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曙光,梁化成
(1.濟南大學法學院,山東濟南 250022;2.安徽財經(jīng)大學,安徽 233000)
對否認“刑事被害人精神損害求償權”偽命題的剖析
袁曙光1,梁化成2
(1.濟南大學法學院,山東濟南 250022;2.安徽財經(jīng)大學,安徽 233000)
我國現(xiàn)行的刑事訴訟法賦予了刑事被害人當事人的訴訟地位,使其享有到了更多的訴訟權利,但在司法實踐中卻長期存在否定刑事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權的不當情形。本文試圖指出對刑事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權的否認本身是一個偽命題,否定刑事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權不利于恢復被犯罪行為破壞的社會關系,不利于撫平被害人的心理創(chuàng)傷,其違背了法制統(tǒng)一的要求,在刑事訴訟法即將修改的大背景下,如何賦予刑事被害人精神損害求償權,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
刑事被害人;被害人精神損害求償權;司法解釋;刑事訴訟法
“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是現(xiàn)代刑事訴訟兩個最基本的問題,也是刑事訴訟的根本目的。打擊犯罪主要是對于享有刑罰權的國家司法機關而言,保障人權則往往主要指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的人權保護。刑事訴訟法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享有刑事偵查權、公訴權、審判權的國家機關的公權力與保護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私權利的平衡、博弈之法。享有刑事權的國家機關與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二方之間的關系是刑事訴訟最基本的關系,刑事訴訟的其他當事人及訴訟參與人所從事的種種訴訟活動最終都從屬于這二者間的公訴與辯護活動。
而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權利保護問題卻被長期忽略,在司法實踐中往往得不到徹底、全面的維護。我國刑事法理論有著濃厚的國家本位色彩,犯罪行為被認為是對社會關系的侵害,刑事被害人只具有體現(xiàn)犯罪客體的價值。然而刑事被害人作為犯罪行為最直接的侵害對象,其在刑事訴訟中不可否認具有獨立于掌有刑罰權的國家機關的訴訟請求。
我國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賦予了刑事被害人訴訟當事人的地位,對于該問題在刑事訴訟法學界有著不同的看法。褒揚者將其作為國家保障尊重人權的進步為之歡呼,而否定之聲亦然存在?!坝捎诒缓θ艘呀?jīng)有公訴人的支持,而被告人的訴訟主體地位又一直面臨威脅,因此為維護控辯雙方對抗的平衡,不宜將被害人的訴訟地位提的太高,也不宜賦予被害人太多的訴訟權利”①陳瑞華:《刑事訴訟的前沿問題》,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二版,第 113頁。。陳瑞華教授無疑是將刑事被害人權利問題放置于我國現(xiàn)行刑事訴訟制度及刑事司法實踐對刑事被告人的權利保障尚不夠充分的大環(huán)境進行的考察??中淌卤缓θ嗽V訟權利的擴張會對刑事被告人的訴訟權利形成沖擊,且“刑事被害人與公訴人從不同角度追求共同的訴訟目的”①陳瑞華:《刑事訴訟的前沿問題》,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二版,第 113頁。,公訴人與刑事被害人的訴訟利益是一致的,故刑事被害人不宜享有太多的訴訟權利。
刑事被害人的權利與刑事被告人的權利此消彼長,關于刑事被害人訴訟權利的擴張會威脅刑事被告人權利的憂慮不無道理。但筆者認為對于刑事被害人權利的設置不僅應考慮到對刑事被告人訴訟權利的弱化影響,更應當考慮、權衡賦予刑事被害人某項訴訟權利或實體權利是否具有正當性、必要性及是否符合法理的要求。如前文所言,刑事被害人并不是絕對的與刑事公訴機關在訴訟利益上具有一致性,刑事被害人有自己獨立于刑事訴訟機關的利益請求。訴訟機關的訴訟目的在于追究犯罪,刑事被害人參與訴訟的目的更主要是對自身權益的維護。故刑事被害人目的追求與訴訟機關的價值目標之間不可避免地發(fā)生沖突,二者的訴訟利益并不是絕對一致的?!按篌w而言,刑事訴訟世界中的被害人的訴訟地位及其權利保障經(jīng)歷了一個由刑罰的執(zhí)行者到罪行的追訴人再到訴訟的旁觀者的訴訟職能逐步衰弱過程”②張劍秋:《刑事被害人權利問題研究》,中國政法大學 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賦予刑事被害人何項訴訟權利并如何保障其權利的實現(xiàn)、如何在權利被侵害時予以救濟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被害人在犯罪行為的侵害過程中,不但其人身權利受到傷害,而同時其精神健康也無疑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或損害,在日益強調尊重人的主體價值的今天,加強對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救濟的研究具有現(xiàn)實意義。
我國現(xiàn)行的刑事訴訟法及相關的司法解釋確定了刑事被害人享有的一系列訴訟權利,如:公訴機關審查起訴、作出起訴決定前的表達意見權,對于立案機關不予立案、起訴機關不予起訴的申訴權,特定情形的直接起訴權,委托代理人參加訴訟權,申請回避權及請求抗訴權等等權利。
不能忽略的是立法上對于刑事被害人訴訟權利的確認最終是為了刑事被害人的實體性權利。若非如此,恐沒有哪個刑事被害人愿意回憶因犯罪行為造成的傷痛。這里所講的實體性權利是從結果意義上講的,即實現(xiàn)刑事被害人正當?shù)睦嬖V求。由于已然行為的不可逆轉性,刑事被害人所受侵害只能通過刑事被告人的物質賠償或賠禮道歉等形式進行撫慰。我國刑事訴訟法第 77條規(guī)定,被害人由于被告人的犯罪行為而遭受物質損失的,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有權提起附帶民事訴訟。該條確立了刑事被害人享有物質損害賠償權。刑法第 37條規(guī)定,對于犯罪情節(jié)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免予刑事處罰,但是可以根據(jù)案件的不同情況,予以訓誡或者責令具結悔過、賠禮道歉、賠償損失,或者由主管部門予以行政處罰或行政處分。由此立法在一定范圍內確定了犯罪人在一定情形下對于刑事被害人應當履行賠禮道歉等精神性撫慰義務,而該義務無疑是針對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作出的。
我國的刑事訴訟法只規(guī)定了物質損失有權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并未正面否認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求償權③在當前如何確定刑事訴訟法是否否定了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求償權問題,則涉及到對該條的解釋以及堅持何種解釋方法。?!坝袚p害即有救濟”是現(xiàn)代法治的一項基本原則。刑事被害人因犯罪造成的精神損害是客觀存在的,但我國目前的司法實踐中尚未承認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求償權,以至于出現(xiàn)了許多令人啼笑的訴訟,“侵害貞操權賠償訴訟”、“處女膜修補賠償訴訟”等。而該類訴訟的共同點在于強調犯罪行為侵害的是被害人的民事權利或者將被害人的精神損失進行了物化,將精神損失轉化為物質損失,例如對心理治療費用的請求。司法實踐對于刑事被害人精神損害求償權的否認源于最高人民法院對精神損害賠償做出的否定性司法解釋。
1999年最高人民法院印發(fā)的《全國法院維護農(nóng)村穩(wěn)定刑事審判工作座談會紀要》,是最早否認刑事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的文件,雖然該文件的法律效力尚存疑問,但卻因為最高院的特殊地位使該文件在法院內部享有法律效力,指導著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對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求償權予以否認。該文件在關于附帶民事訴訟的賠償范圍事項中明文指出:“賠償只限于犯罪行為直接造成的物質損失,不包括精神損害和間接造成的物質損失”。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作出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問題的規(guī)定》司法解釋中,第 1條即否定了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求償權。該條規(guī)定,因人身權利受到犯罪侵犯而遭受物質損失或財物被犯罪分子毀壞而遭受物質損失的,可以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對于被害人因犯罪行為遭受精神損失而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由此不難看出,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求償權的否認是源于最高院的司法解釋。
在當今人權保障越發(fā)受到重視的時代,被害人是否享有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已成為衡量一個國家尊重人權的試金石。從根本上講,精神損害賠償求償權類屬于民事權利,附帶民事訴訟類屬于民事訴訟。之所以將損害賠償作為刑事訴訟的附帶部分進行,多半是出于訴訟便利、提高訴訟效率、節(jié)省司法資源的考慮。我國的民事法律早已確定了精神損害賠償?shù)恼斝院秃戏ㄐ?而且在其他刑法性法律的規(guī)范中也存在刑事侵權可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guī)定。對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的否定使法律之間、法律與理性正義觀念之間、法律與司法解釋之間產(chǎn)生沖突,有違法制統(tǒng)一的要求。
如上所述,我國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并未正面否認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求償權,最高院作出的否定刑事精神損害賠償?shù)乃痉ń忉屖菍π淌略V訟法第 77條關于物質損失之解釋得出的結論。是否可以隨著社會經(jīng)濟、法制狀況、人權保障的不斷發(fā)展將刑事訴訟法第 77條解釋為注意性規(guī)定,筆者認為也不是完全不可。簡單的否定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求償權會帶來刑事部門法內部以及同其他法律部門之間的沖突,并有司法解釋違反上位法越權解釋、違法解釋之嫌,而且會造成救濟措施配置失調,不符合法律的正義理念。
(一)否定刑事精神損害賠償引發(fā)的法律間沖突
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求償權雖未在刑事訴訟法中得到正面確立,但卻在其他刑事性法律規(guī)范中有所體現(xiàn)。
我國現(xiàn)行刑法的第 258條規(guī)定了重婚罪,將重婚行為納入了刑法的調控范圍。我國婚姻法救助措施與法律責任一章中第 46條規(guī)定,因重婚導致離婚的無過錯方有權請求損害賠償。而該損害賠償范圍依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 <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 >若干問題的解釋 (一)》第 28條規(guī)定,包括物質損害賠償和精神損害賠償。因重婚行為離婚的無過錯方無疑是重婚犯罪的被害人,法律此時承認了刑事被害人享有精神損害求償權。故一概簡單的否定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求償權是不符合我國法律要求的。
簡單的否定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求償權不僅會帶來刑事法律內部的矛盾更會帶來刑事法律與其他部門法的沖突,這當屬與民事法律之間發(fā)生的沖突。
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在性質上屬于民事訴訟,附帶民事訴訟解決的是刑事被告人的民事責任問題?!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 100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審判附帶民事訴訟案件,除適用刑法、刑事訴訟法外,還應當適用民法通則、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guī)定。由此看來,司法解釋確立了審判附帶民事訴訟也適用民事規(guī)范的規(guī)則??v觀民事法律規(guī)范,民法通則雖未直接肯定精神損害求償權,但只需依據(jù)恰當?shù)慕忉尫椒ň涂纱_定精神損害賠償?shù)恼斝?。將?2010年 7月 1日施行的侵權責任法更是明文規(guī)定,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最高院2001年作出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也對精神損害賠償做了肯定性的規(guī)定,該解釋第 1條規(guī)定,自然人因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等人格權利受到非法侵害,向人民法院起訴請求賠償精神損害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受理。綜上所知,我國的民事法律及民事司法解釋確立了民事被侵權人享有精神損害求償權。由此 2000年最高院就附帶民事訴訟范圍所作的否認精神損害求償權的司法解釋與民事法律及其相應的的司法解釋存在明顯的不一致,互相沖突。司法解釋與法律及司法解釋間的相互矛盾必定會損害司法解釋的權威性和法制的統(tǒng)一性。
再者,我國的法律制度依然有著國家本位的痕跡,在法律規(guī)范中體現(xiàn)為盡可能的減少國家的義務。例如修改前的國家賠償法在國家賠償?shù)姆秶?、精神損害賠償問題上都持消極態(tài)度。故一定意義上講,國家對公民的法定義務可以看做我國同類法律義務最低的限度。但是今年修改,自 12月 1日起施行的新國家賠償法就精神損害賠償問題做出了肯定性回答。該法第 35條規(guī)定,公職人員不當行使職權致人精神損害造成嚴重后果的,應當支付相應的精神損害撫慰金。作為最低限度法定義務履行方的國家尚且承認被害人的精神損害求償權,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求償權卻得到否認是不恰當?shù)摹?/p>
(二)否定刑事精神損害賠償引發(fā)的法律與人類理性的沖突
現(xiàn)代法治應是“人性之治”、“良心之治”、“常識、常理、常情之治”??v觀人類法律發(fā)展史,在中國古代和歐洲近代我們都可以看到兩次重大的轉變:即一是由習慣法向成文法轉變,一是由成文法的形式向成文法所維護的社會價值的轉變。前一個轉變強調的是法律的形式,核心是希望通過對法律“逐字逐句的遵守”來樹立法律(文字)的絕對權威;后一個轉變強調的則是法律的實質,核心是用社會基本價值作為理解法律內容的基礎、核心、限度、標準①陳忠林:《“惡法”非法—對傳統(tǒng)法學理論的反思》,《社會科學家》,2009年第 2期。。否定刑事被害人精神損害求償權勢必會造成違背人性、違背良心、違背常識。如上文所述,我國的民事法律制度已將民事侵權納入精神損害賠償范圍,若否定刑事被害人的精神損害求償權則造成“輕度侵權賠償,重度侵權不賠償”的不公正、不恰當局面。
民事侵權較刑事侵權的危害程度輕微,能獲得恰當?shù)木葷?承認被侵權人享有精神損害求償權。而作為危害程度更嚴重的刑事侵權,卻否認被害人獲得精神損害賠償?shù)恼斝?做出這樣規(guī)定的司法解釋是違背人類基本理性的。
通過以上分析,或許我們可對刑事訴訟法第 77條是否可以解釋為注意性規(guī)定作出肯定的回答?!氨M管法條表述可能產(chǎn)生歧義,但解釋者‘必須做出有利于立法者的假定’②弗 朗西斯科·蘇亞雷斯語,再轉引自張明楷著:《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序說第II頁。轉引自[美]博默海登:《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1999年版,第 337頁。,相信立法者不會制定非正義的法律。當解釋者對法條做出的解釋結論不符合正義理念時,不要抨擊刑法規(guī)范違背正義理念,而應承認自己的解釋結論本身不符合正義理念。當解釋者對法條難以得出某種解釋結論時,不必攻擊刑法規(guī)范的不明確而應當反省自己是否缺乏明確、具體的正義理念。所以,解釋者與其在得出非正義的解釋結論后批判刑法,不如合理運用解釋方法得出正義的解釋結論。與其懷疑刑法規(guī)范本身,不如懷疑自己的解釋能力與解釋結論”③張明楷:《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序說第 II-III頁。。
通過合理的解釋方法完全可以得出刑事被害人具有精神損害求償權的結論,承認該請求權是維護法制統(tǒng)一的要求,是堅持公正、理性、正義的要求。最高院對刑事被害人精神損害求償權以司法解釋進行否定是違反上位法的,其未從整個法律制度的角度以體系解釋的方法對刑事訴訟法進行解釋,以至于出現(xiàn)了否定后的法律間、法律與公理之間、法律與司法解釋之間出現(xiàn)沖突的情形。對刑事被害人精神損害求償權的否認則是個不符合法律和人類理性的偽命題,該偽命題的客觀成立則是最高人民法院不當行使解釋權的結果。
D92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1003-8353(2011)04-0166-04
袁曙光,男,濟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梁化成,男,安徽財經(jīng)大學 09級法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