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增花
(吉林財經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吉林 長春 130117)
西方的實踐哲學發(fā)端于亞里士多德。他不僅明確提出了實踐概念,而且建構了一套系統(tǒng)的實踐哲學理論體系。然而其實踐盡管提出了本身即是目的,注重具體實踐的研究與探索,但并未進行哲學上的反思,仍舊停留在經驗的層面上??档碌膶嵺`觀盡管賦予倫理實踐以形而上學的特殊而至上的地位,但卻限定于本體界,無法與具體現(xiàn)實的人的活動通達一致,是一種純義務的道德實踐。黑格爾的實踐觀意欲克服前人實踐觀上的經驗性、先驗性以及實踐領域里理論與具體生產實踐的分裂,在繼承、揚棄前人思想的基礎上他的實踐觀呈現(xiàn)出一個鮮明的特色,那就是以歷史的視角展開對實踐的探尋,由此第一次提出了勞動實踐的概念。
一黑格爾在批判康德的基礎上對其倫理實踐進行了積極改造,使實踐不僅僅停留在主觀領域,同時也是對客體的改造,為實踐開辟出一條新的途徑。與康德一樣,黑格爾同樣認為倫理實踐高于理論認識,且倫理實踐是實踐的最主要形式。但黑格爾并未停留于此,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康德實踐觀的致命缺陷,“正如理論同客觀的感性材料相對立,同樣,實踐理性也和實踐的感性、沖動、嗜好等相對立。完善的道德只能在彼岸……因此在實踐理性里自我意識被當作自在存在”,“思想的豐富內容只是在主觀形式中展示出來,得不到實現(xiàn)和證實”[1]292-294,303。
在黑格爾看來,實踐活動的基本形式是勞動。通過勞動,實踐真實而具體地得以展現(xiàn)。黑格爾將實踐過程概括為行動的三個環(huán)節(jié),即目的、手段或“目的的實現(xiàn)”、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現(xiàn)實”?!靶袆幼畛醭霈F(xiàn)為對象,當然還是一種屬于意識的對象,亦即是說,最初出現(xiàn)為目的,是一種與現(xiàn)存著的現(xiàn)實對立的東西。行動的第二個環(huán)節(jié)……是目的的實現(xiàn)……或達取目的的手段。最后,第三個環(huán)節(jié)……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現(xiàn)實。”[2]264黑格爾將勞動理解為人的一般勞動,通過這種勞動,對象得以改造,欲望得以滿足。這是人的能動性的表現(xiàn),也是與物的區(qū)別所在。實際上黑格爾在這里已經觸及到了勞動實踐是人的存在的根本體現(xiàn)的思想,盡管是以唯心主義的方式表達的。
二黑格爾的倫理實踐觀在《法哲學原理》中得到了詳盡而具體的論述。
首先,黑格爾揭示了勞動實踐的中介性與目的性。他認為,勞動是需要與滿足需要的手段之間的中介,自然界向我們直接提供物質,而勞動則“加工于自然界所直接提供的物質”,使之符合人類的目的與需要,“這種造型加工使手段具有價值和實用”[3]209。個體的需要要得到滿足,從主觀性達到客觀性只有通過外物的手段,通過勞動活動作為主觀性和客觀性的中介,才能得到滿足和客觀化,這同時也體現(xiàn)了勞動的目的性。勞動就是有目的地創(chuàng)造價值以滿足人們生存及歷史發(fā)展的需要,通過改變人與自然界間的關系,使之合乎預先的目的。黑格爾講道:“人在自己消費中所涉及的主要是人的產品,而他所消費的正是人的努力的成果?!送ㄟ^流汗和勞動而獲得滿足需要的手段?!盵3]209只有通過勞動,人類才能創(chuàng)造出“價值和實用”;而“價值和實用”也正是勞動的目的所在。在此認識的基礎上,黑格爾批評資本家是單純的消費者,他們擁有手段,卻不從事勞動,不生產任何東西。黑格爾進一步指出,由于人消費的正是人的勞動的產品,是人努力的成果,因此勞動必然使他同自己所有的東西發(fā)生關系,必然包含解放的性質。這是黑格爾實踐觀中一個非常寶貴的思想。
其次,黑格爾指出了勞動所具有的普遍性與社會性。黑格爾認為,市民社會的發(fā)展與演進在于人的需要的多樣化與不斷擴張。多樣化與不斷擴張的需要的滿足使得滿足需要的手段與方法也多樣化起來。這些并不呈現(xiàn)為一個個孤立的存在,而是在勞動過程中相互交織在一起,呈現(xiàn)為一種社會的普遍聯(lián)系。勞動只能在社會的聯(lián)系之中,在各個成員的相互依賴中,才能得以進行。黑格爾明確指出:“在市民社會中,每個人都以自身為目的……但如果他不同別人發(fā)生關系,他就不能達到他的全部目的,因此,其他人便成為特殊目的的人達到目的的手段。但特殊目的通過同他人的關系,就取得了普遍的形式,并且在滿足他人福利的同時滿足了自己?!盵3]197而“需要和手段作為實在的定在,就成為一種為他人存在,而他人的需要和勞動就是大家彼此滿足的條件”。“我既從別人那里取得滿足的手段……我也不得不生產滿足別人的手段。于是彼此配合,相互聯(lián)系,一切個別的東西就是這樣成為社會的。”[3]207勞動就是個體的“要求”向“外在現(xiàn)實”的轉化,是從個別向普通的轉化,這是一種辯證運動。勞動的私人性與社會性、個別性與一般性的辯證關系展露無遺。同時黑格爾還指出了由需要的特殊化而導致的分工與分工的異化?!坝捎趧趧与S著理智造成的需要的劃分而劃分,同時它又使自己向著滿足這些特殊化的需要而特殊化它自己,于是我們就得到勞動分工的原則?!盵4]183需要的多樣化引起滿足需要的手段的多樣化,從而使生產細致化進而導致分工的產生。分工在大大提高勞動生產力的同時也使勞動的社會性走向深化,加劇了勞動的相互依賴與相互協(xié)作。但是不可避免,分工也帶來了消極后果。“勞動分工越廣泛,就變得越缺乏精神,越機械,越加貶低人的地位?!盵5]152可以說,黑格爾已經非常敏銳地看到了在資本主義社會勞動所呈現(xiàn)出的非人性、異化性。
最后,黑格爾揭示了勞動中所內蘊的經濟關系。黑格爾曾在歷史哲學中明確指出:“我們對歷史的最初一瞥,便使我們深信人類的行動都發(fā)生于他們的需要,他們的熱情,他們的興趣,便是一切行動的唯一源泉?!盵6]58-59需要,對一切需要對象的占有欲構成了人們行動的唯一源泉,人類的歷史就發(fā)端于此。正是由此,黑格爾提出了一套關于需要的體系。這個體系由需要、勞動與需要的滿足共同構成,在這個體系中每個人的需要都要借助于勞動、借助于他人作為中介而得到滿足?!霸趧趧雍蜐M足需要的上述依賴性和相互關系中,主觀的利己心轉化為對其他一切人的需要得到滿足且有幫助的東西,即通過普遍物而轉化為特殊物的中介?!盵3]210在這種相互依賴的勞動中,主觀的利己心體現(xiàn)為“普遍而持久的財富”。而隨著勞動的深入,歷史的發(fā)展,個人欲望的自私心必然會轉向對共同體利益的關心。黑格爾所理解的“需要的體系”實質就是物質生活關系的體系。馬克思曾指出,這種物質的生活關系的總和,黑格爾按照18世紀的英國人和法國人的先例,概括為“市民社會”。市民社會作為“現(xiàn)代世界”的產物,實質就是指近代的資本主義社會。市民社會中獨立的個人,是“各種需要的總體以及自然必然性與任性的混合體”,為了滿足自己的目的,他把別人都當作手段。“在市民社會中,每個人都以自身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來都是虛無?!盵3]197但是,這種個體需要的滿足又必須“同眾人的生活,幸福和權利交織在一起,它們只能建立在這種制度的基礎上,同時也只有在這種聯(lián)系中才是現(xiàn)實的”[3]198。
實際上,黑格爾已經指明物質利益在歷史進程中所起的直接作用及它的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依據(jù)——“這種聯(lián)系”,即人與人在勞動中所結成的相互關系、生產關系。由于看到了勞動中所內蘊的經濟關系,黑格爾才能夠認識到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異化的倫理精神。市民社會就表現(xiàn)為倫理精神的喪失?!笆忻裆鐣谶@些對立中以及它的錯綜復雜的關系中,既提供了荒淫和貧困的景象,也提供了為兩者所共同的生理上和倫理上蛻化的景象。”[3]199對物質利益與經濟關系的探尋使黑格爾的倫理實踐觀獨樹一幟,超越了前人。正如普列漢諾夫所指出的:“作為一個唯心主義者……黑格爾常常不得不從朦朧不清的唯心主義頂峰落到經濟關系的具體地帶上來。每一次只要他求之于經濟關系的時候,經濟關系就能使他從唯心主義使他陷入的暗礁中脫離出來……”[7]487-488
三黑格爾的實踐觀在哲學史上有著突出而重要的地位與作用。他看到了自亞里士多德哲學以來的實踐觀的內在缺陷,即如何實現(xiàn)實踐的殊多性與普遍性、抽象性與現(xiàn)實性、理論與實踐的辯證統(tǒng)一。為解決這些問題,黑格爾進行了積極的嘗試,他第一次對實踐尤其是勞動做了比較全面的闡述,第一次將生產實踐納入實踐范疇中。對生產實踐的深入挖掘,使黑格爾看到了其內在的中介性與目的性、社會性與普遍性及其內蘊的經濟關系。這些認識對解決前人所困惑的目的性活動與手段性活動的統(tǒng)一、人類歷史的現(xiàn)實生成與發(fā)展以及隱藏在經濟背后的現(xiàn)實的倫理關系提供了積極的思路,也為馬克思科學實踐觀的形成做了積極的理論準備。馬克思曾指出:“黑格爾的《現(xiàn)象學》及其最后成果——辯證法,作為推動原則和創(chuàng)造原則的否定性——的偉大之處首先在于,黑格爾把人的自我產生看作一個過程,把對象化看作非對象化,看作外化和這種外化的揚棄;可見,他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xiàn)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他自己的勞動的結果?!@首先又只有通過異化的形成才有可能。”馬克思對黑格爾的實踐觀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但馬克思同時又指出:“黑格爾在現(xiàn)代國民經濟學家的立場上。他把勞動看作人的本質,看作人的自我確證的本質;他只看到勞動的積極的方面,沒有看到他的消極的方面。勞動是人在外化范圍之內的或者作為外化的人的自為的生成。黑格爾唯一知道并承認的勞動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盵8]101馬克思看到,盡管黑格爾的實踐觀有著光輝思想的閃爍,但仍然無法掩蓋其濃重的神秘與唯心色彩,其勞動實踐理論的內容無論多么豐富,都無法走出絕對精神論域的界限,因而只能是一種抽象精神的道德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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