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崗
(渤海大學 中文系,遼寧 錦州121000)
論晚清科幻小說的復合想象
王曉崗
(渤海大學 中文系,遼寧 錦州121000)
晚清科幻小說是獨特的文學類型。一方面科幻小說描繪現(xiàn)代性質(zhì)的新世界,解構(gòu)神仙俠客式想象的心理迷狂;另一方面它們又承擔啟蒙的時代主題,產(chǎn)生政治愿望與科學想象重疊的特點。晚清科幻小說的想象世界存在保守觀念,帶有亦新亦舊的復合特色,其中的舊觀念與現(xiàn)代科學精神相背,導致作家在科學想象中放不開手腳,使得科幻小說的價值降低。
科幻小說;復合想象;晚清
科幻小說是非常獨特的文學類型,對培養(yǎng)民族的想象力,激發(fā)人們的科學熱情具有重要作用。一百多年前,西方科幻小說傳入中國,很快被有革新精神的小說家接受,并迅速掀起了創(chuàng)作科學幻想小說的高潮。這些科幻小說直接反映了近代知識分子對科學技術(shù)和工業(yè)文明的向往和追求??苹眯≌f的前瞻性想象大多是關(guān)于中國命運和社會發(fā)展的預言,那些獨特的科學幻想給當時的人們帶來了智慧和希望,也為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各種資源。葉永烈在《中國大百科全書》中把科幻小說定義為:通過小說來描繪奇特的科學幻想,寄寓深刻的思想主題。這一說法對晚清的科幻小說來說是恰如其分的,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寄寓深刻的思想主題上。晚清科幻小說的想象世界中存在著舊的甚至是保守的因素,它們像幽靈一樣困擾著科幻小說家,使晚清科幻小說的想象空間里容納著各種內(nèi)容。
晚清的科幻小說家已經(jīng)放棄了舊有的時空認知模式,熱衷于想象海底遨游、太空探險、月球殖民和時空旅行的情節(jié)了。他們的想象世界與當時中國的現(xiàn)實狀況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周桂笙的《飛訪木星》是篇“譯作”,故事在新的時空想象中描繪“余”在異國他鄉(xiāng),耳聞目睹一個科技發(fā)達、物質(zhì)繁榮的新世界。
吳趼人的《新石頭記》中賈寶玉是個革新人物,他居住的文明世界不是農(nóng)耕社會的世外桃源,這里水果蔬菜一年四熟,機器幫助人們勞動,顯然是高度文明的現(xiàn)代社會。賈寶玉乘潛水艇遨游海底,乘飛車兩極旅行,這是齊天大圣的百變神通式的想象所無法比擬的,科學的想象解構(gòu)了神仙俠客式虛無想象。科幻小說的想象是人們用理性改造世界的邏輯設(shè)想,而不是神仙的托夢臆想??苹眯≌f的先進性在于人們利用發(fā)明的機械裝置為自己服務,不再是神仙的天造地設(shè)的福地洞天。黑格爾曾說過,真正的想象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它是與純?nèi)槐粍拥幕孟氩煌摹?茖W想象伴隨著創(chuàng)造力,人們能夠掌握他們的創(chuàng)造物,而不是聽命于主觀唯心的虛幻形象。利用科學發(fā)明機器代替點石成金的狂想,這是科幻小說想象超過神俠小說想象的根本所在,也是科幻小說在特定時代具有強大生命力的根源。
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譚》是一篇值得稱道的科幻小說。法螺先生的靈魂變成一種光,光在夜晚照射歐洲,人們紛紛推究光之源;正午照射中國,民眾一半昏睡,一半抱金蓮玉體。“黃種祖”老態(tài)龍鐘,卻幼稚地聲稱自己出生十來天。原來他家的計時工具一秒相當于六十小時,一年在“黃種祖”家只是一天。這明顯是對古老帝國民眾懶惰本性的無情嘲諷,百姓在“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環(huán)境里生存,已經(jīng)變得麻木不仁。而法螺先生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形象,是國民性批判的先行者?!缎路菹壬T》里的“光、熱、力”都是中國缺乏的東西,這“三個主要意象,光、熱、力,不僅代表了中國對西洋科技、民性的總結(jié)看法,也是其踏上現(xiàn)代之門的必要的物質(zhì)與精神條件?!保?]58法螺先生的肉體與精神最后分離,可能預示著國人只有把附著在身體上的精神徹底改造,才能成為一個健壯的人,一個真正的人。
在神仙法術(shù)無邊、俠客武功蓋世觀念深入人心的社會里,科幻小說的任務顯得既迫切又艱難?!爸袊舶賹W問,都帶一種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的神秘性,最是為知識擴大之障礙?!保?]在中國古代,主觀唯心主義備受崇拜,在各行各業(yè)都有一個高不可攀的人物。如神醫(yī)、詩仙、書圣、畫圣、武圣等,人們只能模仿遵從這些所謂的圣人,不敢越雷池半步,這無疑是科學發(fā)展的障礙。在重經(jīng)書輕技藝的環(huán)境里,自然科學被譏諷為奇技淫巧,只有呼風喚雨的神仙和武技超群的俠客才是真英雄。事實上,那些神仙俠客只能使人們獲得異想天開的滿足,而不能帶來絲毫的實效。神仙與武俠的結(jié)合曾使國人飄飄欲仙。鄭振鐸說:“武俠小說的發(fā)達,當然不是沒有他們的原因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一般民眾,在受了極端的暴政的壓迫之時,滿肚子的填塞著不平與憤怒,卻又因力量不足,不能反抗,于是在他的幼稚心理上,乃懸盼著有一類‘超人’的俠客出來,來無蹤,去無跡的,為他們雪不平,除強暴。這完全是一種根性鄙劣的幻想;欲以這種不可能的幻想,來寬慰了自己無希望的反抗的心理的?!保?]118然而,所有虛幻的想象在西方的艦船大炮面前頃刻化為泡影。當然,神仙武俠小說在藝術(shù)上也有可取的地方,但晚清不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時代,國人需要認清時勢,象蕭然郁生的《烏托邦游記》那樣地建造飛船,設(shè)計行程,腳踏實地地工作,不能再毫無根據(jù)的異想天開,建設(shè)國家不能指望三山五岳的俠客和蓬萊仙島的神仙。
神仙俠客式想象多是人們現(xiàn)實困境的曲折反映,用天上神仙和人間俠士來滿足人們的種種愿望。普通民眾希望神仙顯靈,俠客現(xiàn)身。崇敬、畏懼、向往的心理,使虛無的力量與眼前的困境完美結(jié)合,從而失去自己的獨立判斷。另外,每一個封建王朝的建立,都要大力宣揚它的合理性,神鬼設(shè)教是慣用手法,“每一個……新階級……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說成是社會全體成員的共同利益,抽象地講,就是賦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們描繪成唯一合理的、有普遍意義的思想。”[4]封建大一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鼓吹編造皇帝們是奉天承運來統(tǒng)治黎民的,就連中狀元的人也是文曲星轉(zhuǎn)世。百姓對此深信不疑,久而久之,形成固定的心理原型,無意識地支配人們的思維和行動。封建意識形態(tài)是統(tǒng)治階級的群體觀念系統(tǒng),對普通百姓來說它很可能是虛幻思想或者是錯誤想象,是與科學認識不一致的?!八麄儼汛蠖鄶?shù)的民眾麻醉于烏有之鄉(xiāng)的超人的境界之中,不想去從事于正當?shù)呐?,惟知依賴著不可能的超自然力。”?]120那些被崇敬的神仙與俠士對現(xiàn)實中百姓困苦和國家危難視而不見,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根本不存在。
晚清科幻小說家不能像凡爾納那樣專心于科學想象,單純于小說藝術(shù)。他們有社會現(xiàn)實的困惑,有對國家政治的關(guān)心。這種雙重心理使“他們不喜歡把文藝和使用分開,也猶如不喜歡離開人事、實用而去講求玄理。”[5]在古代,神魔鬼怪思想可謂深得人心,神仙念動咒語,即可上天入地,妖魔鬼怪皆有千般變化,普通百姓對此深信不疑,并無限神往和膜拜,這就造成了巨大的消極影響。“由于強調(diào)入世思想,過分偏重與實用相結(jié)合,便相對地忽視、輕視甚至反對科學的抽象思辨,使中國古代科學長久停留并滿足在經(jīng)驗論的水平,缺乏理論的深入發(fā)展和純思辨的興趣愛好。而沒有抽象思辨理論的發(fā)展,是不可能有現(xiàn)代科學的充分開拓的?!保?]神仙俠客式想象終于敵不住現(xiàn)代科學,隨著凡爾納、威爾斯等人的科幻小說的傳入,知識分子認識到只有利用現(xiàn)代科學才能真正能上天下海,遨游太空??茖W小說的創(chuàng)作動機主要是新民啟蒙,而不是“作者對歷史困境所不能已于言者,盡行投諸另一世界”[1]15。
陸士諤的《新中國》用夢境展示未來國家:洋人特權(quán)被取消,遵守中國法律;立憲政體下官員們廉潔奉公,履行職責;國家富強,國人經(jīng)常紀念過去的苦難。這雖顯得遙遠但畢竟有了前瞻性。這些新的敘述形式下的未來想象,表明知識分子對國家的關(guān)心,使得文學“覺世”的功能超過了“傳世”。吳趼人的《新石頭記》像凡爾納的科幻小說一樣描寫新世界,小說結(jié)尾頗具隱喻色彩:賈寶玉聽國君演講,激動得兩腳踏空墜入深谷,醒后發(fā)現(xiàn)是南柯一夢。這仿佛預示著新世界的前途渺茫,也說明作家對想象的未來國家缺乏底氣。我佛山人的《光緒萬年》熔科學幻想與政治諷刺于一爐。光緒一萬年時,中國道路潔凈,人民自由,國富民強。這是作家的一個深刻暗示,所謂立憲只不過是夢想而已。高陽氏不才子的《電世界》中電學大王最終乘空氣電球升空去了的結(jié)局,與《光緒萬年》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些小說沉重的主題使科幻想象的翅膀難以展開,科幻小說家們心里清楚地認識到他們?nèi)蝿盏钠D巨,只是來不及也不習慣從事完全的科學想象,只能向遙遠縹緲的新愿望中想象了。
科學想象與政治愿望的重疊,使科幻小說具有政治色彩,有的科幻小說更像嚴格意義上的政治小說。梁啟超說:“政治小說者,著者欲藉以吐露其所懷抱之政治思想也。立論皆以中國為主,事實全由于幻想”[7]。政治小說目的在于吐露政治思想。在新民救國的前提下,科幻小說中有政治成分,政治小說有科學幻想,也是正?,F(xiàn)象。晚清科幻小說想象未來時有政治愿望,這是特定時代的科學想象的復合特色。
吳趼人《新石頭記》的“文明世界”的設(shè)計,更接近政治小說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特點,這是新小說家們的共同心理。賈寶玉認為中國古人早已有現(xiàn)代科學的理想,比歐美人先進得多。賈寶玉把新事物與中國遠古扯上關(guān)系,就像把克隆的發(fā)明者說成是孫悟空一樣荒唐,更像把計算機的二進制說成源于老莊的陰陽哲學一樣無稽。“文明世界”的君主開明,全國分為忠、孝、仁等八個區(qū)域,東方英、德、強等各掌握一個區(qū)。東方強的仁區(qū)是統(tǒng)治中心。且不說父子幾個能力品德如何,單單看全國都在東方家族掌握之中,這不正是封建血緣關(guān)系和宗法式統(tǒng)治的翻版嗎?東方強強調(diào)“仁”才是統(tǒng)治的根本,施行仁政,不但可以使國強民富,同時還要推廣到四方,這與天朝乃萬國之主的狂想有何區(qū)別?吳趼人強調(diào)軍事力量、政治制度、科學教育,唯獨未提法律。幾千年的封建社會是儒家治國觀念的實驗場,最終結(jié)果沒有脫離在治、亂循環(huán)中停滯不前的困境。這些科學幻想小說家還抱住舊觀念不放,可見吳趼人等的保守性。
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圓了中國人幾千年的登月之夢,卻沒有脫離志士復仇和男女聚散模式;海天獨嘯子的《女媧石》天降巨石與《水滸傳》石碑排座次如出一轍。由此可知,吳趼人等人在科學幻想時,舊的觀念一直在他們心中縈繞,不時還要左右他們的思維,支配他們的想象。
馬克思說:“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接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tǒng),像夢靨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8]科幻小說宣傳科學知識,介紹新事物,同時摻雜政治小說成分,使它的使命更見沉重。晚清科幻小說中新舊觀念相互摻雜,未來幻想中有封建思想,國家藍圖里有保守想法。晚清科幻小說家不能像凡爾納毫無顧忌地在科學的海洋中徜徉,因為他們背負沉重時代主題,這可能也是我國科幻小說一直欠發(fā)達的原因吧[9]。
晚清科幻小說家的想象力中,有朝向天空的,有朝向海洋的,有朝向陸地的,這種復合想象仿佛是一雙沉重的翅膀,使它飛不高。十分遺憾的是,神仙武俠式的復古想象在今天仍然有市場,且不說那些借尸還魂的古裝劇如何荒唐,就是那些動畫片中小神仙復仇救母的古老母題就叫兒童難以承受。神仙俠士的虛無想象一直是創(chuàng)新能力的提高和創(chuàng)新思維的培養(yǎng)的絆腳石。作家王蒙認為當代文藝缺乏豪放的想象力,導致文藝作品不能創(chuàng)新[10]。在我看來,豪放的想象力就是有科學根據(jù)的未來想象,而不是玄而又玄的陳舊的復古想象。如果我們能拋棄舊包袱、超越這些經(jīng)驗想象,文學藝術(shù)將更加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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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吳景明.用奇幻點燃孩子的生態(tài)意識[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5):125.
[10]王蒙.創(chuàng)作就靠想象力[N].新安晚報,2010-03-19.
Heavy wings—Commenting Science Fiction of Late Qing Composite Image
WANG Xiao-gang
(Chinese Department,Bohai University,Jinzhou 121000,China)
Science fiction of Late Qing is a unique genre,on the hand they are trying to imagine the modern technology based new world and the psychological deconstruction of God and Xia imagine;other hand,they assume the enlightenment theme of the times,having the political will and scientific image overlapping oh the features.Science fiction image world has conservative views of the old and new features.Many ideas and the modern spirit are contrary,leading author to go without hands and feet,so that reducing the value of science fiction.
science fiction;composite imagine;Late Qing
I206.5
A
1001-6201(2011)05-0137-03
2011-05-12
遼寧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2009B-005)
王曉崗(1972-),男,遼寧錦州人,渤海大學中文系教師,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張樹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