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華
(浙江大學中文系,浙江 杭州 310028)
賦體創(chuàng)作與理論并不是同步的,大賦創(chuàng)作先于賦體理論。在漢代文學文體意識尚處于萌生的階段,由于賦體理論受到儒家詩教理論的影響,大賦創(chuàng)作中的文學性往往被賦體理論所扼殺,而大賦文體的政治文化功能,又是大賦創(chuàng)作趨合于賦體理論的一種重要原因。在大賦創(chuàng)作與理論的矛盾整合中,揚雄賦體理論及其大賦創(chuàng)作,集中體現(xiàn)了儒家詩學理論對賦體理論的滲透與規(guī)范,以及這種規(guī)范所帶來的賦體創(chuàng)作目的與效果之間的悖論。因而,對揚雄賦論及大賦創(chuàng)作的檢視與批判,對我們認識兩漢大賦創(chuàng)作承載的政治文化功能的嬗變具有重要的意義。
漢代較早的賦論,據現(xiàn)有記載,應為司馬相如?!段骶╇s記》卷二記載了相如“賦跡”與“賦心”之說,此則記載的真實性雖然常遭質疑,但也不妨看作是對司馬相如大賦創(chuàng)作的理論概括。其中“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與相如《子虛賦》、《上林賦》表現(xiàn)的“巨麗”相吻合,體現(xiàn)了一種對麗辭美文的追求。賦體理論中較早以儒家詩教理論對賦體創(chuàng)作進行評價的應屬司馬遷?!妒酚洝に抉R相如傳》言:“《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之以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雖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1]卷117,3073以《春秋》、《易》的隱顯之道,《大雅》、《小雅》之諷諫,觀照相如的賦體創(chuàng)作,言其“賦跡”為“虛辭濫說”,稱其賦作“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上升到諷諫的詩學高度,突現(xiàn)了相如大賦創(chuàng)作的政治文化功能,體現(xiàn)了司馬遷輕文重質的文學觀。
揚雄賦論與賦體批評綜合了司馬相如的創(chuàng)作經驗與司馬遷的賦論,《漢書·揚雄傳》有集中體現(xiàn):
雄以為賦者,將以風之也,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鉅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于正,然覽者已過矣。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又頗似俳優(yōu)淳于髡、優(yōu)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于是輟不復為。[2]卷87,3575
此段對理解揚雄賦體批評理論極為重要:一是它體現(xiàn)了揚雄對賦體創(chuàng)作目的的看法,即“以為賦者,將以風之也”,賦體應該具有諷諫的政治功能;二是為了實現(xiàn)賦體的諷諫目的,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揚雄以為賦體創(chuàng)作“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鉅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指出賦體的鋪張揚厲與辭藻麗靡的特征;三是從批評的角度,認為這種“麗靡之辭”的描寫是很難實現(xiàn)真正的諷諫目的的,即表現(xiàn)得越好,其諷諫的效果越微,所謂“覽者已過矣”。揚雄以上賦論及對賦體創(chuàng)作的批評,在他的《法言·吾子》篇中也有反映。例如:
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勸也。”
或曰:“霧縎之組麗?!痹?“女工之蠹矣?!?/p>
或問:“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賦,益乎?”曰:“必也,淫?!薄耙?,則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3]45-50
可以看出,“詩人之賦麗以則”是揚雄的賦論準則,在此觀照下,從其“女工之蠹”與“不免于勸”的慨嘆,可見揚雄對宋玉等人賦體創(chuàng)作在賦體的麗辭與諷諫功能上進行了雙重的批評,并據此給予“辭人之賦麗以淫”的評價。汪榮寶注曰:
詩人之賦,謂六義之一之賦,即詩也?!吨芏Y》:“大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卑嗝蠄浴秲啥假x序》云:“賦者,古詩之流也?!崩钭⒃?“《毛詩序》曰《詩》有六義焉,二曰賦。故賦為古詩之流也?!薄稜栄拧め屧b》云:“則,法也?!薄霸娙酥x麗以則”者,謂古詩之作,以發(fā)情止義為美。即《自序》所謂:“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惫势潲愐惨詣t。《藝文志》顏注云:“辭人,謂后代之為文辭。”“辭人之賦麗以淫”者,謂今賦之作,以形容過度為美。即《自序》云:“必推類而言,閎侈鉅衍,使人不能加也?!惫势潲愐惨砸!端囄念惥邸肺迨龘从荨段恼铝鲃e論》云:“古之作詩者,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情之發(fā),因辭以形之;禮義之指,須事以明之,故有賦焉。所以假象盡辭,敷陳其志。古詩之賦,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今之賦,以事形為本,以義正為助。情義為主,則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為本,則言富而辭無常矣。文之煩省,辭之險易,蓋由于此。夫假象過大,則與類相遠;逸辭過壯,則與事相違;辨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麗辭過美,則與情相悖。此四過者,所以背大禮而害政教。是以司馬遷割相如之浮說,揚雄疾辭人之賦麗以淫?!卑?過即淫也。仲洽此論,推闡楊旨,可為此文之義疏。[3]50-51
從汪氏之注,很明顯地看出“詩人之賦”是儒家詩學文化傳統(tǒng)的延續(xù),“詩人之賦麗以則”是揚雄的賦論準則,并且也是兩漢魏晉賦論家秉持的一種觀點。結合本傳中記載的揚雄賦體批評,“麗以則”體現(xiàn)了賦體麗辭為賦體諷諫服務的賦體創(chuàng)作原則,而“辭人之賦麗以淫”則是在此準則觀照下對賦體創(chuàng)作的批評。
但是揆諸宋玉、枚乘與司馬相如的賦體創(chuàng)作,揚雄“麗以則”賦論準則卻呈現(xiàn)出批評的失誤,主要表現(xiàn)在對賦體創(chuàng)作文學性表達的不解乃至扼殺。賦體創(chuàng)作的產生并不是本于揚雄所說的“詩人之賦麗以則”的準則。由于賦體的分類存在著差異,對賦體起源的看法也多有歧義。關于這一點,馬積高先生在其《賦史》中已有論述。馬先生將“辭賦”分為詩體賦、騷體賦與文賦三類,并認為章學誠“謂古賦家者流‘出入戰(zhàn)國諸子’,如就文賦一體言,尤屬真知灼見”。馬先生在此基礎上又有所補充,言“文賦的興起,同時也受到詩的不歌而誦的影響,就是說,它把詩那種可以朗誦的特點移到文中去了。所以,文賦不但一般為問答體,有鋪張的描述,而且有韻。它是諸子問答體和游士說辭的文藝化”,[4]從韻散結合的角度,將賦體創(chuàng)作與戰(zhàn)國諸子散文及縱橫家說辭區(qū)分開來。筆者看來,馬先生認為文賦“是諸子問答體和游士說辭的文藝化”,極具啟發(fā)性。這種“文藝化”不僅表現(xiàn)在馬先生所言的“有韻”方面,同時還應表現(xiàn)為創(chuàng)作主體創(chuàng)作時的處境與心境的轉逆之中,即創(chuàng)作主體通過賦體創(chuàng)作將政治言說的欲望由戰(zhàn)國諸子的在場參與或理性表達轉為一種不在場的文學性隱喻諷諫,從而使賦體成為既具有與戰(zhàn)國諸子鋪陳隱喻表現(xiàn)手法相近的一面而又超離指涉具體政事的一種文學表達。
宋玉等人的賦體創(chuàng)作,實受戰(zhàn)國諸子思維方式的影響,是將政治言說進行文學化表達的一種創(chuàng)造。文中體現(xiàn)的諷諫,雖與儒家詩教相合,但其引之節(jié)儉、歸之風諫的主旨是通過形象化鋪陳,或托物,或描寫,即通過具象化的展示來表現(xiàn)的,其鋪陳與麗辭都是為了主旨的突現(xiàn),在宋玉等人的賦體作品中,不具體鋪陳就不足以說明諷諫主旨。如宋玉的《高唐》與《神女》二賦,《高唐賦》對高唐周圍環(huán)境進行鋪陳描寫,最后指出要見神女的條件是“王將欲往見之,必先齋戒,差時擇日,簡輿玄服,建云旆,蜺為旌,翠為蓋,風起雨止,千里而逝。蓋發(fā)蒙,往自會,思萬方,憂國害,開賢圣,輔不逮”,即洗心革欲,憂國愛賢;因而,《神女賦》極寫神女之麗色,但又最終“不可犯干”,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其諷諫用意也婉然其中。[5]
漢初,賦體創(chuàng)作成為士人的一種才能與愛好的表現(xiàn),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枚乘、司馬相如都不約而同地聚集在梁王門下,使文士對賦體創(chuàng)作的自覺認同更具一種客觀氛圍。如果說宋玉以文學侍從身份創(chuàng)作的諷諫賦作顯出更多的無奈的話,漢初士人則是把賦體創(chuàng)作當作一種愛好,從而表現(xiàn)出一種主動的選擇。枚乘不僅具有政治遠見,且具有辭賦才能,以辭賦優(yōu)游于梁王及其賓客之間。如果說景帝召拜枚乘是因枚乘對漢朝的忠心,那么后來武帝征拜則兼及政治與文名的雙重因素。聯(lián)系枚乘的仕歷、性格與對辭賦的愛好,可以看出枚乘更多地繼承了宋玉賦體政治言說文學性表達的特征,并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對賦體文學性的自覺認同。在宋玉與司馬相如之間,枚乘《七發(fā)》的意義主要是在宋玉賦體政治言說的文學性表達的自覺化上作出了自己的努力?!镀甙l(fā)》假設吳客與楚太子之間的對話,在主客關系上,比宋玉的賦體人物對答更趨于虛構,這對此后大賦創(chuàng)作的主客對答人物身份的虛構化具有先導作用。因而在楚太子有疾的情境中,吳客的問疾治疾的一系列對答,就帶有針對現(xiàn)實的普遍意義。枚乘說七事以啟發(fā)太子,七事中前六事,分別以音樂、飲食、駕車、游觀、田獵、觀濤啟發(fā)太子,在最為欣賞的觀濤上,太子還是“病未能也”。作者極力鋪陳的六事并未能治愈太子的病,這種鋪陳的作用,在表現(xiàn)上無疑起到了突出最后一事即“要言妙道”的治病效果。雖然賦中的“要言妙道”只是片言只語,只是雜諸子之言說,但與前六事相較,有一種外在物質享受與內在精神提升之間的對比。不對六事加以鋪陳與細致地刻畫,就不足以顯示外在的游玩享樂對人的感官具有刺激作用但對病中的楚太子卻沒有療效之間的反差,六事一一否定,要言妙道的神奇功能雖然顯得突兀,但作者的諷諫用意卻是非常明顯的。
再就揚雄提到的司馬相如《大人賦》來看,揚雄將《大人賦》看作是賦體欲諷反勸的顯例,此論源于司馬遷。司馬遷《太史公自序》曰:“《子虛》之事,《大人》賦說,靡麗多夸,然其指風諫,歸于無為?!保?]卷130,3317又,《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
相如拜為孝文園令。上既美子虛之事,相如見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嘗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毕嗳缫詾榱邢芍畟?,居山澤間,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奏《大人賦》。……相如既奏大人之頌,天子大說,飄飄有陵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1]卷117,3062
《大人賦》仿《遠游》,但有別,《遠游》實為出塵之思,而《大人賦》則表現(xiàn)了“帝王之仙意”。筆者以為,除了用語及“遠游”描寫上規(guī)仿《遠游》外,《大人賦》在創(chuàng)作上實受到了宋玉《風賦》的影響?!讹L賦》描寫了“大王之雄風”與“庶人之雌風”的不同,托風以諷,表現(xiàn)統(tǒng)治者與平民百姓生活的巨大差異。武帝好神仙,相如《大人賦》意在寫出帝王之仙意與一般列仙之間的不同。大人游歷帝宮,見到傳說中的西王母,“暠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鳥為之使”,發(fā)出“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的慨嘆,意在指出帝王應超越長生不死的求仙祈盼,而達到“視眩泯而亡見兮,聽敞怳而亡聞。乘虛亡而上遐兮,超無友而獨存”[6]的得道境界。這一境界是否如司馬遷所說的旨在諷諫“歸于無為”還可再討論,然漢武帝讀后,飄然有凌云之思,至少也說明武帝對相如賦描寫的帝王之仙意心有同感。因而,從作品本身來看,相如《大人賦》主旨明確,并不存在欲諷反勸的悖論。揚雄以《大人賦》作為欲諷反勸的顯例,這應是漢代普遍存在的儒家詩學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脫節(jié)的一種反映。
可以說,縱觀宋玉等人的作品,雖閎衍恣肆,但其主旨并不隱晦。他們的作品并不回避對感官物質層面的細膩描寫,但精細的刻畫是為了勸諫主旨的表達作鋪墊,他們在戰(zhàn)國諸子政治言說轉向文學性表達上邁出了重要一步,為文學性描寫與獨立作出了可貴的探索。但是一旦以“詩人之賦麗以則”的準則論之,正如漢儒論詩一樣,必然導致批評的失誤,勢必將宋玉等人的賦作劃入“辭人之賦麗以淫”之中,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賦體創(chuàng)作的文學性表達的正常生長。
揚雄“麗以則”的賦論準則還抹殺了漢代娛樂小賦對文學表現(xiàn)的積極貢獻。漢初藩王、武宣之世,在娛樂游宴背景下,賦家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小賦。這類小賦注重對外在物體的描繪,因而從文學表現(xiàn)來說,雖未脫離儒家詩學的框縛,卻培育出文學的根苗,對南朝詠物詩賦的創(chuàng)作均有影響。但是在漢代文學意識尚未獨立的情形之下,賦家創(chuàng)作也是潛意識而為之,而在儒家詩教盛行的漢代,卻又不得不曲終奏雅,以合于儒家的詩教?!稘h書·王褒傳》載:
上令褒與張子僑等并待詔,數(shù)從褒等放獵,所幸宮館,輒為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議者多以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奕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辟如女工有綺縠,音樂有鄭衛(wèi),今世俗猶皆以此虞悅耳目,辭賦比之,尚有仁義風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于倡優(yōu)博奕遠矣。”[2]卷64,2829
此則材料說明,漢宣帝意識到“辭賦大者”與“小者”的區(qū)別,并用“女工有綺縠,音樂有鄭衛(wèi)”比喻,說明“小者”的賦體有三個特性:一是“辯麗可喜”的形式特征,這著重于賦體的鋪陳描寫功能;二是有“虞悅耳目”的娛樂審美功效;三是小賦“尚有仁義風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的政教及詩教等功用價值。其實,第一點與第三點,是與漢大賦同等的,唯一不同的就是出于娛樂作用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這看似矛盾的兩個方面,實際上是作為帝王的漢宣帝既出于維護小賦創(chuàng)作,而又盡可能地將“淫靡不急”的小賦創(chuàng)作納入儒家詩教評價的體系中,為小賦創(chuàng)作尋找儒學支持的依據。漢代娛樂性小賦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因帝王的娛樂需要與一定的維護,得以在一種特殊的空間中維持其文學性的娛樂功能,對文學藝術的滋長具有一定的影響。揚雄儒學詩教觀甚至沒能讓他如漢宣帝一樣,從儒學詩教內部尋找解說的依據,而是引枚皋悔同俳優(yōu)之說,認為小賦“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將此類賦作列入“辭人之賦麗以淫”之列的。但是,枚皋等人的娛樂諸賦,本以娛樂為主,有頌美之意,卻無意于諷諫;漢宣帝能以儒家詩教給予回護,而揚雄則以“麗以則”的準則予以批評,見出儒家詩教對小賦乃至大賦文學性、娛樂性表達的排斥。因而,“欲諷反勸”,與其說是賦體創(chuàng)作的悖論,毋寧說是儒家詩教美刺理論評價賦體創(chuàng)作時顯示出的自身尷尬。
關于揚雄四大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一般均認為創(chuàng)作于漢成帝永延元年、二年。熊良智先生近發(fā)文考證,認為“揚雄四賦中《甘泉賦》、《河東賦》、《羽獵賦》作于永始四年;而《長楊賦》作于永始四年之明年,即元延元年”。[7]永始四年揚雄四十一歲,揚雄享年七十一歲,四賦正作于他一生的壯年時期。因而,揚雄的賦論與其大賦創(chuàng)作是互動的。從揚雄“悔其少作”及“輟不復為”來看,他的賦論成于晚年。而作于壯年的四大賦,可以看到與他的“詩人之賦麗以則”賦體理論一脈相承,為其后期賦體理論提供了創(chuàng)作經驗。
四篇大賦一個共同的特征,即是都以諷諫為目的,這與他以諷諫為賦體旨歸相一致。但是揚雄四大賦的吊詭之處在于,四大賦的諷諫旨歸是必須借助于賦序才能讓讀者明白的。如果沒有賦序的交待,單就四大賦本身,其諷諫意味少,而事實上往往與諷諫旨歸相背。如《甘泉賦序》①曰:
孝成帝時,客有薦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正月,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
漢成帝無子嗣,其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子嗣。揚雄對成帝郊祠的奢靡存有諷諫之意,這是揚雄“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的原因。但是整篇《甘泉賦》卻是對成帝此次郊祀進行了頌揚式的描寫,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對出行盛況進行描寫,如隨行眾多,言“齊總總撙撙,其相膠葛兮”、“駢羅列布,鱗以雜沓兮”;車騎之盛,言“敦萬騎于中營兮,方玉車之千乘”,表現(xiàn)了天子郊祀場面的盛大;二是突出描寫了甘泉宮宮觀樓闕似神所居的譎詭多變以及非仙所至的高聳入云;三是表現(xiàn)了成帝至甘泉宮后靜心齋戒,即“天子穆然珍臺閑館璇題玉英蜵蜷蠖濩之中,惟夫所以澄心清魂,儲精垂思,感動天地,逆釐三神”,以及“方覽道德之精剛兮,侔神明之為資”對道德的涵養(yǎng)與持重。全篇完全以頌美語氣表現(xiàn),與賦序所言的諷諫之意甚相背離?!稘h書》本傳載:
甘泉本因秦離宮,既奢泰,而武帝復增通天、高光、迎風。宮外近則洪崖、旁皇、儲胥、弩阹,遠則石關、封巒、枝鵲、露寒、棠梨、師得,游觀屈奇瑰瑋,非木摩而不雕,墻涂而不畫,周宣所考,般庚所遷,夏卑宮室,唐、虞棌椽三等之制也。且其為已久矣,非成帝所造,欲諫則非時,欲默則不能已,故遂推而隆之,乃上比于帝室紫宮,若曰此非人力之所為,黨鬼神可也。又是時趙昭儀方大幸,每上甘泉,常法從,在屬車間豹尾中。故雄聊盛言車騎之眾,參麗之駕,非所以感動天地,逆釐三神。又言“屏玉女,卻慮妃”,以微戒齊肅之事。
此段說明揚雄《甘泉賦》的諷意有三:一是針對甘泉宮“游觀屈奇瑰瑋,非木摩而不雕,墻涂而不畫”的奢侈,可見篇中對甘泉宮的描寫,“乃上比于帝室紫宮,若曰此非人力之所為,黨鬼神可也”;二是說明“車騎之眾,參麗之駕,非所以感動天地,逆釐三神”;三是針對漢成帝寵幸后宮趙昭儀,故而“屏玉女,卻慮妃,以微戒齊肅之事”。但是篇中并未直接言說,而是以反話正說的頌美語氣加以表現(xiàn),如果沒有本傳前后文字的解釋與記載,就篇中描寫來看,只能讓我們感受到天子的虔誠祭祀之心以及對道德的涵養(yǎng),還有作者的頌美之聲。此段也點出了對這一創(chuàng)作思維的表現(xiàn)形式,即“推而隆之”,即順著天子之意,極力表現(xiàn),但其真正的用意并非頌揚而是借此諷諫。因而,《甘泉賦》典型地反映了揚雄大賦“以頌為諷”的賦體創(chuàng)作思維與表達模式。
這一“推而隆之”、“以頌為諷”的表現(xiàn)模式在其它三篇大賦中也同樣運用?!逗訓|賦序》曰:
其三月,將祭后土,上乃帥群臣橫大河,湊汾陰。既祭,行游介山,回安邑,顧龍門,覽鹽池,登歷觀,陟西岳以望八荒,跡殷、周之虛,眇然以思唐、虞之風。雄以為,臨川羨魚不如歸而結網,還,上《河東賦》以勸。
《河東賦》基本上按照賦序之說進行鋪陳:首先描寫了天子祭祀后土的出行盛況;之后表現(xiàn)天子“樂往昔之遺風”的覽古幽思;最后寫出天子歸京后“軼五帝之遐跡兮,躡三皇之高蹤”之舉以及“既發(fā)軔于平盈兮,誰謂路遠而不能從”的政治期許。從賦序看,天子覽古中確然有“思唐、虞之風”之意,但是揚雄以為“臨川羨魚不如歸而結網”,見出天子的覽古之意在現(xiàn)實政治中的缺失。因而,賦中篇末所表現(xiàn)的政治期許,是通過帝王自身的政治期許表達作者的諷諫之意,在表現(xiàn)方法上仍是以頌為諷的表達模式。
如果說《甘泉賦》與《河東賦》還體現(xiàn)了揚雄本著一定的政治與治國理念對漢成帝進行諷諫的話,那么,《羽獵賦》與《長楊賦》則是對漢成帝失政失德之舉的批評?!队皤C賦序》曰:
其十二月羽獵,雄從。以為昔在二帝、三王,宮館、臺榭、沼池、苑囿、林麓、藪澤,財足以奉郊廟、御賓客、充庖廚而已,不奪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女有余布,男有余粟,國家殷富,上下交足,故甘露零其庭,醴泉流其唐,鳳皇巢其樹,黃龍游其沼,麒麟臻其囿,神爵棲其林。昔者禹任益虞而上下和,草木茂;成湯好田而天下用足;文王囿百里,民以為尚小;齊宣王囿四十里,民以為大:裕民之與奪民也。武帝廣開上林,南至宜春、鼎胡、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長楊、五柞,北繞黃山,瀕渭而東,周袤數(shù)百里,穿昆明池象滇河,營建章、鳳闕、神明、馺娑,漸臺、泰液象海水周流方丈、瀛洲、蓬萊。游觀侈靡,窮妙極麗。雖頗割其三垂以贍齊民,然至羽獵、田車、戎馬、器械、儲偫、禁御所營,尚泰奢麗夸詡,非堯、舜、成湯、文王三驅之意也。又恐后世復修前好,不折中以泉臺,故聊因《校獵賦》以風。
帝王的游獵,并非一次簡單的出行,往往伴隨著侵占“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同時廣建苑囿以供游獵時娛樂之用。揚雄回顧二帝、三王至前代武帝之時的游獵情況,認為帝王的游獵活動并不以苑囿之大小,而是以百姓的利益作為衡量的前提,有著“裕民之與奪民”的區(qū)別。揚雄希望帝王能與民同樂,主張以二帝三王為榜樣,“宮館、臺榭、沼池、苑囿、林麓、藪澤,財足以奉郊廟、御賓客、充庖廚而已,不奪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不要“游觀侈靡,窮妙極麗”。揚雄作賦以諷,顯然是針對漢成帝的游獵活動并不是“裕民”而是“奪民”之舉。但是,同樣地,《羽獵賦》也是采用了以頌為諷的表現(xiàn)手法:先是描寫了天子游獵出行之盛以及游獵場面的刺激與壯觀,并讓群公常伯楊朱、墨翟之徒喟然并稱曰:“崇哉乎德,雖有唐、虞、大夏、成周之隆,何以侈茲!太古之覲東岳,禪梁基,舍此世也,其誰與哉?”極寫此次出獵超越往古的盛大,但作者并不是以批評的口氣而是以頌揚的口吻,將“何以侈茲”與“崇哉乎德”聯(lián)系起來,體現(xiàn)了以頌為諷的用意;其次,是讓天子極盡“苑囿之麗,游獵之靡”后,忽發(fā)道德仁義之思:
上猶謙讓而未俞也,方將上獵三靈之流,下決醴泉之滋,發(fā)黃龍之穴,窺鳳凰之巢,臨麒麟之囿,幸神雀之林,奢云夢,侈孟諸,非章華,是靈臺,罕徂離宮而輟觀游,土事不飾,木功不凋,承民乎農桑,勸之以弗迨,儕男女使莫違,恐貧窮者不遍被洋溢之饒,開禁苑,散公儲,創(chuàng)道德之囿,弘仁惠之虞,馳弋乎神明之囿,覽觀乎群臣之有亡;放雉兔,收置罘,麋鹿芻蕘與百姓共之,蓋所以臻茲也。于是醇洪鬯之德,豐茂世之規(guī),加勞三皇,勖勤五帝,不亦至乎!乃祗莊雍穆之徒,立君臣之節(jié),崇賢圣之業(yè),未皇苑囿之麗,游獵之靡也,因回軫還衡,背阿房,反未央。
這種“曲終奏雅”與前面游獵之靡形成鮮明的對比,雖是出于作者的諷諫意愿,但它出自天子之口,仍是以頌為諷的一種隱曲表現(xiàn)。
如果說《羽獵賦》對百姓帶來的災難也還是一種道德與理念上的觀照,其“奪民”的危害并不是立刻顯現(xiàn)的話,那么,《長楊賦》所諷諫的則是漢成帝的長楊游觀以致“農民不得收斂”的失德之舉?!堕L楊賦序》曰:
明年,上將大夸胡人以多禽獸,秋,命右扶風發(fā)民入南山,西自褒斜,東至弘農,南驅漢中,張羅罔羆罘,捕熊羆、豪豬、虎豹、狖玃、狐菟、麋鹿,載以檻車,輸長楊射熊館。以罔為周耺阹,縱禽獸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獲,上親臨觀焉。是時,農民不得收斂。雄從至射熊館,還,上《長楊賦》,聊因筆墨之成文章,故借翰林以為主人,子墨為客卿以風。
漢成帝只是為了“大夸胡人以多禽獸”,不惜奪民以時,發(fā)民捕獲天下奇獸,“縱禽獸其中,令胡人手搏之”,以此取樂,但卻給農民帶來了“不得收斂”的后果。這種明顯的失政失德之舉,無法再如前三篇直接頌美以諷諫,而是更加委婉地以假客問答的形式來表現(xiàn)。篇中以子墨客卿之口道出了作者所要諷諫的內涵:
子墨客卿問于翰林主人曰:“蓋聞圣主之養(yǎng)民也,仁沾而恩洽,動不為身。今年獵長楊,先命右扶風,左太華而右褒斜,椓嶻嶭而為弋,紆南山以為罝,羅千乘于林莽,列萬騎于山隅,帥軍踤阹,錫戎獲胡。搤熊羆,拕豪豬,木雍槍累,以為儲胥,此天下之窮覽極觀也。雖然,亦頗擾于農民。三旬有余,其廑至矣,而功不圖,恐不識者,外之則以為娛樂之游,內之則不以為乾豆之事,豈為民乎哉!且人君以玄默為神,澹泊為德,今樂遠出以露威靈,數(shù)搖動以罷車甲,本非人主之急務也,蒙竊惑焉?!?/p>
子墨客卿指出漢成帝“天下之窮覽極觀”,違背了“圣主之養(yǎng)民也,仁沾而恩洽,動不為身”的為政原則,于國于民均為無益之舉;其言語是尖銳的,也是揚雄諷諫的觀點;但是篇中卻借翰林主人之口批評子墨客卿是“知其一未睹其二,見其外不識其內者”。翰林主人追溯高祖劉邦承秦之弊,初建天下,“以為萬姓請命虖皇天”,急民所爭,想民所想,才達到“七年之間而天下密如也”的安定局面。文帝“隨風乘流,方垂決于至寧”,提倡節(jié)儉,與民休息,所以繼續(xù)保持天下安定的局面。武帝時蠻夷戎狄作亂擾邊,武帝奮發(fā)安邊,使得“遐方疏俗殊鄰絕黨之域,自上仁所不化,茂德所不綏,莫不蹻足抗手,請獻厥珍,使海內澹然,永亡邊城之災,金革之患”。翰林主人認為成帝之世既不同于高祖初定天下之時,也不同于文帝之時的文治天下、武帝時的武定四邊之際,而是處安日久,仁義著稱;故而將長楊游觀視作為“有年出兵”,目的是“習馬長楊,簡力狡獸,校武票禽”的安不忘危之舉,并且天子游覽有度,尊仁義、惜農時、愛百姓、尊神明,并不是如子墨客卿所言的“淫覽浮觀”。主人將成帝長楊游觀之舉與高祖、文帝及武帝相比,說明各代不同,或與民休息,或勞民安邊,都是以民為本。而當今既非如高祖、文帝急需安民之時,亦非武帝需要勞民安邊之際,在天下太平、豐年民安的時代,適時有度的游觀校獵,能達到習兵校武的目的。篇中翰林主人所言完全是對子墨客卿的批評,曲說頌美成帝觀射長揚之舉,以否定子墨客卿的擾民之說,這種正話反說、反話正說的方式,無疑是揚雄在以一種政治理念頌揚成帝,借此達到諷諫的目的。因而,這種假客問答,與其說翰林主人在曉喻子墨客卿,毋寧說是曉喻成帝的荒唐之舉,希望成帝的舉動合于道義民心。
可見,揚雄四大賦所諷諫的內容是一件比一件更切中時蔽,雖然表現(xiàn)上各有不同,但總體說來,賦中的漢成帝因成為作者的理想代言人而與現(xiàn)實中的成帝判若兩人,揚雄以頌美理想中的漢成帝諷諫現(xiàn)實中漢成帝的失德之舉,其歌頌的內容恰恰是現(xiàn)實中所缺失的,揚雄無疑是將一種理想的政治理念強加在漢成帝身上??梢哉f,四大賦共同體現(xiàn)了揚雄大賦創(chuàng)作以頌為諷的思維模式?!霸娙酥x麗以則”不僅是揚雄的賦論準則,同時也是形成揚雄“以頌為諷”創(chuàng)作模式的指南。這種創(chuàng)作思維與理論模式,不僅使他不能接受宋玉、枚乘與司馬相如諸人之賦的麗辭表達并將之視為有害諷諫的,同時也使得他的賦體創(chuàng)作在主旨與表達上陷入只能借助賦序才能明白其諷諫主旨的尷尬境地,這也應是揚雄悔賦的重要原因之一。
揚雄大賦創(chuàng)作的熱情和他對賦體麗文的愛好與對司馬相如的模擬有關。揚雄以文著稱,“雄始能草文,先作《縣邸銘》、《玉佴頌》、《階闥銘》及《成都城四隅銘》。蜀人有楊莊者為郎,誦之于成帝,成帝好之,以為似相如,雄遂以此得外見。此數(shù)者皆都水君常見也,故不復奏。雄為郎之歲,自奏少不得學,而心好沈博絕麗之文”;[8]《漢書》本傳載其“顧嘗好辭賦。先是時,蜀有司馬相如,作賦甚弘麗溫雅,雄心壯之,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但是從學術與詩學思想的角度而言,揚雄“詩人之賦麗以則”的賦論準則以及“以頌為諷”的創(chuàng)作思維模式,卻是來自于揚雄對儒家“主文而譎諫”創(chuàng)作理論與“美刺”詩學批評理論的積極實踐。漢儒論詩,不僅提倡“主文而譎諫”,同時在評詩理論上表現(xiàn)為“美刺”二端。作為頌其所頌、刺其所刺之詩,如三頌、大小雅之政治怨刺,所美所刺,詩意都較為明顯,不會給后人帶來太大的歧義。漢儒說詩紛紜最多的是對風詩的解說,一則風詩往往是發(fā)乎情,并無意于政教美刺;二則風詩往往多為男女戀情之歌且多用比興,與政教美刺關涉不多。漢儒既然將《詩經》作為一部美刺之書,故四家說詩雖各有異,但大多以“美刺”解說,其中形成的“以頌為諷”的闡釋模式,是在漢儒美刺之說、“主文而譎諫”詩論綱領下生成的。這一點非常鮮明地體現(xiàn)在魯齊韓三家對《詩經》之首篇《關睢》的說解之中。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關睢》篇引魯齊韓三家解說,茲引幾條如下:
魯說曰:周道缺,詩人本之袵席,《關睢》作。(司馬遷《十二諸侯列表》)又曰:后妃之制,夭壽治亂存亡之端也。是以佩玉晏鳴,《關睢》嘆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離制度之生無厭,天下將蒙化,陵夷而成俗也。故詠淑女,幾以配上,忠孝之篤、仁厚之作也。(《漢書·杜欽傳》)[9]4
齊說曰:孔子論《詩》以《關睢》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則無以奉神靈之統(tǒng)而理萬物之宜。故《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毖阅苤缕湄懯?,不貳其操,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為宗廟主。此綱紀之首,王教之端也。(《漢書·匡衡傳》)[9]5
韓敘曰:《關睢》,刺時也。(王應麟《詩考》六引《韓詩敘》文)韓說曰:詩人言睢鳩貞潔慎匹,以聲相求,隱蔽于無人之處。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宮,后妃御見有度,應門擊柝,鼓人上堂,退反宴處,體安志明。今時大人內傾于色,賢人見其萌,故詠《關睢》,說淑女,正容儀,以刺時。(《后漢書·明帝紀》李賢注引《韓詩薛君章句》文)[9]6
王氏并言:“綜覽三家,義歸一致。蓋康王時當周極盛,一朝晏起,應門之政不修而鼓柝無聲,后夫人璜玉不鳴而去留無度,固人君傾色之咎,亦后夫人淫色專寵致然。畢公,王室藎臣,睹衰亂之將萌,思古道之極盛,由于賢婦女性不妒忌,能為君子和好眾妾,其行侔天地,故可配至尊,為宗廟主。今也不然,是無以奉神靈之統(tǒng)而理萬物之宜。陳往諷今,主文譎諫,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風人極軌,所以取冠全詩。毛傳匿刺揚美,蓋以為陳賢圣之化,則不當有諷諫之詞,得粗而失精,斯巨失矣?!保?]7不僅指出了三家詩與毛詩主張《關睢》美后妃之德說的不同,而且指出三家詩解詩的共同之點是“陳往諷今,主文譎諫”,這種方式主要是針對“今也不然”的當下政教的缺失,并認為毛詩“匿刺揚美,蓋以為陳賢圣之化,則不當有諷諫之詞”,失去了諷諫所蘊含的精髓。除上引諸例外,漢明帝詔書中言“應門失守,《關睢》刺世”,《后漢書·馮衍傳》中《顯志賦》言“美《關睢》之識微兮,愍王道之將崩”,班固《漢書·杜欽傳贊》言“庶幾乎《關睢》之見微”等,可見三家以頌為諷對《關睢》的解說在兩漢頗為流行。值得注意的是,三家詩雖與毛詩在《關睢》一首上有分歧,但并不是說毛詩沒有以頌為諷的說詩之例。例如《豳風·伐柯》,毛序曰:“美周公也。周大夫刺朝廷之不知也?!编嵐{:“成王既得雷雨大風之變,欲迎周公,而朝廷群臣猶惑于管蔡之言,不知周公之圣德,疑于王迎之禮,是以刺之?!逼涫渍略?“伐柯伐柯,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蓖跸戎t引蘇軾《詩傳》曰:“伐柯而不用斧,取妻而不用媒,豈可得哉?今成王欲治國,棄周公而不召,亦不可得也?!闭J為蘇說“最合經意”,[9]541蓋蘇軾說出了《伐柯》“美周公”之意。但是毛序所言“美周公也”,是此詩的一層含義;而“周大夫刺朝廷之不知也”,則是頌意背后之“諷”與“刺”了,也是毛序發(fā)掘的微言大義。因而,此詩之解,不僅從伐柯、取妻之比以喻周公對成王治國之重要,以頌周公,更為重要的是刺“朝廷之不知”,這與三家解《關睢》一樣,共同表現(xiàn)出了以頌為諷的解詩模式。
這種以頌為諷的解詩思維對揚雄的影響應該是存在的,表現(xiàn)有二:一是直接影響到揚雄對《關睢》的說解。揚雄《法言·孝至》言:
周康之時,頌聲作乎下,《關睢》作乎上,習治也。齊桓之時缊,而《春秋》美邵陵,習亂也。故習治則傷始亂也,習亂則好始治也。汪榮寶曰:“子云說《詩》,皆用魯義,故此以《關睢》為刺康王之詩,而云‘作乎上’,亦即大臣刺宴之說。”“此云‘傷始亂’,即豫見之說。”[3]543-545由此見出以頌為諷的解詩模式對揚雄的影響。其次,揚雄“麗以則”的賦論準則與以頌為諷的創(chuàng)作模式直接受到了這種解詩思維的影響。上引魯說與齊說出自杜欽與匡衡的諫言,二人與揚雄同時,而且他們所引《關睢》也都是為了諷諫漢成帝?!稘h書·杜周傳》附載,杜欽“為人深博有謀。自上為太子時,以好色聞,及即位,皇太后詔采良家女。欽因是說大將軍鳳”,其說也著重于“婦德”:“禮壹娶九女,所以極陽數(shù),廣嗣重祖也;必鄉(xiāng)舉求窈窕,不問華色,所以助德理內也;娣侄雖缺不復補,所以養(yǎng)壽塞爭也。故后妃有貞淑之行,則胤嗣有賢圣之君;制度有威儀之節(jié),則人君有壽考之福。廢而不由,則女德不厭;女德不厭,則壽命不究于高年。”大將軍王鳳“白之太后,太后以為故事無有。欽復重言”,上引魯說就出自此次諫說,并言“唯將軍信臣子之愿,念《關雎》之思,逮委政之隆,及始初清明,為漢家建無窮之基,誠難以忽,不可以遴”。[2]卷60,2667-2670《漢書·匡衡傳》載:“元帝崩,成帝即位,衡上疏戒妃匹,勸經學威儀之則”,并云:“臣又聞之師曰:‘妃匹之際,生民之始,萬福之原。’婚姻之禮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論詩以《關睢》為始……自上世已來,三代興廢,未有不由此者也。愿陛下詳覽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德,戒聲色,近嚴敬,遠技能?!保?]卷81,3341-3342所引經典也即上文所引齊說《關睢》之論。成帝好色無嗣已引起大臣的紛紛諫說,且杜欽與匡衡均以《關睢》樂得淑女戒成帝慎選妃匹,此關乎天下垂統(tǒng)大業(yè)。漢儒說詩業(yè)已用之于現(xiàn)實政治,見出漢儒以頌為諷解詩背后的政治功利性。由此可見,揚雄對《關睢》的理解及其四大賦“以頌為諷”的表達模式,可以說是“以頌為諷”、“主文譎諫”的詩學理論在賦體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實踐。“以頌為諷”是漢儒說詩的一種重要思維,這一思維并因美刺的后世簡單對應化而有所忽視,而這種忽視影響到我們對揚雄以頌為諷賦體表達模式的進一步探討。
朱自清先生在《詩言志辨》言:“原來《毛傳》、《鄭箋》雖為經學家所尊奉,文士作詩,卻從不敢如法炮制,照他們的標準去用譬喻。因為那么一來,除非自己加注,恐怕就沒人懂。以后的作家,可以說沒有一個用過《傳》、《箋》式的‘比興’作詩的。”[10]指出漢儒比興說詩在創(chuàng)作領域是難以實踐的。漢儒美刺之說與比興密切關聯(lián),朱先生此說同樣也適用于“以頌為諷”的解詩方式可以用于現(xiàn)實政治,為經學家包括揚雄所尊崇,但是運用到創(chuàng)作領域,就會顯出這種思維的尷尬。正如朱先生所指出的,這種方式運用于創(chuàng)作,非得加注。朱先生是局限于詩歌創(chuàng)作,若拓展開來,揚雄的四大賦的賦序,正是朱先生所言的一個絕好的注腳。
揚雄是“以頌為諷”解詩模式的積極實踐者,不僅表現(xiàn)在與解詩相同的一面,即“陳往諷今”式的主文譎諫,以此表明“今之不然”,如《長楊賦》中對高祖、文帝與武帝動靜以時、安民定邊的頌揚,無疑含有對當今奪民以時、奢侈逸樂的諷諫;而揚雄“以頌為諷”表現(xiàn)更為突出的是,賦中所頌對象亦即其諷諫對象,即當今天子漢成帝。四篇皆然,若無賦序,又有誰能知作者的諷諫之意呢?可以說,揚雄對諷諫對象的極力頌揚以期達到諷諫目的的表現(xiàn)手法,將“以頌為諷”發(fā)揮到了極致,同時也使賦體創(chuàng)作尷尬處于極致。由此可見,揚雄學習相如的麗文,但又積極貫徹儒家詩學主文譎諫、以頌為諷的詩學主張,用揚雄的話來說就是“詩人之賦麗以則”。揚雄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他缺失的正是戰(zhàn)國時縱橫家或者俳優(yōu)者詼諧諷諫的品格,但采用的路線卻是儒學的“主文而譎諫”,即以頌為諷,未能如宋玉學習諧辭之妙,也未能像宋玉、枚乘、相如諸賦以鋪陳最后能順勢曲終奏雅,而達成諷諫的效果。揚雄的推而隆之、以頌為諷的方式本身缺少“反轉”的可能,即在作品中已失去最后導向荒謬的關鍵性轉折,從而使得作品的言外之意要在賦序中才能尋得,這種表現(xiàn)方式既是“以頌為諷”的極致,同時也使大賦托物言志的特征更為幽隱,并導向“勸百諷一”、“不免于勸”的效果。如果說漢儒以頌為諷的解詩模式使《詩》部分導向經學闡釋的荒謬,那么,揚雄四大賦則是賦體理論導向經學闡釋后的創(chuàng)作實踐的結果。
揚雄“麗以則”的賦論準則與“以頌為諷”的大賦創(chuàng)作模式,對東漢賦體理論與創(chuàng)作產生的影響主要有二:一是創(chuàng)作上繼續(xù)延續(xù)“以頌為諷”的模式,如杜篤《兩都賦》、張衡《二京賦》、馬融《廣城頌》等都是這種模式的顯例;二是揚雄“以頌為諷”創(chuàng)作實踐的失敗,揭示了大賦創(chuàng)作走出以頌為諷的模式而轉向以頌美為主,以班固《兩都賦》創(chuàng)作為主。漢以后大賦主要延續(xù)了班固以頌為主的創(chuàng)作模式,也是賦體政治文化功能一個可以預計的演變結果。
注釋:
①此序出自漢書本傳,實出于揚雄自傳,故以篇序直稱。下同。
[1]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揚雄.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汪榮寶.法言義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7.
[4]馬積高.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5-6.
[5]六臣注文選[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27-333.
[6]費振剛,等.全漢賦校注·大人賦[M].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118-120.
[7]熊良智.揚雄“四賦”時年考[J].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32(3):70-72.
[8]林貞愛.揚雄集校注[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199-201.
[9]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7.
[10]朱自清.詩言志[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83-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