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英
(無錫城市職業(yè)技術學院,江蘇 無錫 214000)
“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yǎng)不出杰出人才?”這是著名的錢學森之問。這一問重如千鈞,沉甸甸地壓在我們的心頭;這一問振聾發(fā)聵,激勵人們加快教育改革步伐,探尋新的辦學之路。面對這一問,語文教師更應心有愧怍。語文是“百科之母”,杰出人才出不了,語文首先有責任。著名語言學家、語文教育家呂叔湘于1978年《人民日報》上嚴肅批評語文教學:“十年時間,2700多課時,用來學本國語文,卻是大多數(shù)不過關,豈非咄咄怪事!”倏忽又過了三十多年,這一嚴肅批評快被歷史塵埃掩埋了,語文教學改觀了沒有?沒有。環(huán)境反而愈來愈嚴峻,全民學英語如狂潮淹沒教育界,語文被邊緣化;網(wǎng)絡語言大肆滲透現(xiàn)實生活,漢語被畸形化。身陷泥沼的語文教學又遇如此險惡環(huán)境,命途之多舛,前景之黯淡,令人心情愈加沉重。
其實,呂叔湘早就指出語文教學問題的癥結(jié),只是沒被語文界重視。1963年他在《文字改革》上說:“在我看來,現(xiàn)在的問題,至少以白話課文而論,不是講得太少,而是講得太多?!边@真是一針見血,我們講得確實是太多了,完全違背了中國的傳統(tǒng)教育。傳統(tǒng)教育是重讀不重講的教育,是語感教育,是“悟”的教育,是符合語言習得規(guī)律的教育,就是“書讀百遍,其義自現(xiàn)”。私塾學生課內(nèi)課外的大部分時間用于讀書背誦;國子監(jiān)學生每月誦讀的課時也占了50%以上。大家可能還記得魯迅在三味書屋課堂里度過的許多個“人聲鼎沸”的日子,還記得壽鏡吾老先生帶頭“范讀”,那“拗過去,拗過去”的入神之態(tài)。魯迅從他親歷的經(jīng)驗出發(fā),主張讓學生自己多讀書,自己去逐步體會,不主張先生包辦代替,講得太多太細。他在《人生識字糊涂始》一文中有段敘述:“孩子們常常給我好教訓,其一是學話。他們學話的時候,沒有教師,沒有語法教科書,沒有字典,只是不斷地聽取,記住,分析,比較,終于懂得每個詞的意義?!薄拔覀兿惹暗膶W古文也用同樣的方法,教師并不講解,只要你死讀,自己去記住,分析,比較去?!濒斞赋蔀槲膲藿?,就跟他書讀得多有關。他在六年私塾里,不僅讀四書五經(jīng),而且讀了《爾雅》、《周禮》等一般學生不讀的書。在課外還大量閱讀野史、筆記、小說和詩詞。家里的藏書讀完了,又自買了許多書來讀。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自從誦讀這一經(jīng)典方式被打入冷宮后,文本分析的一套,作者介紹、背景分析、主題思想、段落層次、文章結(jié)構(gòu)、語言特色等就紛紛占據(jù)課堂,再也沒有背誦的位置。老師備課,幾乎不備“范讀”,而是面面俱到地“分析”;上課就是逐句、逐層、逐段地向?qū)W生灌輸“分析”,總以為分析得越深、越細愈好,練習和試卷中有大量的刻意求深求怪的分析題。主管教育的部門和語文刊物也一直在助長“分析”之風,《教參》就是“分析”樣本,刊物版面盤踞的是大量分析性文章。在如此傾向下,教師都以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分析為能事。古代提倡“日誦萬言”,如今卻要學生“日聽萬言”,仿佛學語文不在于學使用“工具”而在于學如何“分析”,這種重分析、輕誦讀,教學實踐與教學目的南轅北轍的怪現(xiàn)象,正是語文教學一蹶不振的根本原因。
至于誦讀的好處,在這里還須贅述幾句。誦讀能讓書面語的一切言語要素在學生大腦皮層留下系統(tǒng)的印象。誦讀多了,印象就越積越深刻,最終,這些言語要素,如豐富的詞語,多變的句式,言語的通暢協(xié)調(diào)、分寸情味,乃至形象氣勢等等就會在頭腦中形成牢固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當學生一遇內(nèi)在(自己表達)或外在的語言刺激時,就能憑借這個系統(tǒng)不假思索地分辨出詞語的好壞,句子的正誤,文氣的滯暢,表達的優(yōu)劣。這些,即使再好的分析也不能起到的效果。
人們可能沒想到,著名科學家錢學森也反對過多“分析”,他在給淮南師范學院楊春鼎教授的信中說:“說心里話,我對你們中文系老師也有點意見,就是你們把文學作品左分析、右分析,頭頭是道,好像非常‘科學’,但學生還是寫不出好文章!”(《錢學森書信》第四冊)批評對象同樣適合語文教師。長期以來,人們視分析課文為語文課的主要內(nèi)容,視為教學的常態(tài),如果上課一字不講卻布置學生誦讀,領導同事一定“群聚而怪之”,一定視老師為無能、不負責任。這種認識顛覆了幾千年來語文教學的寶貴經(jīng)驗。
什么內(nèi)容才是上課要講的呢?呂叔湘說:“難字難句需要解釋。課文的組織層次或是中心思想,如果不是很明顯,也需要講一下。作者是怎么個人,這篇課文有沒有什么背景,如果課本上沒有說明,也需要說幾句。這些講解是必要的,超過這個限度就是多余的?!眳蜗壬倪@段話一一列舉了需要講的內(nèi)容,意思很明白,要講的內(nèi)容必須是學生不懂(的字句)、不知道、不清楚的內(nèi)容,否則就不必要講,文章觀點、思想、情感的領會和寫作特色等的分析,恰恰都在不必講的范圍內(nèi)。呂老這段話非常值得深思。它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的經(jīng)驗,其中也肯定包含著他自己的經(jīng)驗。我們既強調(diào)語文的“工具”性質(zhì),又不按照磨煉“工具”的唯一正確方法——少講多練去做,自然就會出現(xiàn)“咄咄怪事”。
不講的內(nèi)容又怎么辦呢?我們可聽聽錢學森的意見,錢老強調(diào)“悟”。他在上面引文的后半段說:“你們?yōu)槭裁床幌胂雱e的辦法呢?李澤厚同志在今年(注:1985年)第一期《中國社會科學》有篇《漫述莊禪》,講了中國老古董,說‘悟’非常重要……我去信向李澤厚同志表示祝賀,說他立了功。”由此可見,錢老對于傳統(tǒng)文化中“悟”的方法還是非常贊賞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歷史上讀書人的求學過程都證實了這一點。語文教學必須多給學生誦讀的時間,讓他們邊讀邊悟,蘇軾曾說:“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薄笆熳x深思”不就是“讀而悟”嗎?
好“分析”的毛病為什么會盤踞課堂擺脫不了呢?原因是老師頭腦中的思維定勢。從小學到大學,老師就這么教我的,成了常規(guī),我也就這么教學生,似乎少了分析就不叫語文課,而分析得愈全面、愈深刻就愈叫語文課。難道所有老師都不知道“分析病”之危害嗎?非也。事實是老師不愿冒改革風險?!胺治霾 甭右丫茫胰巳酥v課無不如此,有人雖想革除積弊、樹立誦讀新風,也必猶豫不決、趑趄不前,怕招來各方的批評、譏諷,影響聲譽和晉職,思之再三,不如從俗浮沉,隨波逐流。
除了主觀因素,“分析病”之根本原因是白話文的“淺白性”。白話文是可“耳治”的書面語,如胡適所言是“我手寫我口”,何人不曉,誰人不懂?這種文體放到課堂上教,老師除了“分析”就無所用其力,只有引進文本分析,才能濟講授之窮。于是老師“分析”勢必“細大不捐”“貪多務得”。我們憂心地看到新的初高中語文教學大綱中沒有去強調(diào)誦讀的重要性,反而有這樣的句子:“體會作者的態(tài)度、觀點、感情?!薄袄斫庾髡叩乃枷?、觀點和感情”。這有誤導、鼓勵教師過多分析之嫌,是思想教育領域急功近利的表現(xiàn)。其實,“思想、觀點、感情”云云,都是應該建立在學生“誦讀”的基礎上的,只有讀熟了,讀出味道來了,思想感情也就自然來了。脫離誦讀,架空分析,哪怕再精彩,都是白費勁。再說,讀者都是根據(jù)自己的年齡、閱歷、愛好、知識水平、社會背景、領悟度等來理解的。并不能因老師的“分析”而強行灌輸給學生。至于寫作方面,各人欣賞的角度也是不同的,有的欣賞其結(jié)構(gòu),有的欣賞其語言風格,或僅對其詞句印象深刻……總之,完全不必滔滔不絕地硬灌給學生,這種近似“多余的話”,只會令人生厭。事實也證明多余的“分析”不會增長學生分析的本領,只會浪費他們磨煉“工具”的時間。
過多“分析”的毛病少說已在語文界統(tǒng)治了七八十年。得了這種病,人們不以為病,反以為榮,總以為是對工作“負責”,現(xiàn)代語文教學史就由這么個顛倒的認識統(tǒng)領著命運。我們感謝呂叔湘先生,是他點到了語文教學的“死穴”,再次告訴我們,掌握語言文字工具的人才是靠誦讀“讀”出來的,想要練成文思泉涌、妙語連珠的文采,必須有大量文章爛熟于胸的境界。相反,你肯定沒聽說過聽分析“聽”出好文采來的。
我們也感謝錢學森先生,是他又一次給我們提醒學語文的訣竅,重新喚起對傳統(tǒng)教學的歷史回憶。
語文教學重分析、輕誦讀早已積非成是,要一改故態(tài)、煥發(fā)生機,必然是巨大工程,需要所有教師的努力。希望語文界上上下下不畏俗議,破除舊習,勇走新路,都來抓一抓“分析病”的治療。教育主管部門要首先認識誦讀的意義,在文本語體的選擇上多借鑒歷史經(jīng)驗,確立新的語文教學評價體系。教師的課堂教學和課外作業(yè)布置要自覺地把課文誦讀放在首位。誦讀是否熟練,是否聲情并茂,應該列為考試的重要內(nèi)容。我們熱切盼望重誦讀、輕分析的清新之風能早日吹散籠罩在語文領域的重重陰霾,帶來一片新天地。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馬智強老師的熱心指導,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