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祖立 吳 燕
(大連大學人文學部,遼寧 大連 116622)
一個作家成熟的主要標志在于,是否確定了自己所要書寫的題材范圍,是否找到了獨特的表現(xiàn)人生的藝術角度,是否揭示人類某種共通的心理寄托、理想追求或獨特的情感世界。作家老藤經(jīng)過多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正在逐步構建起這樣一個世界。老藤曾說過“中國缺少的不是企業(yè)家,卻是真正意義上的政治家,政治家是改造社會的有生力量”,“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誰能離開政治”?[1]老藤的前期作品雖題材眾多、主題多樣,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探討新時期的社會經(jīng)濟背景下的人性人格在權力運動場上發(fā)生嬗變的狀況,探討在金錢、權力的縫隙中掙扎的人們怎樣堅守其作為知識分子的良知意識和責任感、使命感,是作家一直致力耕耘的重要領地。在他的世界里,不管是招商引資的貧困縣長還是力排眾議解決污染問題的鎮(zhèn)黨委書記,也不管是困難重重、舉步維艱的國企廠長還是變身為日資企業(yè)工會主席的尷尬老廠長(《招商列車晚點》、《人事》、《大水》、《都市憂郁人》),他們面對現(xiàn)代性政治改制、經(jīng)濟改革的時代大環(huán)境,無一不表現(xiàn)出可貴的對人格力量的堅守。在他近年貢獻出的長篇小說《鼓掌》和短篇小說集《會殤》等作品中,我們似乎看出,老藤已確定了自己熟悉并且擅長的表現(xiàn)領域——以官場形態(tài)為主體的社會空間,逐步將關注的目光鎖定在這樣一個特殊場域和在這樣世界中工作生活和打拼的人群身上。
對官場現(xiàn)狀情態(tài)的摹寫,是對諸多現(xiàn)實問題的深度挖掘。在一個健康的寫作姿態(tài)下,這樣的取向代表著一種對社會的擔當精神,是憂國憂民意識的升華。作品中單一、強制性的權力與多層面的人性相碰撞,錯綜復雜的矛盾關系與儒家仕子的擔當精神相交織,而作家對民族國家的發(fā)展、對完善人格培養(yǎng)的思考游刃其中。這個過程浸潤著作家對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中國傳統(tǒng)仕人精神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
相比一些把官場描寫得一片污濁、把干部隊伍刻畫得一無是處、將政壇的丑聞揭露得淋漓盡致的作品,相比那些在官場錯綜復雜的矛盾縫隙中掙扎、生存而缺少亮色、灰頭土臉的人物形象;相比普遍地截取人物官場生活的一個階段進行描寫、以官位掙奪為行文焦點的敘事模式,老藤的文字給了我們別樣的感受。對于那個被認為黑暗殘酷的官場環(huán)境,他在冷靜投射過去時總夾有溫情的目光。他筆下的官場世界也許會讓人失望,但絕不至于絕望,即使在矛盾尖銳的逆境中,他的人物仍然充滿著強大的主體精神。在小說《鼓掌》的結尾,面對程書記的明升暗降、韓夢潔的黯然離開,李子和仍然高高地揚起一只拐,“好像舉起了一支老舊的步槍”[2],這樣的結局呈現(xiàn)出了一個廣闊的寓意空間。令我們欣喜地看到無論是在程海巖、韓夢潔還是李子和的身上,他們的主體精神至始至終沒有離場。作家沒有執(zhí)著于對權權、權錢甚至權色交易的過度渲染,沒有熱衷于對官場權術、官場潛規(guī)則、官員腐化細節(jié)的津津樂道。那樣的作品滿足的是部分讀者對官場運作機制的窺視心理和學習官場晉升技巧的欲望,無疑是對晚晴 “黑幕小說”的惡性重復。
盡管老藤的作品具有強烈的干預現(xiàn)實、干預生活的價值指向,主要人物也都具有責任感、使命感,擁有進取精神,但在具體的場域生態(tài)描述中,作家采取的實際是一種“道德擱議”和一定程度的“寬容”的評價態(tài)度,這表現(xiàn)在一些小說的結尾并不完全是“邪不壓正”的常見模式,一些人如程海巖等為信仰理想付出了巨大代價,但獲得的并不是與之相稱的結局,一些涉案人員在暴露貪婪、邪惡的丑陋時,也展現(xiàn)給讀者以有情有義的一面。近年來,伴隨著政治經(jīng)濟生活領域的腐敗現(xiàn)象不斷滋生,民眾對貪官深惡痛絕,他們很容易把希望寄托在能夠代表民意、不被惡勢力掣肘的“包公”身上,并以此來緩解對現(xiàn)實的焦慮。這種理想主義的寫作姿態(tài)曾經(jīng)也將會在今后長久使文學作品擁有強大的力量。老藤沒有簡單地追隨這樣的寫作傳統(tǒng),其實是源于他對時代和社會的全面了解,源于對人的復雜性的深刻認識,更源于他對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領悟,尤其是當他以自己比較鐘情的儒家文化來觀照這個世界和筆下的人物時,他必然會有獨到的文學判斷力和審美取向。這時,也許我們有理由說老藤是一位成熟的作家。
從傳統(tǒng)文化的視角看,老藤的小說里有一個儒家文化精神觀照下的世界。儒家文化思想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內(nèi)容,它有大濟蒼生的擔當精神,有積極入世態(tài)度,有對以“仁、義、禮、智、信”為代表的完美人格的追求,它推崇的文化模式、思維習慣、行為方式等,深深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志的仕子之心。早在2006年老藤就出版了一部自身學習儒家經(jīng)典著作心得體會的隨筆《儒學筆記》,這些思想精髓、文化元素同樣充盈在老藤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使其文學世界發(fā)出別樣的光彩。儒家文化和思想博大精深,但在老藤的注重形象刻畫、情感描寫的文學世界里,作家不會綜合性地去闡釋儒家文化的要義或諸多特征。這里所謂文化的制導,只是揭示作家在描寫刻畫人物時,充分意識到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對人物思想、行為的制約影響,使作家對筆下人物有了更深一層的把握。
老藤筆下所肯定的人物,在精神氣質(zhì)上與儒家文化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如在擔當精神方面,主要表現(xiàn)在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上,以天下為己任、積極入世的進取行動上,對社會秩序重建的主動承擔上,對理想人格的不懈追求上。“濟世”是儒家思想倡導的人生選擇。它要求人們努力恪守“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信條。程海巖、方明、韓夢潔等懷抱理想,認真履行職責,為百姓負責?!疤萍X德式”的紀檢干部李子和,面對貧寒的家境、利欲的誘惑、生命的威脅,始終懷抱著“濟蒼生,平天下”的社會使命感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救世情懷。當他無私幫助大黑母親的時候,我們仿佛看到瘦弱的身軀里一顆蓬勃跳動的“仁愛”之心。作品在表現(xiàn)這些懷有“濟世”思想的人物時,更多的是寫到他們的種種艱難甚至失敗,更加凸顯“濟世”的昂貴及作家的渴求。這也是新時期文學最應具有的品質(zhì)。
作家懂得,儒家講求“內(nèi)圣外王”,只有內(nèi)在的才德兼?zhèn)?,才能完成他們建功立業(yè)、扶危定傾、身任天下的歷史使命。這使得作家在刻畫人物的精神氣質(zhì)上往往屢有心得。如對程海巖的 “允執(zhí)其中”特質(zhì)的表現(xiàn)。程海巖擁有著不凡的“氣度”“風度”與“力度”,在遭遇事變時,能冷靜客觀地分析,不偏倚,不固執(zhí),注重調(diào)和,主動靈活,進退有節(jié)。在工作處理上“寬以糾猛,猛以濟寬,寬猛相濟”、“德法并用,德主刑輔”,具有“中庸之德”。他自己寫有一副對聯(lián) “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說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這是“為官的境界”,也是做人的境界。
對儒家文化的深刻領悟,使得作家對人物思想、心靈的表現(xiàn)和把握有了更加獨到的地方?!皺嗔Α焙汀叭诵浴笔墙暝S多作家創(chuàng)作的母題。權力,根據(jù)詞條的釋義就是 “主體以威脅或懲罰的方式強制影響和制約自己或其他主體價值和資源的能力”。它帶有極強的強制性和不可更改性。人性,顧名思義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屬性,人性具有多層面的特質(zhì),對人的關懷正是體現(xiàn)在對多層面人性的滿足和價值肯定上。強制的權力和多層面的人性形成一個必然的矛盾體,在老藤的筆下投身權力場中的知識分子面臨的正是韋伯所認為的“道德兩難困境”,后者說過:“這個世界受著魔鬼的統(tǒng)治,凡是將自己置身于政治的人,也就是說,將權力作為手段的人,都同惡魔的勢力簽定了契約,對于他們的行為,真實的情況不是‘善果者唯善出之,惡果者唯惡出之’,而是往往恰好相反。任何不能理解這一點的人,都是政治上的稚童?!保?]正是這種“兩難的困境”使小說產(chǎn)生了較多的書寫可能。老藤也對這樣的母題發(fā)生興趣。小說《鼓掌》中,程海巖向我們證明了一個擁有非凡的智慧、完善的道德人格又有著堅定反腐信念的官員在現(xiàn)實的權力場中的尷尬與無奈,“雙規(guī)”牛昕的成功在某種意義上是以自己的政治生涯過早結束為代價的。海外歸來的韓夢潔以理想主義進取精神與現(xiàn)實的權力斗爭相碰撞,這朵“渾江”政壇的“冰潔之花”也黯然地凋落了。權力的游戲規(guī)則扼殺了“程海巖、韓夢潔”們?nèi)诵灾屑祼喝绯?、追求理想的高貴品質(zhì);但同時他們在權力行為過程中對人性的揮灑也確實產(chǎn)生了一定的作用,畢竟牛昕認罪伏法了。老藤告訴我們,權力運行的強制性不應該改變知識分子的價值操守,人格魅力之光也不應該被“遮蔽”。但如果我們再仔細琢磨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在作家著重表現(xiàn)的“權力”和“人性”背后,其實還有一個難于看見的文化的影子。人物的成與敗難道不與我們十分成熟的文化環(huán)境、人際關系密切相關嗎?“權力”也好,“人性”也好,只要置放在中國這個古老、浸透儒家文化的國度里,就會使得一切變得復雜起來。此時,老藤又越過了“權力”和“人性”,將關注的目光投射到更深邃的領域。對于韓夢潔這個“定勢”體制內(nèi)的異數(shù),一個具有創(chuàng)新精神和政治追求的精英女性的形象,老藤渴望著這種“異質(zhì)”力量有更大的作為,也擔心著由于“水土不服”遭到打擊排擠,因為在作品中,人大代表可以臨時趕鴨上架,人大主任、市長選舉有玄妙的空間,在處理解決矛盾時,無論什么層面的人,更多的是用人情、情感、關系而不是用法律、制度,如何擺布關系成為了最大的學問。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強調(diào)人與自然的和諧,重視親族之間及社會群體之間的和睦和諧。相對于道家對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格外看重,儒家更加在乎人與人的和諧關系??鬃犹岢龅摹翱思簭投Y為仁”的思想中,對人的自身以及與他人相處的哲學觀,是推及他人,推及社會,追求人與人的相親相愛,‘天下歸仁’”?!拔逅摹币詠?,儒家等傳統(tǒng)文化思想受到批判和沖擊,但已通過一種文化模式隱藏在社會各個角落,在人們心中具有超穩(wěn)定性的特點。應該說,“官場”中彌漫著這種濃濃的人情味和復雜人際關系網(wǎng),是中國歷史社會的濃縮和寫照,也與儒家文化影響有關。老藤在思考上述問題時,感受到了法律的重要,看到了儒家文化的局限,也認同了儒家文化的現(xiàn)實價值,因此,他采取了與眾不同的寫作態(tài)度和審視目光。
在老藤的小說世界中表現(xiàn)出較多的傳統(tǒng)文化符號載體,彌漫著一種濃郁的傳統(tǒng)文化的氣息,而這樣的文化氣息又與作家青睞的儒家精神發(fā)生著聯(lián)系。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官場敘事相結合,不僅展現(xiàn)出中國文化熏陶下的政治特色,也使久違的文化在新的歷史語境下發(fā)出歷久彌新的魅力。
作家有意識地去大量表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形式與符號,比如書法、國畫、太極、雕刻、京劇等等。有些地方還對此進行過相當專業(yè)的探討,如關于隸書的一段對話,“隸書就是隸人之書”,創(chuàng)始人程邈是“紀檢監(jiān)察行當?shù)那拜叀?,不僅道出了隸書的起始源流并且根據(jù)它的書寫特點與紀檢監(jiān)察工作相結合得出有益的啟發(fā)??桌纤徒o程海巖的篆書“仰之彌高,鉆之彌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這是孔門弟子“贊頌師道尊嚴”的,放在文本里,它不光是作為一個小的伏筆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還增加了整個作品的文化氣韻。作品中還有“孔子擊節(jié)”贊頌楚莊王的典故,官場人際關系中對“中庸”思想的運用等等。我們能清晰地感受到作家寓于其中的良苦用心。小說《鼓掌》除了權力場上諸多焦點之外,還有一個作者著墨雖不算太多但卻非常關鍵的女子成為全書的節(jié)點。這就是蘇梅?!懊贰痹谥袊鴤鹘y(tǒng)文化中是有著美好寓意的典型符號和形象。在作品中,蘇梅事業(yè)有成,美麗多情,雖與牛昕有關卻始終沒有陷入泥沼;她的出場總是伴隨著淡雅的櫻花。作品對蘇梅那套洞庭街5號的寓所不惜筆墨進行描繪,都是為了顯示其高雅不俗的品味。蘇梅畢竟與腐敗分子牛昕“有染”,但作者以鐘情的筆觸描寫她,這在當下的創(chuàng)作鮮有發(fā)現(xiàn)。這種“寬容”只能解釋為作者對文化和人性、人的復雜性的深刻理解。在作品中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退位多年仍關心政壇的老省長不僅收藏古畫,自練書法,還喜歡在典故事跡中加入富有深蘊的意思;渾江的主政正是在太極的要領中參透政治的玄機;即將退休的老周、老胡之流更是把雕刻、京劇文化的深諧運用自如。即使是牛昕這樣的大貪官,在五個優(yōu)秀女人的眼中,也是儒雅俠義、坐懷不亂的偶像。傳統(tǒng)文化為許多人所喜愛,但傳統(tǒng)文化本身并不包含道德的尺度,我們要注意的是人們所賦予它的內(nèi)在意義。修身養(yǎng)性是每個人都注重的,但我們要辨別人們修身養(yǎng)性的價值取向和應用目的。程海巖之輩的最大不同就在于他所做的一切最終指向都是國家、社會、民眾的利益,這時,我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練書法,聽古樂,賞名曲,閱名著,就是一個有著深厚傳統(tǒng)文化根基又有現(xiàn)代知識素養(yǎng)的高級知識分子官員形象,就能理解他的境界、膽識、智慧、能力與文化的關聯(lián)。老藤作品非常注重表現(xiàn)文化載體在官員身上的作用情況,這是有其深刻道理的。在那個無情無色的權力指控一切的“角逐場”場上,人性很容易被壓抑為沒有血液的枯枝,而“文化”,無疑是最具色彩的表現(xiàn)道具。他是將這樣的思考有意識地延伸到社會現(xiàn)實中的焦點領域,深化作品的表現(xiàn)內(nèi)涵。由于發(fā)現(xiàn)文化和創(chuàng)作的重要關系,由于已構建了自己這樣的別致的文學世界,老藤今后的創(chuàng)作還會有新的突破,我們確信并期待著。
[1] [2] 老藤.鼓掌[M] .北京:群眾出版社,2009.104.170.
[3] [德] 馬克斯·韋伯.學術與政治[M] .馮克利,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11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