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洪權(quán)
學界論及高啟之于朱元璋及其明政權(quán)的態(tài)度,一言以蔽之曰“不合作”,尤以錢伯城先生的觀點最具典型性:“明太祖之所以蓄意要把高啟置于死地的真正原因,不是別的,乃是高啟作為當時東南地區(qū)士大夫階層中一個代表人物同張士誠政權(quán)的密切關(guān)系,以及他對明朝政權(quán)的依違態(tài)度。后者似乎尤為重要,依違態(tài)度說到底就是不合作態(tài)度。這對一個剛建立的新政權(quán)來說,是不能容忍的。”①錢伯城:《詩人高啟之死及其詩歌評價》,《中華文史論叢》第30輯,1984年,第153頁。按:宋佩韋《明代文學》、蔡茂雄《高青丘詩研究》等均與錢氏持相同的觀點。此說之最重要證據(jù),即高啟于洪武三年的辭官。然而,高啟在金陵一年零八個月,先后參修《元史》、入宮授經(jīng)、擢拔翰林,假如純屬政治立場的問題,緣何這些階段均不辭官,偏偏于超擢戶部侍郎的當天請辭?緣何他在金陵時期的作品中,時有流露渴求進用的心態(tài)?足見“不合作”說尚有值得商榷之處。筆者擬從高啟與朱元璋兩人的行為互動、心態(tài)變遷等角度,重新審視該說,以期有所發(fā)現(xiàn)。
目前的高啟研究,幾乎無人留意到朱元璋對高啟的態(tài)度。朱元璋之于高啟,可謂恩深意厚,究其尤者有三:一曰征修《元史》,二曰超遷官秩,三曰賜金允歸。
明洪武二年二月,朱元璋詔修《元史》,任中書左丞相李善長為監(jiān)修,前起居注宋濂、漳州府通判王祎為總裁,征山林隱逸之士汪克寬、胡翰、宋禧、陶凱、陳基、趙壎、曾魯、高啟、趙汸、張文海、徐尊生、黃篪、傅恕、王锜、傅著、謝徽等十六人同為纂修,開局天界寺。時人徐一夔曾高度評價修史諸儒:“是以前局之史,既有十三朝實錄,又有此書(注:指《經(jīng)世大典》)可以參稽,而一時纂修諸公,如胡仲申、陶中立、趙伯友、趙子常、徐大年輩皆有史才史學,廑而成書……”②張廷玉等撰:《明史》卷285《徐一夔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323頁。除徐一夔贊賞的胡翰、陶凱、趙壎、趙汸、徐尊生外,宋濂、王祎俱為文章大家,汪克寬為理學名儒。高啟能躋身其中,為勝朝修史,留名萬世,頗有幾分惶恐。如其詩云:
圣主念前鑒,述作征名儒。群來高館間,廁跡愧我愚。(《高青丘集》卷7《天界玩月》)①高啟著,金檀輯注,徐澄宇、沈北宗校點:《高青丘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按:此后所引詩句,非特殊說明者,皆出于本集。
北山恐起移文誚,東觀慚叨議論名。(卷15《被召將赴京師留別親友》)
然驕傲之情,自豪之感,亦在文字中流露無余。如:
詔預編摩辱主知,布衣亦得拜龍墀。(卷14《奉天殿進元史》)
東華叨列仙班入,五色云中覲九天。(卷15《赴京留別鄉(xiāng)舊》)
而此份榮耀,無疑是拜朱元璋之賜。
高啟官職的升擢,更可看出朱元璋對他的賞識。高啟金陵之行略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洪武元年冬至八月,為修史階段,此時高啟尚是布衣;第二階段從洪武二年八月至三年二月,為授經(jīng)階段,高啟先是為功臣子弟授經(jīng),三年正月后主要輔導太子朱標及常遇春二子,身份依然是布衣②《高青丘集·鳧藻集》卷5《志夢》(第944—945頁):“二月二十日之夜,玄懿夢與啟同被召至上所,上授以一紙若告身者,玄懿受而忘拜……越六日,上御奉天門,宰執(zhí)并侍,小黃門招啟等升,上顧中書右丞汪公曰:‘諸儒在學久,且皆有文行,而令以布衣游吾門,可乎?汝亟以翰林之職處之?!蛉ぶx……”;第三階段從洪武三年二月至七月,為翰林階段。朱元璋在二月二十六日召見諸儒,贊其皆有文行,命中書右丞汪廣洋“亟以翰林之職處之”③《高青丘集·鳧藻集》卷5《志夢》,第945,944—945頁。,高啟得任翰林國史院編修官。七月二十八日,高啟再被朱元璋任命為戶部侍郎,同日辭官并得到允許,結(jié)束了一年零八個月的京師生活。即使朱元璋喜歡以大升大降來懾服群下,但像高啟從一介布衣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nèi)擢升為正三品的戶部侍郎,在當時亦可謂“火箭式的干部”了。
我們還可以把高啟與其他修史授官的諸儒做一橫向比較。修史十八人中,汪克寬、徐尊生、陳基、趙汸、胡翰、趙壎六人辭歸或賜歸,黃篪事跡已不可考,仕者有宋濂、王祎、高啟、謝徽、傅著、宋禧、傅恕、張文海、陶凱、王锜、曾魯十一人。高啟至辭歸時,官品僅低于禮部尚書陶凱,甚至高于追隨朱元璋多年的宋濂、王祎。另外,高啟與謝徽為摯交,同至京師修史,同入內(nèi)府教功臣子弟,同遷翰林國史院編修。洪武三年七月二十八日,朱元璋面授啟戶部侍郎、徽吏部郎中。戶部與吏部屬同級機構(gòu),戶部侍郎為正三品,吏部郎中僅為正五品。高低之間,自可顯出朱元璋對于高啟的寵任。
相較于前兩者,朱元璋的賜歸無疑讓高啟更為感激涕零。關(guān)于辭官時的情境,見于《志夢》一文:
七月十五日之夜,玄懿母夫人林氏,夢中使舁二櫥授兩家,發(fā)各有白金在焉……至二十八日暮,出院還舍,有控馬馳召余二人,上御闕樓俟焉。既見,獎諭良久,面拜啟戶部侍郎,玄懿吏部郎中。啟以年少未習理財,且不敢驟膺重任,辭去。玄懿亦辭。上即俞允,各賜內(nèi)帑白金,命左丞相宣國公給牒放還于鄉(xiāng)。④《高青丘集·鳧藻集》卷5《志夢》,第945,944—945頁。
作為一個帝國的創(chuàng)建者,朱元璋非常希望與群賢共治天下,以臻太平。早在吳元年,他就派遣起居注吳琳、魏觀等以幣帛求遺賢于四方。洪武元年,下求賢之詔,征賢才至京,授以守令之職。同年冬,再遣文原吉、詹同、魏觀、吳輔、趙壽分行天下,訪求人才。正因如此,對于具有真才實學的高啟,不惜以顯官相與。高啟婉謝辭歸,剛烈雄猜的朱元璋也沒有惱羞成怒,而是遣之以禮,給牒放還。毋論朱元璋內(nèi)心所思如何,高啟所能感知到的,只會是一個寬宏慷慨的圣君形象。
因此,高啟對朱元璋的感激應是真誠的。他在出都時嘗賦詩感懷:“詔貳民曹出禁林,陳辭因得解朝簪。臣材自信元難稱,圣澤誰言尚未深。遠水江花秋艇去,長河宮樹曉鐘沉。還鄉(xiāng)何事行猶緩,為有區(qū)區(qū)戀闕心。”(卷14《辭戶曹后東還始出都門有作》)蔡茂雄先生解此詩云:“至于他在《辭戶曹后東還始出都門有作》說:‘還鄉(xiāng)何事行猶緩,為有區(qū)區(qū)戀闕心?!枪首髯藨B(tài),因為高啟是個心細的人,他了解自己堅辭戶部侍郎,是不跟明太祖合作的舉動,可能因此招來禍害,所以處處小心?!雹俨堂?《高青丘詩研究》,臺北:臺灣文津出版社,1987年,第22頁。如果聯(lián)系到朱氏對高啟的寵遇,高啟縱不能遵循“士為知己者死”的儒家傳統(tǒng)為明王朝鞠躬盡瘁,也不至于一意掩飾做作如此。對此,錢穆先生的評論遠為精當:“此殆亦一時由衷之言。蓋明祖之于諸儒,恩意禮遇,不可謂不優(yōu)渥;良使季迪臨去,亦不能不稍有戀闕之心也?!雹阱X穆:《讀明初開國諸臣詩文集》三《讀高青丘集》,《中國學術(shù)思想史論叢》,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21頁。
洪武元年冬,高啟應召赴修《元史》,從而開始了將近兩年的仕宦生涯。就高啟本人而言,他所秉承的,還是儒生“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傳統(tǒng)信念③關(guān)于這一點,筆者《試論高啟與張吳政權(quán)的關(guān)系》(肖永英等編:《資訊管理研究》,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78—397頁)有詳細的分析。。這在其元末的作品中就已有所表現(xiàn):
頗聞君子心,道窮貴益貞。己志未獲施,安用軒裳榮?所以不茍出,出則時當平。(卷4《感舊酬宋軍咨見寄》)
奉觴置君前,長歌發(fā)哀聲。時乎茍未得,飲此全其生。(卷4《答張山人憲》)
安居且復俟時寧,出豈無能非退卷。(卷10《次韻楊孟載早春見寄》)
張吳政權(quán)滅亡后,高啟意識到天下即將步入治世。他在《野潛稿序》中,勉勵朋友審時度勢,不負所學:
當張氏擅命東南,士之摳裳而趨、濯冠而見者相屬也,君獨屏居田間,不應其辟,可謂知潛之時矣。及張氏既敗,向之冒進者,誅夷竄斥,顛踣道路,君乃偃然于廬,不失其舊,茲非賢歟?然今亂極將治,君懷負所學,可終潛于野哉?聞君素善《易》,于隨時潛、顯之義,必自有以審之矣。④《高青丘集·鳧藻集》卷2《野潛稿序》,第881頁。
此文雖為朋友所作,但聯(lián)想到高啟相似的經(jīng)歷,未嘗不可看作曾胸懷壯志的本人的思想。因此,當他受聘參修《元史》時,一方面是“北山恐起移文誚,東觀慚叨議論名”(卷15《被召將赴京師留別親友》)的憂慮,另一方面則是“風流已遂明時志,歲月空驚壯士年”(卷15《赴京留別鄉(xiāng)舊》)的慨嘆,矛盾的心態(tài)、對立的情緒流露無遺。
如果沒有朝廷的征聘,依高啟的性格而言,他或許不會主動求仕。但是當出仕的機會擺在面前,他幾乎被現(xiàn)實磨滅掉的雄心開始復活。修史在他的眼中,未嘗不是自己實現(xiàn)夙愿、經(jīng)世裨國的良好機遇。更何況本年的高啟已經(jīng)三十三歲,頗有些時不我待的急迫感了。如《召修元史將赴京師別內(nèi)》云:
承詔趣嚴駕,晨當赴京師。佳征豈不榮,獨念與子辭。子自歸我家,貧乏久共之。閨門藹情歡,寵德不以姿。天寒室懸罄,何忍遠去茲。王明待文,不暇顧我私。匆匆愧子勤,為我烹伏雌。攜幼送我泣,問我旋軫時。行路亦已遙,浮云蔽川坻。宴安圣所戒,胡為守蓬茨。我志愿裨國,有遂幸在斯。加餐待后晤,勿作悄悄思。(卷7)
然而,親朋好友們的或死或謫、對于明政權(quán)的一無所知等因素,使高啟對未來又有些舉棋不定。在他初至金陵,與好友楊基重逢時,他雖極力鼓勵對方出仕,自己則準備修史完畢即還鄉(xiāng)里:
嗟余忝載筆,鼠璞難自炫。幸茲際昌辰,魏闕寧不戀?但憂誤蒙恩,不稱終冒譴。秋風楚潮滿,歸舸帆欲轉(zhuǎn)。君若念故交,殷勤一相餞。(卷7《贈楊滎陽》)
洪武二年八月,《元史》修畢,朱元璋“詔賜纂修之士一十六人銀幣,且引對獎諭,擢授庶職,老病者,則賜歸于鄉(xiāng)”⑤《高青丘集》卷7《天界玩月》,第286頁。。高啟并未像陳基、汪克寬等人那樣辭官,而是接受了朝廷的任用,入內(nèi)府輔教功臣子弟。在由天界寺遷至鐘山里時,他在詩中依然表達了“誰言新舍好,畢竟未如歸”(卷12《自天界寺移寓鐘山里》)的愿望,可他終究沒有離去。
授經(jīng)屬教職,不入官品。我們試揣度朱元璋的心理,高啟詩名雖著于世,卻并沒有從仕經(jīng)驗。將其放在身邊,一方面可以考察其真實才能,另一方面讓他熟悉朝廷狀況,為將來的出仕做好準備,這也未嘗不合情理。但對于高啟而言,無疑有些失望,這種消極情緒偶會流露于詩中。如《西清對雨》:
楚臺云起遠,漢苑雨來微。曉濕宮城旆,寒沾陛楯衣。溝中隨葉墮,爐畔帶煙飛。坐詠西清暇,君王召對稀。(卷12)
短短數(shù)月間,“布衣亦得拜龍墀”的驕傲已經(jīng)蕩然無存,原本就非堅定的出仕信念開始動搖。這種情緒積聚到一定程度時,終于在洪武二年的冬天爆發(fā)?!毒熆嗪吩?
北風怒發(fā)浮云昏,積陰慘慘愁乾坤。龍蛇蟄泥獸入穴,怪石凍裂生皴痕。臨滄觀下飛雪滿,橫江渡口驚濤奔??丈饺f木盡立死,未覺陽氣回深根。茅檐老父坐無褐,舉首但望開朝暾??嗪绱素M宜客,嗟我歲晚飄羈魂。尋常在舍信可樂,床頭每有松醪存。山中炭賤地爐暖,兒女環(huán)坐忘卑尊。鳥飛亦斷況來友,十日不敢開衡門。朅來京師每晨出,強逐車馬朝天閽。歸時顏色黯如土,破屋暝作饑鳶蹲。陌頭酒價雖苦貴,一斗三百誰能論?急呼取醉徑高臥,布被絮薄終難溫。卻思健兒戍西北,千里積雪連昆侖。河冰踏碎馬蹄熱,夜斫堅壘收羌渾。書生只解弄口頰,無力可報朝廷恩。不如早上乞身疏,一蓑歸釣江南村。(卷10)
錢伯城先生分析此詩云:“寒風雪景,本是騷人墨客飲酒賦詩的絕好雅事,他卻寫得如此陰森凄慘;學士太史,何等華貴清高,他卻寫得如此卑微。一向總是人的思想感情決定他對外界事物價值的判斷;因此反過來,從他對外界事物價值的判斷,也可看出一個人的思想感情何在。高啟這時對待他所處環(huán)境和官職的思想感情,實在是很清楚了。”①錢伯城:《詩人高啟之死及其詩歌評價》,第169頁。其實,此詩詩題下自注“洪武己酉”,可知作于洪武二年的冬季。此時,高啟尚是一個授經(jīng)的布衣,雖然當初出仕是“王事靡敢辭,非關(guān)徇微祿”(卷7《早發(fā)土橋》),但在“此地居,大不易”的京師,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早在洪武二年春,高啟與楊基相會于京師寓館時,他已經(jīng)處于“客中雖無錢,自寫賒酒券”(卷7《贈楊滎陽》)的境地了。此后,經(jīng)濟狀況的惡化使高啟對前途的看法更為黯淡?!犊椭惺鰬选芬辉娂纯勺x出高啟的真實心態(tài):
故園生計日蹉跎,不覺青春客里過。旅食自慚空舊橐,朝衫誰為換新羅?多愁未必關(guān)花事,長醉原非困酒魔。幾度欲歸歸未得,空彈長鋏和高歌。(卷15)
高啟借用馮諼與孟嘗君的典故,更真實地表現(xiàn)出他并非不愿與朱元璋合作,而是急于求用的心態(tài)。對他而言,既然不得后者的重視,那么“一蓑歸釣江南村”就成為最好的選擇。
希望總是誕生于絕望之時。洪武三年二月二十八日,朱元璋召高啟等陛見,授啟翰林國史院編修官。高啟任職翰林,既可算是才得其所,又有了明確的官秩名分,其內(nèi)心多少有些寬慰。這段時間的詩歌中,求歸的心思淡了許多。明初的翰林沿襲了元代的傳統(tǒng),屬清要之官,且高啟只是一個正八品的編修,這與他的自期還是有些落差。如《池上雁》云:
野性不受畜,逍遙戀江渚。冥飛惜未高,偶為弋者取。幸來君園中,華沼得游處。雖蒙惠養(yǎng)恩,飽飼貸庖煮。終焉懷慚驚,不復少容與。耿耿宵光遲,戚戚寒響聚。風露秋叢陰,孤宿斂殘羽。豈無鳧與鶩,相顧非舊侶。朔漠饒燕云,夢澤多楚雨。遐鄉(xiāng)萬里外,哀鳴每延佇。猶懷主恩深,未忍輕遠舉。儻令寄邊音,申報聊自許。(卷4)
觀其所描述的內(nèi)容,知高啟為文學侍從之臣時作。他以被主人豢養(yǎng)的野雁自比,真實刻畫出自己去留兩徘徊的矛盾心情,并于末句再次表達了急切用世的信念。
落差歸落差,高啟對于翰林院的平淡生活似乎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習以為常。此時,高啟已將家人從蘇州接至金陵,生活也趨于穩(wěn)定。這個時段的他,依然還會有江湖之興,但開始有些聽天由命,順其自然的味道了?!毒熢⑩荨啡自?
誰言舊隱非?靜里且相依。綠樹城通苑,青山寺對扉。官閑休直早,客久夢還稀。是物春來典,唯存舊賜衣。
幾夜頻聽雨,經(jīng)春不見花。蘼蕪青渚燕,楊柳白門鴉。拙宦危機遠,工吟癖性加。閑坊車馬少,不似住京華。
寂寞過芳時,幽懷只自知。袖無投相刺,篋有寄僧詩。鼠跡塵凝帳,蛙聲雨到池。疏慵堪置散,不敢怨名卑。(卷12)
如果高啟一意拒絕與朱元璋合作,那么選入西清授經(jīng)、擢任翰林編修皆是很好的辭官機會,可是高啟并沒有如此選擇。究其原因,除了用世之心不死外,朱元璋的恩寵也使他很難就此拂袖而去。這種心理可證之于洪武三年入翰林后所作的《送顧式歸吳》(卷7):“顧君野王孫,與我生共縣……余方謬通籍,講帷近清殿。故園豈不懷,君恩正深戀。遠欲謝鄉(xiāng)人,殷勤附君便?!薄端妥C上人住持道場》(卷9):“訴公昔年住寶坊……我方無用靡太倉,叨逐劍佩趨明光。醉歌欲覓玄真狂,懷恩未得尋歸航。明朝舉首空相望,云飛笠澤天茫茫?!?/p>
高啟辭歸后,感慨“柴門藥圃小江邊,蚤得閑居是偶然”(卷15《漫成二首》其一),很清楚地說明得歸也出乎他的意料。高啟在布衣授經(jīng)時心情灰暗,多次提及要歸釣吳江,但當朱元璋將其擢拔為翰林編修時,他尚且都沒有順勢請歸,那么短短五個月后的辭官,只可能和其超遷戶部侍郎一事密切相關(guān)。
高啟是以“年少未習理財,且不敢驟膺重任”①《高青丘集·鳧藻集》卷5《志夢》,第945頁。求去的。高啟“身長七尺,有文武才,無書不讀,而尤邃于群史”②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甲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4頁。,但他確實沒有理財方面的經(jīng)驗,那么貿(mào)然接受戶部侍郎的任命無疑蘊含著極大風險。朱元璋是奉行重典馭下的專制君主,他將高啟從正八品的翰林編修連擢十階,其期望值既高,其求全責備之心也必強,對此,身為文學侍從之臣的高啟自是心知肚明。明初一直奉行財政緊縮的國策,作為管理天下財賦的戶部自是十分艱難。洪武一朝共計三十一年,戶部尚書則多達四十余人,且多不久于職,績用罕著③[美]黃仁宇著,阿風等譯:《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和稅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12—14頁)對此有詳細的論述。。高啟簡授戶部侍郎之前的三任戶部尚書朱昭、杭琪、滕德懋,無一幸免貶謫的命運④雷禮:《國朝列卿紀》卷31:“朱昭,洪武二年拜戶部尚書……本年十一月以怠職降蘇州府知府,后卒于官;杭琪,(洪武)三年十一月升戶部尚書……本年以事貶陜州知州,后卒于官;滕德懋,洪武三年改戶部尚書……本年以事免官,卒。”明代傳記叢刊本。。此時的高啟對此應知曉一二,以“逾冒”為由拒絕任命也是情理中事。高啟辭官后,喜為《始歸田園》二首,可以看作他真實心聲的流露和表現(xiàn):
辭秩還故里,永言遂遐心。豈欲事高騫,居崇自難任……父老喜我歸,攜榼來共斟。聞知天子圣,歡然散顏襟。相期畢租稅,歲暮同謳吟。
白露蕪草木,荒園掩窮秋……乍歸意自欣,策杖頻覽游。名宦誠足貴,猥承懼愆尤。早退非引年,皇恩未能酬!相逢勿稱隱,不是東陵侯。(卷7)
從詩中我們可以看出,高啟并非一意求隱,只是“居崇難自任”,“猥承懼愆尤”而已。言外之意,戶部侍郎一職既高且險,除了堅辭不受之外,他別無選擇。明文震孟曾感慨太祖用高啟之失:“國家官人,當視其才。如高先生之材,宜為翰林,不宜為戶部。其以不習握算辭,可謂允矣?!雹菸恼鹈?《姑蘇名賢小記》,明代傳記叢刊本。
高啟辭官后的第一反應是重獲自由的愉悅。這份適意來之不易,他形容為“休輕一枕江邊睡,拋卻腰金換得來”(卷17《雨中曉臥二首》之二)。在經(jīng)歷了將近兩年的仕宦生涯之后,高啟真正體悟到“居閑厭寂寞,從仕愁羈束。兩事不可齊,人生苦難足”(卷6《曉起春望》)。但對于朱元璋,他依然懷有感激之情:
今朝無事役,睡足亦君恩。(卷16《睡足》)
且放疏狂醉杯酒,圣恩元許作閑人。(遺詩《示內(nèi)》)
高啟還將自己與韓愈、蘇軾相比,認為名聲雖不及二人,命運則更勝一籌,這正是遭逢圣主所致?!端湾X文則序》云:
韓文公詩有曰:“我生之初,月宿南斗?!碧K文忠公謂公身坐磨蝎宮也,而己命亦居是宮,故平生毀譽頗相似焉。夫磨蝎即星紀之次,而斗宿所躔也,星家者說身命舍是者多以文顯,以二公觀之,其信然乎!余后生晚學,景仰二公于數(shù)百載之上,蓋無能為役,而命亦舍磨蝎,又與文忠皆生丙子,是幸而偶與之同也。二公之名雖重當世,而遭逢排擯謗毀,幾不自容,仕雖嘗顯于朝,而貶陽山,謫潮州,竄逐于羅浮、儋耳之間,逾嶺渡海,冒氛霧而伍蠻蜑,其窮也甚矣。顧余庸庸,雖不能致盛譽,亦不為誹謗者所及,況遭逢圣明,忝職禁署,蒙恩賜還,無投荒之憂,是幸而不與之同也……①《高青丘集·鳧藻集》卷3《贈錢文則序》,第889—890頁。
對于自己拂逆朱元璋的善意,高啟不免有“皇恩未能酬”的歉疚感。他談及辭官,總是歸咎于自身的“無能”、“無用”②《高青丘集》卷5《天平山》(第202頁):“身今解組綬,明時愧無用。”卷9《贈治冠梁生乞作高子羔舊樣》(第386頁):“清時無能恥恩澤,朝簪乍脫歸田扉?!保词故敲鎸从褧r亦是如此。張羽嘗賦《奉答吹臺先生送蜀山人見簡之作》:“子畏伐檀刺,余懷白駒美?!雹蹚堄?《靜居集》卷1,四部叢刊本。吹臺是高啟的別號。《伐檀》見于《詩經(jīng)·魏風》,毛傳:“《伐檀》,刺貪也。在位貪鄙,無功而受祿,君子不得進仕爾?!雹苊鄠鳎嵭{,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5,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69頁?!栋遵x》見于《小雅·祈父之什》,毛傳:“大夫刺宣王也。”鄭箋:“刺其不能留賢也?!雹荨睹娬x》卷11,第673頁。張羽譏刺朱元璋不能用賢,而高啟則認為自己不應無功受祿。
如果說居于廟堂之上,為皇帝效命算作第一種忠誠,高啟無疑是沒有盡到臣子的責任,但歉疚之心使他選擇了第二種忠誠——詩文頌圣。早在金陵時期,當徐尊生在議禮完畢后,準備布衣終老時,高啟嘗對那些困惑其圣朝不仕的士大夫們解釋徐氏的動機,認為徐尊生雖是引退,但是“必能著書立言以淑諸人,詠歌賦詩以揚圣澤,則又非潔身獨往而無所補者也”⑥《高青丘集·鳧藻集》卷2《送徐先生歸嚴陵序》,第883頁。。退而不隱,詩文頌圣的理念似乎肇始于此。洪武三年,王彝辭官歸養(yǎng),高啟賦《媯蜼子歌》(卷11):“媯蜼子,幸際明良時,無為寂默坐老東海湄。青丘有客鈍且癡,與汝欲結(jié)同襟期。左鼓清瑟,右吹鳴篪,作歌共祝天子壽。五風十雨,萬國赤子同熙熙?!蓖昶咴拢邌⑴c謝徽結(jié)伴還鄉(xiāng),賦詩言志,要與謝徽“來往片帆通,相期作釣翁。高歌雖鄙野,猶可贊王風”(卷7《酬謝翰林留別》)。詩文頌圣的想法溢于言表。
高啟屏居青丘后,采郡志所載山川、臺榭、園池、祠墓等景致,賦詩詠歌。他覺得自己身為圣朝退吏,“居江湖之上,時取一篇,與漁父鼓枻長歌,以樂上賜之深,豈不快哉!”⑦《高青丘集·鳧藻集》卷3《姑蘇雜詠序》,第907頁??梢哉f,高啟并沒有忘記朱元璋的恩典,也沒有忘記頌圣:觀畫,他會回憶起“曾謁真龍游太清”(卷10《題董元臥沙龍圖》)的昔日榮耀;游山,他會由山名“龍門”聯(lián)想到“我嘗謁真龍,天門謬通籍”(卷5《龍門》);聽琴,他會對琴師“起請且莫彈胡笳,文姬思家意咨嗟。請莫彈履霜,孝子在野心彷徨。愿君拂拭登高堂,先彈南風后文王。美哉大雅聲洋洋,使我坐聽憂俱忘”(卷11《聽錢文則琴呈良夫》)。甚至為工匠題詩,他都會聯(lián)想起朱元璋的豐功偉業(yè):“我看十年太白西方明,銅山尋鑿兵縱橫。幸逢圣人生,干戈戢,四海清,愿生但制此器勿制兵!民無疫癘樂太平?!?卷11《贈劉生歌》)洪武四年二月,好友丁儼赴河南省親,登門求序,高啟借題發(fā)揮,洋洋灑灑成就一篇盛世頌歌:
夫殊鄉(xiāng)遠別,忽父子相見,上堂起居之余,舉觴奉歡,此人子之深愿,而天下之至樂也,然其得與不得,則有幸不幸焉。蓋自海內(nèi)分崩,所在梗阻,子之思其親而不得見,陟岵而歌,望云而嘆者,有不可勝數(shù)。今皇上削平四方,車書既同,雖遐邦異壤,往來若東西州然,故至恭之思其親,欲見即往,無有關(guān)閡者,實遭逢升平之時也。然則人子之深愿,而天下之至樂者,在當時人有所不能得,而至恭今得之,豈非由上德惠之所及哉!幸逢斯時而蒙上德惠之及,則為臣子者,可不思所勉乎!①《高青丘集·鳧藻集》卷2《送丁志恭河南省親序》,第887頁。
對于國事,高啟亦保有一份關(guān)懷。洪武四年,明軍消滅明氏政權(quán),高啟喜而有作:
蜀國兵銷太白低,將軍新拜漢征西。浮橋已毀通江鹢,進鼓初鳴突水犀。不假五丁開道遠,俄看萬甲積山齊。從今險阻無人恃,夷貢南來盡五溪。(卷15《喜聞王師下蜀》)
洪武五年,魏觀出任蘇州知府。高啟與魏觀素有舊好,遂應聘與王彝、張羽修訂經(jīng)史②《明史》卷140《魏觀傳》(第4002頁):“五年,廷臣薦觀才,出知蘇州府……觀盡改寧所為,以明教化、正風俗為治。建黌舍,聘周南老、王行、徐用誠與教授貢潁之定學儀,王彝、高啟、張羽訂經(jīng)史,耆民周壽誼、楊茂、林文友行鄉(xiāng)飲酒禮。政化大行,課績?yōu)樘煜伦?。明年擢四川行省參知政事?!?,并協(xié)助魏觀實施教化,遂成一方之治。這固然與高、魏兩者的友誼相關(guān),但高啟不肯為“潔身獨往而無所補者”之心由此可知。至于他受魏觀牽連而慘遭腰斬,借用錢穆先生一語以作概括:“上下暌隔,情乖志離,藉端誅鋤之禍,遂此釀致,此非明初開國一至可遺憾之悲劇乎?”③錢穆:《讀明初開國諸臣詩文集》三《讀高青丘集》,第129頁。
君臣遇合,本為天下至難之事,故齊桓公與管仲、劉備與諸葛亮的魚水之情,方會成為知識分子詠歌的永恒主題。朱元璋對高啟不惜高位,卻不能用其所長,展其所能,致使后者全身而退,這只是君臣難以遇合的又一典型。學人們將辭官誤讀為不合作,究其原因:一是洪武七年,朱元璋腰斬高啟;二是張適《哀辭》中言高啟“力辭忤旨”;三是洪武十九年,朱元璋頒行《御制大誥三編》,規(guī)定:“寰中士夫不為君用,是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為之過。”④朱元璋:《御制大誥三編》之《蘇州人材第十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62冊,第332頁。加之宋濂、劉基等眾多明初文人的悲慘命運,后世的知識分子很容易將朱元璋目作撒旦,而冤死的高啟,則被人為塑造成因?qū)χ煸罢f“不”而殞命的勇者。高啟被腰斬緣于他卷入魏觀的謀反案,與宋濂被流性質(zhì)相似,而謀反在歷朝都是不赦之罪。張適所言,則與高啟本人自述“上即俞允”有出入,自當以后者為準。至于《大誥》的規(guī)定是果非因,我們不能用十八年的律令反推洪武三年發(fā)生的事件。謝徽、張適、貝瓊等吳中文人于洪武三年先后辭官,不僅未受迫害,數(shù)年后又被詔復出。可見此時的朱元璋對辭官的知識分子尚無暴力解決之想法,還是以求賢為第一要務。至于雙方最后陷入完全對立之境地,錢穆先生《讀明初開國諸臣詩文集》對此有精辟的解析,茲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