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譯者主體論角度看20世紀(jì)《老子》陰柔思想在英語中的譯介

王越西

(上海交通大學(xué),上海,200240)

1. 老子陰柔思想

“陰柔思想”在老子經(jīng)典著作《道德經(jīng)》中可以說是占據(jù)了主導(dǎo)地位,因為全書共有十章提及了“母”、“雌”、“牝”等代表陰柔思想的詞,其中“母”出現(xiàn)在第1,20,25,52和59章中,“雌”出現(xiàn)在第10和28章中,“牝”出現(xiàn)在第6,55和61章。這種雌性比喻的頻繁出現(xiàn),不僅在先秦典籍中是獨一無二的,而且在全世界古代哲學(xué)與宗教典籍中也可能是唯一的。

《道德經(jīng)》中的“雌”、“牝”、“母”等詞匯的出現(xiàn)明顯比“雄”、“牡”、“父”等詞多,其“柔弱勝剛強”的寓意深遠(yuǎn),不僅是哲學(xué)和方法論的主張,而且也似乎有著某種性別暗示或性別取向(劉笑敢2008:135)。通行的觀點認(rèn)為,老子哲學(xué)中的雌性比喻是古代母系社會或生殖崇拜的反映;如劉堯漢(1985:65)就從社會史的角度指認(rèn)老子具有母系社會重女性的殘余色彩:“道家典籍《老子》保持了原始母系制社會重‘母權(quán)’即女性或雌性的特點”(蕭兵、葉舒憲1994:794)。但也有人認(rèn)為老子的雌性比喻并非推崇雌性特點,而是強調(diào)陰陽同體、雌雄合一的理想(androgynous ideal)。香港中文大學(xué)哲學(xué)系的劉笑敢教授在《論〈老子〉之雌性比喻的詮釋問題》一文中強調(diào),《道德經(jīng)》中的雌性比喻應(yīng)該作為文化象征符號解讀,而不應(yīng)該作為實際的男女性別問題討論?！兜赖陆?jīng)》之雌性比喻的文化象征意義可能對現(xiàn)代女性主義運動也有重要的挑戰(zhàn)或啟迪作用。老子對遠(yuǎn)古女性崇拜的繼承,從宏觀上看,表現(xiàn)為崇尚陰柔的哲學(xué)基調(diào)。老子哲學(xué)的重陰、尚柔、守雌、好靜、崇儉、尚慈和謙下等基本特征,都是對女性特有的道德品格的哲學(xué)抽象,是對女性的處世態(tài)度和經(jīng)驗的概括和提升,表現(xiàn)了女性特有的溫柔含蓄和獨特的智慧。對于如何以他語正確理解和詮釋老子著作中的雌性比喻、如何發(fā)掘這種比喻的現(xiàn)代意義、這種雌性比喻與當(dāng)代風(fēng)靡全球的女性主義運動是否可以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或交涉等問題,學(xué)界似乎討論不多。本文擬從《道德經(jīng)》涉及雌性比喻的話語在英語中的譯介來探討譯者如何從主體論的角度詮釋老子的陰柔思想。

2. 譯者主體論

上世紀(jì)80年代以來,翻譯研究開始了“文化轉(zhuǎn)向”,譯界從哲學(xué)闡釋學(xué)出發(fā),對“譯者主體性”等問題進(jìn)行積極的審視,這些理論為文學(xué)翻譯,特別是典籍翻譯提供了多方面的借鑒。廣義上說,闡釋學(xué)是關(guān)于文本意義的理解與闡釋的理論或哲學(xué)。由于海德格爾等人的努力,闡釋學(xué)具有了方法論的意義。伽達(dá)默爾關(guān)于哲學(xué)闡釋學(xué)的觀點之一是:理解始于偏見,理解具有歷史性。理解是主客體之間的交往,闡釋并非是對文本的消極復(fù)制,而是一種“生產(chǎn)性的”努力,在主體的“合法偏見”與客體的相互作用之中逐步揭示文本的真相,強調(diào)理解者的動態(tài)作用,就理解而言,作品的意義不可窮盡;斯坦納(2001:2)在其著作《通天塔之后:語言與翻譯面面觀》中開宗明義地強調(diào)“理解即翻譯,翻譯即是解釋”,為“什么是翻譯的正確道路”指明了方向,提出譯者要有一定限度的自由,緊跟作者的意思而不死摳字眼。因此,哲學(xué)闡釋學(xué)對翻譯研究頗具指導(dǎo)意義。

譯者作為源語文本的操控者,無疑是活動的主體,在翻譯過程中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其任務(wù)是使源語文本進(jìn)入目的語文化中。其主體作用體現(xiàn)在兩方面:第一,譯者對于源語文本的主觀闡釋。當(dāng)然,這個闡釋必須合理、適度,不能對源語文本進(jìn)行隨意的增刪或改編;第二,譯者對譯語文本的積極構(gòu)建。但同時譯者也要受其他因素的制約,如譯者所處時代,當(dāng)時的文學(xué)傳統(tǒng)、兩種語言的特點及不同的文化和政治語境等都會制約譯者。實際上,翻譯研究領(lǐng)域的一些學(xué)者已經(jīng)關(guān)注了制約譯者主體性的因素。勒菲弗爾(André Lefevere 1992)也曾提到贊助人、目的語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和主流詩學(xué)都會影響譯者主體性。

基于此,學(xué)界對“譯者主體性”的界定如下:“譯者主體性是指作為翻譯主體的譯者在尊重翻譯對象的前提下,為實現(xiàn)翻譯目的而在翻譯活動中表現(xiàn)出的主觀能動性,其基本特征是翻譯主體自覺的文化意識、人文品格和文化、審美創(chuàng)造性”(查明建2003:22)。譯者的興趣、目的、知識、經(jīng)驗和藝術(shù)成就等構(gòu)成其主體性。

3.《道德經(jīng)》陰柔思想之英譯

由于老子哲學(xué)充滿對于女性、母性及其生殖機能的敬畏,也透露出上古社會婦女及其生活隱秘的某些側(cè)面,一些哲學(xué)家甚至認(rèn)為老子是女性的哲學(xué)?！袄献訌仡^徹尾都是女性哲學(xué),因為老子講母,講嬰兒,講玄牝,講水,講柔弱,講慈,講儉,可說無一不與女人有關(guān)”(吳怡1981:83)。“老子對女性哲學(xué)的研究可謂淋漓盡致,這不僅體現(xiàn)于他對以女性為原型的道的法則的弘揚,也體現(xiàn)在他處世法則上對女性哲學(xué)的具體實踐。老子在人生法則上默默恪守的正是被人鄙夷的女性品格,從而塑造了具有東方特色的神秘的女性哲學(xué)?！袊幕丘堄信d味的,一方面中國是一個男權(quán)至上的國度,而另一方面幾乎在所有的社會道德中人們又無不體現(xiàn)出對女性道德的傾慕,其中似乎也體現(xiàn)出女性人格的潛移默化的力量”(傅道彬1990:332)。就譯者而言,他們只有讀懂《道德經(jīng)》原文,吃透作者的思想,才能在翻譯時與讀者和原作者進(jìn)行真正的交流。從某種意義上說,翻譯《道德經(jīng)》的譯者必須自己做選擇,根據(jù)《道德經(jīng)》的內(nèi)容和風(fēng)格、自己的翻譯觀等,來決定自己的翻譯方式,采用相應(yīng)的翻譯策略、方法及表達(dá)方式。

這是一個主觀能動過程。譯者由于自身的文化意識、審美傾向、創(chuàng)造性與價值判斷標(biāo)準(zhǔn)等的不同而在翻譯中會使用不同的翻譯策略向譯語讀者表達(dá)他們所理解的老子陰柔思想。本文選用四位中外翻譯大師——保羅·卡洛斯(Paul Carus,以下簡稱卡譯)、亞瑟·威利(Arthur Waley,以下簡稱威譯)、林語堂(以下簡稱林譯)和辜振坤(以下簡稱辜譯)——的譯本來探討他們所用到的翻譯策略。

3.1 于“母”和“雌”——和大同存小異

3.1.1 關(guān)于“母”

女性哲學(xué)首先體現(xiàn)為母性哲學(xué),王邦雄先生(1983:19)認(rèn)為“老子對母愛有深刻的體會”?！兜赖陆?jīng)》開篇首當(dāng)其沖便大張旗鼓地對世人論道:“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因此我們首先來考查“母”字?！澳浮背霈F(xiàn)的具體章節(jié)為:第1章:“有,名萬物之母”。第20章:“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第25章:“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第52章:“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fù)守其母,沒身不殆”。第59章:“有國之母,可以長久”。①根據(jù)著名老學(xué)家陳鼓應(yīng)(1984)和饒尚寬(2006)的注釋,“母”被理解為萬物產(chǎn)生的源頭和動力。如:“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边@顯然是講宇宙萬物的生成和起源,其功能和“道”的生成意義是一致的。但是,“母”畢竟還是比喻性的概念,不如“道”的概念更抽象普遍;然而“母”卻有利于說明“道”的社會性特點,是“道”的文化性別(劉笑敢2006:517)。本文所選四個譯本的譯者基本上采用“母”的比喻性概念,故而在大部分情況下不約而同地將“母”直接譯為mother.具體為:

第1章:“有,名萬物之母?！?/p>

卡譯:the nameable becomes of the ten thousand things themother

威譯:the named is but themotherthat rears the ten thousand creatures, each after its kind.

林譯:the named is themotherof all things.

辜譯:the word Existence (Being) may be used to designate themotherof all things.

第20章:“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p>

卡譯:I alone differ from others, but I prize seeking sustenance from ourMother.

威譯:But wherein I most am different from men, is that I prize no sustenance that comes not from theMother’sbreast. [此處威利加了腳注:i.e.theWay’s. The image may equally well be that of a child in the womb, “feeding on the mother”.]

林譯:I alone differ from the other people, and value drawing sustenance fromthemother.

辜譯:I am indeed different from them all, because I take the greatest interest in obtainingTao.

第25章:“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

卡譯:alone it stands, and changes not, around it moves, and suffers not, therefore it can be the world’sMother.

威譯:without sound, without substance, depen-

dent on nothing, unchanging, all pervading, unfailing. One may think of it asthemotherof all things under heaven.

林譯:silent, isolated, standing alone, changing not, eternally revolving without fail, worthy to bethemotherof all things.

辜譯:silent and empty, it relies on nothing, moving around forever. We may regard it as themotherof all things.

第52章:“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fù)守其母,沒身不殆?！?/p>

卡譯:when the world takes its beginning, reason becomes the world’smother. As one knows hismother, so she in turn knows her child; as she quickens her child, so he in turn keeps to hismother, and to the end of life he is not in danger.

威譯:that which was the beginning of all things under heaven, we may speak of as themotherof all things. He who apprehends themother, [此處威利加了腳注:Tao,theOne,theWhole], thereby knows the sons. And he who has known the sons, will hold all the tighter to themother, and the end of his days suffer no harm.

林譯:there was a beginning of the universe which may be regarded as themotherof universe. From themotherwe may know her sons. After knowing the sons, keep to themother. Thus one’s whole life may be preserved from harm.

辜譯:the universe has a beginning (Tao); the beginning functions as themotherof all things. If you know themother, you get to know her children (all things); if, while knowing the children, you keep themother, you will be a sage all your life.

第59章:“有國之母,可以長久”

卡譯:who has possession of the commonwealth’smother(thrift) may last and abide.

威譯:but only he who having the kingdom goes to themothercan keep it long.

林譯:and themother(principle) of a ruling country can long endure.

辜譯:when there is theprincipleof governing the state, the government can long endure.

關(guān)于mother,《牛津現(xiàn)代高級英漢雙解詞典》(1984:747)解釋為1. female parent母親;2. quality or condition that gives rise to sth.根本,起源。這些解釋基本上與《道德經(jīng)》中“母”的含義吻合,如“萬物之母”、“為天下母”、“有國之母”中的“母”都與mother的第二個含義相應(yīng),所以幾位大師都用了mother來譯這幾處“母”字。而“貴食母”、“得其母”中的“母”在字面上似乎更符合mother的第一重含義,所以它們也大多被譯成了mother(甚至包括Mother’s breast);但細(xì)讀之下會體會到這兩處“母”的意蘊幽遠(yuǎn),所以其譯法在個別大師筆下有了別樣的處理。

根據(jù)斯坦納(2001:312)“信賴和吸收”的原則,這是譯者理解并接受原文“母”的意思(根源)后,就將其移植歸化到譯語之中,用譯語mother完整地體現(xiàn)原作的所有信息。四個譯本中只有兩處例外,皆出自辜譯。其一為第20章:“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睋?jù)陳鼓應(yīng)(1984:145)注釋:(貴食母,以守道為貴。母,喻道。食母,資養(yǎng)萬物的道。)我和世人不同,而重視進(jìn)道的生活。辜振坤在此處將“母”直接譯為“Tao”,與威利在腳注中補充解釋為the Way’s(即“道”)不謀而合。當(dāng)然威利的腳注對于這種處理有更進(jìn)一步的說明——feeding on the mother,強調(diào)此句的“母”還是側(cè)重于mother的第一層含義。威利其實頗愛腳注,他對“得其母”中“母”的譯法也采用了這種處理手法,體現(xiàn)了獨特的個人見解。其二為第59章:“有國之母,可以長久?！表n非《解老篇》(1982:194)在解釋“有國之母”時說:“母者,道也。道也者,生于所以有國之術(shù)。所以有國之術(shù),故謂之有國之母”。陳鼓應(yīng)(1984:296)也將這個“母”解釋為“譬喻保國的根本大道?！闭湟馑际?掌握治理國家的道理,就可以長久維持。辜振坤在此處將“母”直接譯為“principle”.無論是“Tao”還是“Principle”都是譯者理解原文之后想使讀者靠近作者的一種處理,基本無可厚非;而其他譯法其實也在自己譯文中添加了一些個人見解。如林譯在括號中標(biāo)明mother即principle;而卡譯中的“(thrift)”更是直接點明了mother的實際內(nèi)涵。而依筆者之愚見,在此處筆者更傾向于將“母”直譯為mother,并加腳注Tao or principle.因為中國哲學(xué)相信宇宙萬物的根源和眾多萬物是連貫的,“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fù)守其母”,“子”表示萬物,因此老子哲學(xué)中“母”的比喻有利于說明道與萬物的關(guān)系;而西方哲學(xué)認(rèn)為萬物的根源或本質(zhì)與萬物本身分屬兩個領(lǐng)域或世界,彼此隔絕(劉笑敢2006:517),故用mother來表達(dá)中國哲學(xué)中對道的文化性別的肯定,而加腳注Tao or principle來澄清西方哲學(xué)對中國哲學(xué)的誤讀。

從四個譯本對“母”字的譯法上不難看出,幾位大師對“母”字所含的陰柔思想基本上都用了mother一詞來傳達(dá),僅有兩處細(xì)微出入,證明了譯“母”時的“和大同存小異”趨勢。

3.1.2 關(guān)于“雌”

體現(xiàn)《道德經(jīng)》女性哲學(xué)和陰柔思想中另一個常用字是“雌”。如第10章:“天門開闔,能為雌乎？”和第28章:“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p>

《康熙字典》(1995:1003)對“雌”的解釋為:“雌,《唐韻》七移切《集韻》《韻會》七支切,叢音姕。《說文》鳥母也。從隹從此?！对姟ば⊙拧氛l知烏之雌雄。又《廣韻》牝也?！对姟ば⊙拧芬源埔孕??！妒酚洝に抉R相如·上林賦·素雌註》索隱曰:素雌,猿之雌者。餘詳雄字註。又《集韻》《正韻》叢千西切,音妻。《集韻》牝也。《莊子·齊物論》猿猵狚以爲(wèi)雌”?！墩f文解字》②認(rèn)為“雌”,“鳥母也。從隹此聲。此移切”。從以上這些中國古代權(quán)威工具書對“雌”的解釋不難看出,“雌”的本意為母鳥或母性的動物。北朝樂府《木蘭詩》也有詩句:“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說明雌是指母性的動物。

根據(jù)《新華字典》(2000:94)的解釋,“雌”大意為母的,陰性的,跟“雄”相對;而《現(xiàn)代漢語詞典》(2005:122)也將“雌”解釋為陰性,女性?？梢姟按啤钡暮x已由最初的“母鳥”衍生為“女性”了。而陳鼓應(yīng)(1984:99)將“為雌”解釋為“守靜”亦是由雌性動物的本性引申來的,是正確的釋義。基于此種理解,四位大師分別用如下文字翻譯了含“雌”的話語:

第10章:天門開闔,能無雌乎？

卡譯:opening and closing the gates of heaven, he will be like amother-bird,

威譯:Can you in opening and shutting the heavenly gates play always thefemalepart?

林譯:in opening and shutting the Gate of Heaven, can you play the part of theFemale?

辜譯:when the door of Heaven opens or closes, can you remain inactive as afemale?

第28章: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

卡譯:who his manhood shows, and hiswomanhoodknows, becomes the empire’s river.

威譯:he who knows the male, yet cleaves to what isfemalebecomes like a ravine, receiving all things under heaven.

林譯:he who is aware of the male, but keeps to thefemale, becomes the ravine of the world.

辜譯:though knowing what is masculine, you are ready to play the role offemaleand content to be a stream in the world.

上述第10章的譯文中,除卡譯外,其他三位大師都將“雌”譯為female,說明譯者并非被動、機械地接受并投射原文的信息,而是積極地參與到解碼編碼過程之中,盡量消除文化差異,使讀者貼近作者。而卡譯為mother bird,雖與它的古文意相符合,卻容易造成讀者與作者神交時思想的缺失?？赡苓@與卡譯成文于十九和二十世紀(jì)之交不無關(guān)系,當(dāng)時《道德經(jīng)》剛剛介紹到西方,卡洛斯所能接觸到的中文資料極其有限,因此他只能拘泥于原文的字面意義,譯者主體性的發(fā)揮受到很大限制。

至于第28章中“守其雌”的譯法,卡洛斯也采用了與其他各位大師不同的處理手法。他將“雌”理解為womanhood—women in general或the state of being a woman(《牛津現(xiàn)代高級英漢雙解詞典》1984:1352),似乎未能準(zhǔn)確表示“雌”的內(nèi)在意義,譯法有所欠缺。

與譯“母”一樣,幾位大師譯“雌”字時也不約而同地采用了同一譯法female來傳遞“雌”所蘊含的陰柔思想;而唯一的不同恰恰是“和大同存小異”趨勢的又一體現(xiàn)。

3.2 于“玄牝”——前見仁后見智

“牝”是另一個引起中外讀者無限遐想的、把老子女性哲學(xué)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的字。《道德經(jīng)》81章中有3章共五次用到“牝”字,相比之下,“牡”字只出現(xiàn)兩次,都是在與“牝”字對稱時出現(xiàn)的。關(guān)于“牝”字的使用,最值得注意的是第6章以“玄牝”來比喻宇宙之本根:“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呵其若存,用之不勤。”

《說文解字》(2006:29)中,“牝”為畜母,即雌性的鳥獸,現(xiàn)引申為女性、陰性。在神學(xué)家(蕭兵、葉舒憲1994:556)看來,“玄牝”殆謂其為玄妙之女性。蓋西亞原始女怪本為天地萬物之本原,創(chuàng)世史詩稱之為“大母”,又曰“產(chǎn)生天地之母”,其能力至大而智慧至高。馬杜克吃其肉,始能將其智能吸收到自己身上,以成其創(chuàng)世主?？梢娕仲|(zhì)素在西亞人想象中是如何的高深悠遠(yuǎn),不可測量(蘇雪林1974:198)。將其神話哲理化和玄妙化了。同樣的意思又可見《老子的文化解讀》第558頁:谷,指中空而能容物的狀態(tài)說;神,是沒有形體可見而又運行不息的規(guī)律,才能永恒存在?！肮壬瘛?是“道”的寫狀;“不死”,就道的永恒性說?！肮壬癫凰馈?是指“常道”。牝,指能夠生物的東西說;玄,就總的方面說,共同的方面說,統(tǒng)一的方面說;玄牝,是指一切事物總的產(chǎn)生的地方(車載1960:55)。而陳鼓應(yīng)(1984:85)的解釋為:玄牝,微妙的母性;指天地萬物總生產(chǎn)的地方,這里用以形容道的不可思議的生殖力。牝即是生殖,道(谷神)生殖萬物,整個創(chuàng)生的過程卻沒有一絲形跡可尋,所以用玄來形容。玄即幽深不測的意思。虛空的變化是永不停竭的,這就是微妙的母性。微妙的母性之門,是天地的根源。

由于原文幽深不測而致的眾“釋”紛紜造成了譯者在此定會根據(jù)自己所處的時代、文化背景和意識形態(tài)能動地發(fā)揮主體創(chuàng)作性,引致眾“譯”紛紜,見仁見智。且看:

卡譯:the valley spirit not expiresmysteriouswoman‘tis called by the sires.Themysteriouswoman’s door, to boot, is called of heaven and earth the root. Forever and aye it seems to endure and its use is without effort sure.

威譯:the Valley Spirit never dies, it is named theMysteriousFemale. And the Doorway of theMysteriousFemaleis the base from which Heaven and Earth sprang.

林譯:the spirit of Valley never dies. It is called theMysticFemale. The door of theMysticFemaleis the root of Heaven and Earth.

辜譯:Tao never dies; it is a deepwomb. And the opening of thewombis called the root of heaven and earth.

從woman到Female,再到womb,各位大師對“牝”的譯法果然頗具差異。據(jù)《牛津現(xiàn)代高級英漢雙解詞典》(1984:431,1352),這些表示女性的不同用詞分別有如下含義:

female:of the sex that produces offspring女性的,雌性的,(of plants or their parts) fruit-bearing結(jié)果實的,雌蕊的,of women婦女的

woman:adult female human婦女,女人

womb:organ in a female mammal in which offspring is carried and nourished while developing before birth子宮

由于這幾個含義都與“牝”一詞可能包含的意思有關(guān),所以“牝”的以上這幾種譯法都為人們所接受,但在筆者看來,威譯和林譯所選用的female屬于斯坦納(2001:49)所聲稱的直譯和意譯的中間道路,達(dá)到了譯文和原作的平衡,更易于為讀者理解,因為female不僅僅是指being a woman or girl(女性的),還有typical of women;of the sex that can lay eggs or give birth to babies的意思,有對女性生殖力的暗示,所以與“牝”的意指相吻合,原文與譯文比較對應(yīng)?？逅箤ⅰ瓣颉弊g成woman,只強調(diào)了女性身份,卻不影射女性生殖的創(chuàng)造力,所以顯得“譯”不從心,未能將原文完全譯到位。而辜譯正相反,直白地將“牝”的“生殖力”內(nèi)涵表達(dá)出來——womb,于是譯過了頭,將中文原文的含蓄與避諱拋諸譯文之外,顯得過猶不及了。

“不及”、“平衡”、“過”,各種譯法取得的效果完全證實了譯者可以從各方面發(fā)揮其主動性,從而將《道德經(jīng)》的文化思想傳達(dá)到不同的程度。而在翻譯“牝”所出現(xiàn)的第55章“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和第61章“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時,四位大師都不約而同地采用female來表示“牝”,原因應(yīng)是此兩句的原文中皆有“牡”(意為雄性)與之對照,此處不再贅言。

4. 陰柔思想之中英共鳴

老子《道德經(jīng)》講母,講雌,講牝,通過暗示母性意識的回歸給素來崇尚陽剛進(jìn)取的西方文化以深刻的反思和啟示,在20世紀(jì)初英國著名作家勞倫斯的小說中,我們同樣能看到他對老子尊母守雌,崇陰貴柔思想的解讀。在《兒子和情人》這部作家早期的成名作里,他對女性的心理進(jìn)行了大膽、透徹的探索,其小說中的女性也因此體現(xiàn)出更為強烈的審美情趣和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細(xì)膩準(zhǔn)確地反映出勞倫斯的社會和心理相結(jié)合的寫作主題。作品主要描述以自我為中心的男權(quán)主義者保羅·莫萊爾的生活,他的成長與三位性格特色各異的女人關(guān)系十分密切,分別是莫萊爾夫人——他的母親、米麗安——他的第一個情人以及克拉拉——他的第二個情人。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這三個女人都是保羅人性的支撐(蔡立穎2010:297)。雖然有人說這三位女性是保羅走向成功的“踏腳石”,是男權(quán)重壓下的悲苦女性,但迪奈爾丁·斯奈德在《勞倫斯的覺悟:一個智者的傳記文學(xué)》中曾經(jīng)提到:“所有三個女人——母親,米麗安和克拉拉事實上都使保羅感到他在被監(jiān)禁”(ibid)。

母親莫萊爾夫人由于與丈夫從文化修養(yǎng)到性格差別太大而導(dǎo)致婚姻破裂,她便將全部的愛都傾注在兒子保羅身上,“保羅的每一次成功都和莫萊爾夫人密不可分”,“她一有煩惱,他就惶恐不安,為她分擔(dān)憂愁。她的兒子總是向著她”(ibid)。莫萊爾夫人強大的母愛使保羅的男權(quán)主義在她面前消失殆盡;初戀情人米麗安雖然在父權(quán)男權(quán)至上的傳統(tǒng)家庭里地位低下,但不甘平庸的她與保羅精神上的息息相通使保羅如癡如醉,她帶給保羅強大的精神上的影響。但當(dāng)保羅渴望將靈魂與肉體融為一體時,宗教信仰和社會畸形的貞超觀要求米麗安用理智克制沖動,從而讓保羅感到強烈的痛苦,“他覺得她渴望得到的不是他,而是想把他的靈魂從軀體內(nèi)拽出來,全部吸到自己體內(nèi)?！薄八兔惏采⒉交貋砗?感到自己被折磨得要發(fā)狂?！薄八婧匏?！但突然間,又是多么強烈的一股柔情與謙卑感啊”(何煥群,阿良1986:263)！男權(quán)至上的保羅在米麗安面前束手無策,最終逃離;第二個情人克拉拉由于與丈夫不合,分居多年,正好滿足了保羅對肉體的向往,而不用考慮婚姻問題。“保羅在克拉拉身上得到了激情的快感”,“對他因欲望未得到滿足而受傷的心靈的一種愈合”(蔡立穎2010:299)。然而當(dāng)自信的克拉拉認(rèn)為女人應(yīng)當(dāng)同男人抗?fàn)?并且為支持女權(quán)運動而上臺演講時,這又與保羅的男權(quán)家長意識相抵觸,他們倆永遠(yuǎn)也無法走進(jìn)彼此的精神世界?！八降资鞘裁慈?？煩躁不安,從不滿足,象泡沫一樣短暫。她到底對我意味著什么”(何煥群,阿良1986:489)？最終,認(rèn)為女人是男人附屬品的保羅在克拉拉強大的女性獨立精神壓力下退縮了。莫萊爾夫人、米麗安和克拉拉分別代表了保羅的母愛、靈愛和性愛。母愛完善著保羅的靈魂,靈愛是保羅藝術(shù)靈感的源泉,性愛則滿足著保羅人性的需求,女性力量在保羅世界中是十分重要的(蔡立穎2010:299)。

在《兒子和情人》這部小說中,勞倫斯通過展現(xiàn)自然與文明和男性與女性雙重對立,成功揭示了工業(yè)革命深化男權(quán)地位的背景下英國婦女的自我覺醒與努力抗?fàn)?也表現(xiàn)了勞倫斯超前的女性主義意識。東方世界老子的陰柔思想在此也可管窺一斑。

5. 結(jié)語

通過對比分析20世紀(jì)中外翻譯大家的《道德經(jīng)》英譯本,不難看出,譯者普遍都能接受老子的母性哲學(xué)思想和陰柔思想,并依據(jù)自己的興趣、目的、知識、經(jīng)驗和藝術(shù)成就等的不同,積極能動地將“母”、“雌”、“牝”等頗具老子女性哲學(xué)代表性的詞翻譯成與之相對等的mother,female,womanhood等詞,或意譯成Tao,principle,womb等直指原詞內(nèi)涵的詞語,或增加腳注(如亞瑟·威利的譯本),充分發(fā)揮了譯者的主動性,從而實現(xiàn)文化的真實傳遞,引發(fā)中外讀者的共鳴。

附注:

① 為便于考查,原文均以《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1993)為底本,并參校王弼《老子注》(1954),下同。

② 《說文解字》的作者許慎為漢朝人,原書作于公元100至121年間,現(xiàn)已失落。現(xiàn)代版本為宋朝徐鉉校訂,中華書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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