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民民
三維視野中的古代文化研究
——評《古代思想與詩的世界》
張民民
古代文化研究與其他學科一樣,在經歷了八十年代關于方法論熱的喧鬧之后,復歸于理性思考的平靜。而在這平靜的背后,是很多學者這些年來一直在做著沉潛涵泳的功夫。郭杰教授的《古代思想與詩的世界》一書,就是近年來古代文化研究中的精心結撰之作,體現(xiàn)了視野宏闊、擯棄浮言,思辨與考證相融通的鮮明特色。
該書系作者多年來研究古代文史的論文集,時代跨度極大。遠自夏商,近至明清,其內容既有對夏商天命觀念的梳理,也有對周代禮樂文化的考察,既有對老子“道”本體與西方現(xiàn)代審美觀念之關聯(lián)的探求,也有對孔孟詩學思想的思考,既有對詩騷文本微觀問題的求證,也有對陶淵明、歐陽修、元好問等文學巨擘之人生形跡、藝術風格的闡釋,更有對古典詩歌的生命意識、古代小說詩文融合傳統(tǒng)的追源溯流。全書內容包蘊宏富、綱舉目張,大凡古代文化研究的范圍大都進入了作者的視野。在研究過程中,作者充分調用了民俗學、社會學、神話學、思想史、古代詩學、比較詩學等多學科的知識,而且由于作者熟諳西方現(xiàn)代的有關文獻,所以往往隨手征引,中西文獻互釋互證,相得益彰。盡管這是作者的論文集,但全書貌散而神聚,始終貫穿著一個核心——這就是以古代文化研究的對象為對象,以古代文化研究的目的為旨歸,從而為近年來學界所呼吁的古代文化研究不應為其他學科“打工”,而應當回歸文化研究本身這一問題做出了有力的回應,同時也為學界提供了一個成功的范例。
該書洞燭幽微,精義紛呈,對許多問題的闡釋,刊落跡象而直探本原,頗有縱橫騁論、觸處生春之妙。關于“士”的文化心態(tài)研究,是這些年來古代文化研究的一個熱點問題,以余英時、羅宗強為代表,分別從思想史和文學史的角度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工作。但系統(tǒng)地論述戰(zhàn)國時代的士的論文并不多見。作者將戰(zhàn)國時代士階層的類型劃分為策士、學士、隱士、俠士、術士、食客等,在概念的內涵和外延上都較為周詳,而對士的文化心態(tài)從交換意識對歷史責任的嬗變的剖析,則要言不煩,清楚地勾勒出了具體的歷史背景。作者在肯定了士的主流對歷史的積極意義以后,又指出了士的末流對歷史的消極影響,體現(xiàn)出了辯證的觀念。再如,《詩經》中類似《雞鳴》等詩篇的對答之體,在以往的《詩經》學中并未引起研究者的重視,作者卻利用人類學的資料和觀點,往前一直追溯到上古社會的民歌習俗,往后探及到這種對答之體對楚辭、漢賦、魏晉樂府、杜甫“三吏”、“三別”的影響,從而清楚地描寫了“對答之體從簡單的表現(xiàn)方式發(fā)展為成熟的敘事體的整個過程”,可謂以小見大,見微知著。再如,作者在發(fā)現(xiàn)了《生民》與《離騷》在結構上具有驚人的相似性這一點上,利用現(xiàn)代西方詩學的觀念,結合作者在十多年前發(fā)表的《論〈離騷〉的自我形象》一文的思考,指出“從《生民》到《離騷》,從外在的、客觀的敘事到內在的、主觀的抒情,從第三人稱的后稷形象到第一人稱的自我形象,兩者在視點上的重要變化,絕不單純是形式或手法的問題,它更以具體作品的實例,印證了‘繼承——超越’的文化規(guī)律,從宏觀的藝術層次上,標志著中國上古詩歌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一次偉大飛躍”,這樣的結論,足以成一家言。而這種類似“知識考古”研究方法,將對古代文化的研究啟迪良多。關于老子研究的文章,可謂汗牛充棟,關于老子與審美的文章,亦復車載斗量。在這種情況下,要寫出一篇有份量的老子論文談何容易!而作者的《老子“道”本體的無限性及其審美轉向》是一篇極為厚重的論文,作者利用海德格爾的理論,對于“詩與思的近鄰關系”這一部分的論述,尤富新義。作者指出老子化解“道”不可言說而又不得不言說的悖論,往往采用兩種方式來化解,“第一是否定式(negative),第二是隱喻式(metaphor)。按照第一種方式,他不以肯定的語氣述說‘那是什么’,而以否定的語氣述說‘那不是什么’?!凑盏诙N方式,他不以直截的語氣表述‘那是什么’,而以曲折的隱喻暗示‘那像什么’。”這真是精妙絕倫的解釋!作者長期精研老莊哲學,所以才會對老子有如此的會心。作者還指出莊子對老子的發(fā)展,“莊子實際上完成了從‘道’(本體)的無限性向‘意’(主體)的無限性的轉變”,真可謂一語中的之論。
該書還收了作者幾篇關于古典詩歌的鑒賞之作,這些文章,也篇篇別有會心。筆者向來以為,鑒賞之作,雖然“感”字當頭,但既需要高妙的識力,也需要敏銳的感受力,同時還需要高超的語言表達能力,非高手不能為。一般的鑒賞者,最易流向浮華或浮滑。浮華者,言過其實,不得文理;浮滑者,止于表面,不求甚解。而作者的鑒賞之作,語言清華,深得古人之用心。在此不妨試舉一例,作者在分析王灣《次北固山下》的首聯(lián)“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時寫到:“……就在這盎然的春意中,詩人卻不得不乘著‘行舟’,身在旅途(即‘客路’),漂泊于遙遠異鄉(xiāng)的浩渺煙波之上,雖渴望故園的撫慰、親人的溫暖,卻遲遲無法踏上回家的路。這里,詩人并未直抒胸臆,但借著青山綠水的景物描寫,和‘客路’、‘行舟’等特定語匯的點染,其滿懷鄉(xiāng)思之情,早已深深蘊含其中了。本來,按照律詩的格律,首聯(lián)二句無需對仗,本詩則為了加強寫景抒情的效果,首聯(lián)即運用對仗的修辭方法,仰觀、俯視兩種視角自然變換,青山、律水兩種景物相互映襯,開篇格局即顯得整飭有序,也為下邊的描寫起到鋪墊引導的作用?!边@段文字,既繪景如在目前,又有對作者用心的體察,既點出了律詩在運用對仗方面的一般性特點,又指出了該聯(lián)在對仗上的特殊性,還兼顧到了該聯(lián)在章法布局上的作用。話雖不多,但蘊含的信息極富,有金針度人之妙。
學術研究方法,有時會直接決定研究的深度和廣度。作為一個學人,應當做“前人所無,后世必有”的事業(yè),并以此作為自覺的責任擔當。作者之所以能取得如此的創(chuàng)獲,與其自覺運用“歷史—文化——藝術”三維視野的研究思路密切相關。早在1993年出版的《屈原新論》中,作者即提出了“歷史—文化——藝術”三維視野的研究思路,多年來作者也一直在貫徹這一思路。誠如作者在該書后記中所言,“在‘歷史—文化——藝術’三維視野中進行觀察和思考,一直是我心向往之的境界和方向?!痹摃亲髡呃^續(xù)沿承這一思路所進行的拓展,我們也期待作者在將來的研究中取得更大的創(chuàng)獲。
(作者單位:中國海洋大學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