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愛軍
(仙桃職業(yè)學(xué)院 學(xué)工處,湖北 仙桃 433000)
王績《野望》寫的是山野秋景,在閑逸的情調(diào)中,帶著幾分彷徨、孤獨和苦悶,是王績的代表作,也是現(xiàn)存唐詩中最早的一首格律完整的五言律詩。王維的《渭川田家》是描寫田家閑逸的,用白描手法,繪出一幅春末夏初的鄉(xiāng)村景象圖,表現(xiàn)出對田園閑逸的欣羨之情,也流露出詩人想退出宦途的心境。詩人面對夕陽西下,夜幕降臨,恬然自得的田家晚歸景致,頓生羨慕之情。
初讀王績的《野望》和王維的《渭川田家》,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兩位詩無論是題材、主題,還是表現(xiàn)手法、語言形式,都有很多相同之處。而且,這兩首詩人的關(guān)系也非同尋常。王績(公元585—644年)是王維(公元694—761年)祖父王通的弟弟,故王績和王維是爺孫關(guān)系。但是,王績生活在改朝換代的隋唐之際,而王維則主要生活在繁榮安定的盛唐時期。因此,比較閱讀這兩首詩,它們在具體的景物描寫、情感表達(dá)等方面又有著很多不同之處。
王績生活在隋末唐初、動蕩不安的時代,在兩代都做過官,但仕途不順。入唐以后,由于找不到合適的位置,更是對新唐有所不滿?!把劭慈吮M醉,何忍獨為醒!”(《過酒家五首》之二)所以他酷慕阮籍、陶淵明,最終歸隱,并常以陶淵明自喻,其詩歌也主要反映隱逸生活情趣。但陶淵明在農(nóng)村生活中找到慰藉和歸宿,王績卻感到寂寞和彷徨。因此,讀陶詩讓人感到寧靜和和諧,而讀王詩則使人彷徨和苦悶。《野望》就是抒發(fā)詩人心懷歸隱之情的代表作,詩人希望在寧靜和諧的田園中找尋到心靈的慰藉,但田園的和諧美好卻更反襯了詩人彷徨無依的苦悶之情。伯夷、叔齊“采薇”而食的典故運用,又將這位前朝遺老在改朝換代之時的萬般悲苦與無奈之情得以強(qiáng)化。正是“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易代不同時?!保ǘ鸥?,《詠懷古跡五首》之二)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舉目四望,到處是一片秋色,在夕陽的余暉中愈發(fā)顯得蕭瑟。在這靜謐的背景之上,牧人與獵馬的特寫,帶著牧歌式的田園氣氛,使整個畫面活動了起來。這四句詩宛如一幅山家秋晚圖,光與色,遠(yuǎn)景與近景,靜態(tài)與動態(tài),搭配得恰到好處。
然而,王績還不能像陶淵明那樣從田園中找到慰藉,所以最后說:“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闭f自己在現(xiàn)實中孤獨無依,只好追懷古代的隱士,和伯夷、叔齊那樣的人交朋友了。
王維作為盛唐田園詩人,其詩歌充滿了盛唐氣息。王維的詩歌創(chuàng)作大致以張九齡罷相為標(biāo)志分為前后兩期。前期他關(guān)注現(xiàn)實,積極進(jìn)取,詩歌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昂揚的情調(diào)和豪邁的氣勢;后期由于知遇恩師張九齡罷相,唐朝朝政日非,王維思想逐漸消極,開始了他“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酬張少府》)的亦官亦隱的生活。加之王維母親篤信佛教,從小受家教的影響,王維對佛教是情有獨鐘,晚年更是抱著“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嘆白發(fā)》)的心情,流連于自然界的山水清音中,并以那些寧靜朗秀的田園山水詩篇來寄托自己渴望歸隱的心情,以找尋心靈的歸宿。《渭川田家》就是這樣一首抒發(fā)詩人心懷歸隱之情的代表之作。在詩中,詩人展現(xiàn)了一幅夜幕降臨時怡然自樂的農(nóng)村生活圖景,并欣然發(fā)出“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的感嘆;在《山居秋暝》中,詩人也發(fā)出了同樣的感嘆:“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边@些都表現(xiàn)出王維向往田園、渴望歸隱的心情,以及在田園中怡然自適的寧靜心境。
可見,同樣是田園詩,由于寫作背景的不同,《野望》在田園中得到的是一份孤寂與無奈,《渭川田家》卻找尋到了心靈的閑適與寧靜。
雖然這兩首詩都是抒寫歸隱情懷的田園詩,且田園風(fēng)光都描繪得清新優(yōu)美,但由于寫作背景的不同,詩人當(dāng)時的感受不同,因此兩者的內(nèi)容描寫也有很大不同。先看標(biāo)題,《野望》之“野”字,隱含著詩人內(nèi)心的苦悶無依,置身曠野找不到心靈的歸宿,首聯(lián)“徙倚欲何依”正是詩人當(dāng)時心境的寫照。而《渭川田家》之“家”字,足以讓人聯(lián)想到溫馨的家園,說明詩人已找尋到了心靈的港灣,也就有了尾聯(lián)“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的歸隱之情的自然流露。
《野望》描繪的是山村秋景。“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笔窃娙说歉哌h(yuǎn)眺時見到的闊大而蕭竦的秋景,詩人選取最易惹人愁思的“秋色”和“落暉”,并加以“皆”和“唯”強(qiáng)調(diào),不言愁而愁意自見?!澳寥蓑?qū)犢返,獵馬帶禽歸。”則以牧人與獵人無憂無慮、欣然歸家的情境反襯詩人內(nèi)心的苦悶與彷徨?!段即ㄌ锛摇访枥L的則是一幅春末夏初的農(nóng)家暮歸圖。詩以“歸”字為中心,描寫了已歸的牛羊,盼歸的“野老”,喚歸的野雞,以及正抽穗開花的麥苗,上箔結(jié)繭的蠶,還有荷鋤而歸與熟人依依話別的農(nóng)夫,從而將農(nóng)村的風(fēng)光美、人情美寫得美好又溫馨,更加激起詩人對田園生活的羨慕和歸隱的念頭。
宋人郭熙認(rèn)為:“春山煙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寒,人寂寂。”(郭熙,《林泉高致·山川訓(xùn)》)是說春天的景色讓人舒暢,秋天的景色使人陰沉,感情是隨著景物的變化而變化的,這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所說:“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惫省兑巴穼懙氖乔锾焓挆l冷落的景象,讓人沉悶;而《渭川田家》寫的是春末夏初繁榮明媚的景象,讓人欣喜。
“一切景語,皆情語”。(王國維,《人間詞話》)由于王績以苦悶、惘然的心靈去感受世界,《野望》所寫之景無不顯得靜謐而又黯淡、蕭瑟而又悲涼,因而蕭瑟的秋景更渲染了詩人憂傷苦悶的心情。而王維以恬淡閑適的心靈去感知萬物,因而《渭川田家》所寫之景無不顯得生機(jī)盎然、多姿多彩,反映了他悠然自適的心境。尤其是兩首詩都描繪了田園生活的寧靜和諧,但同樣的景所烘托的情卻是不一樣的?!兑巴吠ㄟ^牧人、獵人的晚歸,反襯作者深感前途迷茫無依的憂傷,這是“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王夫之,《姜齋詩話》),也就有了下文“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的情感抒寫,自我不能融入到眼前之景中,只能是一種引先賢為知己,在現(xiàn)實中深感孤寂的苦悶之情。而《渭川田家》將自然萬物的晚歸描繪得其樂融融,表現(xiàn)了王維對田園生活的欣喜向往之情,自我與周圍之景、之人的和諧融合。一句“即此羨閑逸”,更加強(qiáng)烈地流露出他對這種田園生活的向往,其歡欣鼓舞的心情不言而喻。這兩首詩,“懷采薇”與“吟式微”的典故運用,正是對他們不同的懷歸情感的鮮明對比。一個是遙想先賢,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歸宿的心靈的哀嘆;一個是感悟現(xiàn)實,在頓悟中讓心靈回歸田園的歡欣。
同樣的田園題材,不一樣的人生際遇;同樣的懷歸,不一樣的情懷?!兑巴泛汀段即ㄌ锛摇穬墒自娊o了我們不同的審美感悟。
[1]徐季子,姜光斗主編.中國古代文學(xué).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0.
[2]黃岳洲,茅宗祥主編.中國古代文學(xué)名篇鑒賞辭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2.
[3]余群.一樣懷歸兩樣情——王績《野望》和王維《渭川田家》對讀.寧波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5,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