隔得遠,江岳昊只是重重地點頭。
其實哪有那么快,天上的神仙打個呵欠,人間已不知過了多少時日。
菊英回來那日落了一場太陽雪,不像往日里大風呼嘯,每片雪花都非常完整,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抬頭望上去,天還是碧藍如洗,這樣一看倒不像下雪,而是落了一場花瓣雨,她從高處跑下來,一路沖開許多雪花,手里捧著一個晶瑩剔透的果子,一看便知定不是凡品,不由分說就往他嘴里塞:“快把它吃了,百花仙子賜下的仙果,沾了太多凡間的濁氣就沒用了?!?/p>
江岳昊也沒仔細想,只是菊英讓他吃他便吃了,心急火燎地吞下去,好像連核都沒吐。
自此多少年,江岳昊的容貌再無變化,時間在他身上,仿佛凝固了一般。
元宵節(jié)的時候菊英和江岳昊偷偷去了燈會,城里的富商辦了一場焰火會給全城老百姓看,河里的河燈似一條彩帶緩緩流動,菊英的河燈漂到不遠就燒了起來,云安城早有傳說:河燈自燃,是不祥之兆!
果然,回語蘭雪山的路上,二人便迷了路,逐漸置身于一片大霧之中,菊英只感覺身邊的仙氣越來越重,深知該來的總是會來,便恭敬地道:“菊英恭迎百花仙子駕臨?!?/p>
言罷,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絕美的女子,以百花為衣,周身彌漫著無盡的香氣,甚是醉人。
卻是來者不善:“菊英,你一在留戀人間,延誤飛升時日,私贈仙果與凡人,已觸犯天條,現(xiàn)奪去你的修行,重歷輪回。”
一席話,說得江岳昊如遭晴天霹靂,私贈仙果與凡人,他想起自己吃下的那一顆果子,不禁淚如雨下,他撲過去緊緊抱住倒下的菊英,她的容貌迅速褪去了血色,正漸漸變得透明。她抬手握住江岳昊的手,費力地道:“對不起,岳昊,你是人我是仙,我只是……不想看著你老,再……再……看著你死,看你離開我,我不想那樣……”離別來得是那樣快,短到只有一瞬,甚至來不及留個微笑給他。
【七】
榻上的男子忽然眉頭蹙起,額頭上布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夢里,由相遇開始,一切重頭來過,而此時好像十分痛苦。
隨著他的掙扎,江岳昊頭頂?shù)撵`光一點點暗了下去,畫面也逐漸減淡消失,寒白輕輕一嘆,道:“我受著傷,往生咒的效力很弱,他快醒了?!?/p>
言罷,最后一點靈光消散,江岳昊已經(jīng)坐了起來。
寒白瞇著眼睛笑道:“往生咒可帶人夢回前世,公子在前塵往事中過得可好?”
江岳昊顯然不悅,奈何中了往生咒的人會耗損精力,全身沒什么力氣,只是冷冷地道:“很好?!?/p>
“公子覺得好便好,那公子今晚好好兒休息,我們明日再見,公子的故人我會好好兒照顧,你放心?!?/p>
說完,一藍一白兩道身影相繼而出,江岳昊緩緩抬手抵住額頭,似乎還沉寂在夢中喃喃道:“為什么,又要經(jīng)歷一次失去,為什么……”
無法入眠,江岳昊索性打開房門出去,雖是黑夜,寒府處處皆點了地燈,倒是不妨礙視物,空氣中隱隱飄來絲絲香氣,似是花香,又好像不是。
穿過一道拱門,一襲珍珠色裙角揚在風中,正在自斟自飲,江岳昊冷臉道:“姑娘真是好興致?!?/p>
聽得這語氣,寒白嗤笑:“公子這是記仇嗎?寒白并無惡意,只想知道到底與公子有何淵源,公子不愿說,寒白只好自己查了?!?/p>
“故事姑娘都知道了,是不是拿什么來換呢?”
寒白忽然笑得妖嬈:“若是可以,寒白自然愿意助公子一臂之力,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只可惜,我并不是菊英的轉(zhuǎn)世,公子認錯人了。”
怎么可能?幾百年來的查找,不知歷盡多少苦難,如今這個人輕描淡寫地告訴他你認錯人了!江岳昊似是暴怒,本就鮮紅的雙瞳如同著了火一般,看上去甚是恐怖!
寒白默念了一記清心咒,絲絲靈光在江岳昊身邊環(huán)繞,繼續(xù)道:“我也知道很多事情跟公子要找之人很吻合,只是寒白是累世修仙之人,帶著累世的記憶,約百年前在一場戰(zhàn)斗中失去半數(shù)魂魄,于菱湖山被靈姬所救,我真的不是公子要找的人……公子若是不信,我可以證明給公子看?!?/p>
江岳昊頓覺悲痛,既然不是,為何卻要如此相像,說話的語氣,笑起來的樣子,無時無刻不令他想起那個人,每天看她就在眼前,離自己那么近,而如今卻什么也不是了,傾盡一生地尋找,以為終于找到了,到頭來卻還是一場空。
末了,江岳昊擺了擺手道:“不必了,我相信你?!彼D(zhuǎn)身,伸手揮散了身邊的靈光,似乎沒有驚愕,只是慢慢地走了。
“公子?!焙缀鋈粏舅?。
他站住,頭也不回地答道:“姑娘放心,待我明日恢復體力,便為姑娘療傷?!?/p>
這一次,換寒白錯愕,心頭莫名一緊,身上的傷也跟著疼起來,胃里翻江倒海,泛上一股腥氣,其實剛才她只是想說,她想幫他找到菊英的下落,卻似乎從開口起,就是一個錯誤。
【八】
剛辦完喪事不久的白府突然張燈結彩,前后的反差讓云安城的百姓實在接受不了,伙計再一次忙了個天昏地暗,照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自家姑娘大病痊愈,怎么也要好好兒慶祝一番,不就是累點,值!
晚上寒白被伙計拉去跨火盆,說是要除晦氣,寒白跨了他就一陣歡呼,像是看了什么精彩表演似的,之后又拿了柚子葉蘸了水對著寒白一陣猛灑,寒白覺得這幾千年的晦氣都給除干凈了。
臉上笑著,心里卻想著別的。
快到子夜,寒府少有這樣歡樂的日子,加上幾天連著不開店,大伙都閑著無聊,寒白也由著他們歡騰,自己默默先回后院去了。
靈姬在將這一切看了個真切。
“你若真想幫他,倒也不難,何必愁成這副樣子?”
寒白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說得輕巧,人海茫茫,一點線索也沒有,到哪里去找?”
“你忘了一個人,與其自己在這里瞎找,不如直接去問百花仙子,這種事情,定是有記錄的。”
窗外,一頂素白的軟轎停在院中。
寒白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你這是要走了?”
靈姬點頭:“你的傷好了,我也該回去了,這塊令牌你拿著,免得你上不了百花苑?!?/p>
靈姬裊裊婷婷地上了轎子,轉(zhuǎn)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今夜無月,寒白推開江岳昊的房門,他沒有點燈,黑暗壓得人有點透不過氣來,她聽到他的呼吸聲,她知道他在,便對著他的方向道:“我去找百花仙子詢問菊英的下落,你等我回來?!?/p>
又是一場天上人間的等待,他看著她轉(zhuǎn)身而出,唯一的光線也隨她而去,他已經(jīng)怕了,怕等來的又是一場萬劫不復。
【九】
許是來對了時候,百花苑殿前百花盛開,引來了不少蝴蝶,遠遠望去五彩斑斕,如同彩霞一般美麗。
門口的小仙娥對寒白十分恭敬,百花仙子也很親和,只是——
只是菊英已不在塵世!
空氣中香氣四溢,正是又煮好了一壺百花釀,百花仙子為寒白續(xù)了杯道:“那孩子本是我靡花幻境中的一株菊花,只因為有一次玉帝在園中宴飲,無意間將杯子打翻,那酒本就不是凡品,加上沾了玉帝的仙氣,一下子全倒在一株菊花上,順間便成了人形,本來一直留在我身邊,后來王母娘娘舉辦百花節(jié),也正是一些小仙女進階品級的時候,服下仙果,便可正式飛升,只是菊英一再耽擱,遲遲不見她來報道,名冊上總是少了一個人,王母娘娘下令追查,她本是一株菊花,入了輪回便回到靡花幻境中去了?!?/p>
寒白點頭,原來是這樣,難怪江岳昊怎么都找不到,既然知道下落,也許還有法可循:“那仙子可否帶我去靡花幻境一看?!?/p>
百花仙子笑道:“當然可以,只是靡花幻境枯死有一陣日子了,都是些光禿禿的枝丫,沒什么意思?!?/p>
枯死了?“靡花幻境”號稱三界七大奇景之一,擁有的百花種類不僅包括世間所有,有些甚至連西方諸佛都沒有見過,居然全部枯死了!
“你也不用驚訝,是本來照顧靡花幻境的那個人走了,那些花便全死了,我怎么養(yǎng)都沒養(yǎng)活?!卑倩ㄏ勺诱f這話的時候,像是想起什么人來,眼中一絲落寞,讓人看了心疼。
“這天宮里,每天都有仙人落凡,也有凡人修煉成仙,像菊英這樣的小仙子,更是不計其數(shù),昔日玉帝十分喜愛這靡花幻境,如今,若是你們能讓靡花幻境復蘇,到時我向玉帝引薦,別說讓菊英復活,直接成了上仙都是有可能的?!?/p>
寒白勉強笑了笑,謝過百花仙子,便由小仙娥領著出去了。
【十】
天上喝了兩壺百花釀的工夫,人間便等了一個多月,寒白直接落在后院,還沒站穩(wěn),一個身影一下子撲上來大喊:“姑娘你可回來了,你這一去去了半個多月,可擔心死我了,不過你放心,咱家姑爺我照料得非常好,他也天天盼著姑娘回來呢?!?/p>
寒白聽得有些恍惚,咱家姑爺,這樣的稱呼,倒是惹得寒白有些鼻子發(fā)酸。
江岳昊聽到聲音便走了出來,就只在門口站著,寒白朝他走了過去,心中頗有些視死如歸的感覺:“寒白幸不辱命,已為公子尋到菊英姑娘下落?!?/p>
她深吸一口氣,告訴他,若要尋得菊英,他便永不可能再和菊英相見。這樣的代價,他可也愿意?
江岳昊呆怔了半晌,終究嘆道:“只求她補全魂魄得返天上,便是永不相見,我也認了。”
寒白聽罷,只覺得心如刀絞,卻故作欣喜地笑著,看著自己的臉龐映在他深紅色的眸子里,堪比枝頭桃花。她將令牌交到江岳昊手中:“令牌只有一塊,我不能陪你去了,祝公子早日達成心愿?!?/p>
江岳昊長揖到地:“感謝姑娘大恩,日后若有機會,當涌泉相報。”
說完,青色的身影一閃,已然沒了蹤影。
什么時候連白天也變得這樣安靜了,似乎風停云止,寒白突然哭出聲來,是自己親手送走了他,從此一個天上,一個人間,再不相見。
只是有一天,如果有一天得以與她團圓,會不會有一瞬間會記起那個留在人間的女子?
【十一】
時光如梭,那個人走了,已有五百年,其間,寒白看昔日上躥下跳的伙計漸漸變成一個小老頭兒,最終歸于一抔黃土。
看著一個人一天天老去,再看著他離去,真的是莫大的痛苦。
她現(xiàn)在不住在云安城,那個昔日遇見他的地方,寒府留給了伙計的后人,有時也會回去看看,大門口伙計跳著腳罵人,前廳搭過自己的靈堂,昔日自己的房間,曾和他在床前笑談,那時他嘴笨很好欺負,也就是在那一夜,她愛上他吧?
猶記得伙計離世時跟她說的話,那時候他牙齒掉了好多,說話都會漏風:“姑娘你真傻,我知道姑爺是成仙去了,你應該叫他留下來,又或者,你看我都這樣了,你還這么年輕,姑娘你也是神仙吧?那就去找他呀!”
那時的寒白使勁地點頭,伙計便笑著去了。
其實那時候留他又怎樣呢?他滿心都是菊英,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的位置,而自己是失了半數(shù)魂魄的落魄神仙,是永遠都要留在人間的,又怎么去找他呢?
不知這天宮中的靡花幻境,是否已繁花似錦?
【十二】
算算日子,今天伙計走了快七百個年頭了,那人便走了快八百年。
迷迷糊糊中,竟看到一隊天兵落在自家院中,高宣御旨,是玉帝召見。
南天門前,又見故人,是百花仙子。
金鑾殿上聽封,寒白因幫助百花仙子復蘇靡花幻境有功,特許位列仙班。
腳下祥云飄飄,寒白有些不適應,一路直奔靡花幻境,這里,果然已經(jīng)百花盛開,繁花似錦,一眼望過去,滿眼都是花,她急切地尋找著想見到的那個人,終于,繞過一棵巨大的銀霜月桂,看見不遠處的花舍。
她再也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欣喜,一下推開花舍的房門喚道:“江岳昊?!?/p>
沒有人回答。
身后花香彌漫,百花仙子現(xiàn)身道:“我就知道你會來此,他不在這兒,我?guī)闳ヒ娝?。?/p>
一片華光過后,寒白睜眼,像是身處一個甬道之中。
“這里是靡花幻境的地下,他就在前面?!?/p>
寒白跑過去,果然是他,卻安靜地睡著,任寒白怎么喚他,都沒有反應。
“你不用叫了,他不會醒的,這里是靡花幻境的百花之源,我們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里的百花吸取人在夢境中的思念為食,而飼養(yǎng)它們的人便會永遠陷入沉睡,除非自愿醒來,不受外界干擾,他最后提出的要求就是如果百花復蘇,你便位列仙班,他說這是他欠你的,算是還了?!?/p>
寒白忽然失聲痛哭,什么還清!他害她八百年孤寂,他欠她八百年情感,又豈是一個仙職就可以還的?
只是這一次,她要聽伙計的話,不會再放他走,寒白握著他的手,在他身側緩緩躺下,她的夢里,也有她對他的思念。
在哪里都無所謂,至少她現(xiàn)在就在他身邊,可以永遠陪著他,千年萬年,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