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
在現(xiàn)代詩歌史上,陳寅恪的名字是不可忽略的:作為一個史學(xué)家,陳寅恪的詩歌洋溢著歷史的睿智,也記載著現(xiàn)代歷史的發(fā)展進(jìn)程;作為一個思想家,陳寅恪的詩歌真實反映了其政治立場、人生觀念,其耿介、剛正的思想性格,豐富了現(xiàn)代思想史的形態(tài)特征;作為一個詩人,其在承傳家學(xué)、賡續(xù)晚清民國以來宋詩派的傳統(tǒng)中,變化出新,以學(xué)人的底蘊、思想的內(nèi)涵而發(fā)為要眇之詩篇。陳寅恪的生命形態(tài)在其詩歌中得到完整體現(xiàn)。
欲了解陳寅恪詩歌的生命精神,就必須先了解陳寅恪對世局的看法、對自身的定位。綜其一生,陳寅恪對世局、人生的看法不僅成熟較早,而且堪稱極為穩(wěn)固。他在《俞曲園先生病中囈語跋》中云:“以觀空者而觀時,天下人事之變,遂無一不為當(dāng)然而非偶然……此詩之作,在舊朝德宗景皇帝庚子辛丑之歲,蓋今日神州之世局,三十年前已成定而不可移易。當(dāng)時中智之士莫不惴惴然睹大禍之將屆,況先生為一代儒林宗碩,湛思而通識之人,值其氣機(jī)觸會,探演微隱以示來者,宜所言多中,復(fù)何奇之有焉!”①陳寅恪:《寒柳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46,146,150頁。讀陳寅恪這樣的文字,可以很強(qiáng)烈地感受其強(qiáng)固的心理,對世局形成的事實,在30年代,陳寅恪便已經(jīng)用“不可移易”來形容了。這使得陳寅恪少了一份“希望”所帶來的哀痛,而是更多地直接在失望甚至絕望中,完成自己的另類的人生追求而已。
同樣是在這篇《俞曲園先生病中囈語跋》中,陳寅恪曾援引昔日對俞樾曾孫俞平伯所說:“吾徒今日處身于不夷不惠之間,托命于非驢非馬之國?!雹陉愐?《寒柳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46,146,150頁。在《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后》亦云:“余少喜臨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蓋驗以人心之厚薄,民生之榮悴,則知五十年來,如車輪之逆轉(zhuǎn),似有合于所謂退化論之說者?!雹坳愐?《寒柳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46,146,150頁。“臨川新法”當(dāng)指北宋王安石變法之事,而“涑水迂叟”則是指代北宋司馬光,蓋其曾著《涑水記聞》一書也。王安石屬于新黨,曾在宋神宗支持下進(jìn)行變法,而司馬光屬于舊黨,對于王安石變法中的過激之處多持反對意見。陳寅恪將自己的政治態(tài)度從早年的傾慕新法到晚年的趨于保守,言之甚明。這與王國維早年學(xué)習(xí)西方哲學(xué),試圖開展一場針對國人的精神洗滌運動,而在辛亥航海東渡后沉醉于傳統(tǒng)經(jīng)史之學(xué)的心路歷程,其實是十分相似的。王國維與陳寅恪在精神上都行走在一條“退化”之路上。陳寅恪晚年撰述《寒柳堂記夢未定稿》即自比溫公之著《涑水記聞》。《四庫提要》曾評說《涑水記聞》所記“皆有證驗”。陳寅恪將自己老境與溫公相擬,亦取其征實之風(fēng)彼此類似而已。這是陳寅恪對世局的基本判斷,當(dāng)然也是他一生心性的出發(fā)點。讀陳寅恪的詩歌,這些判斷構(gòu)成其基本的文化底蘊。
陳寅恪是歷史學(xué)家,拷問歷史、追求真知是其學(xué)術(shù)趣尚所在。但他畢竟是晚清宋詩派一代宗主陳三立之子,其對詩歌的興趣自然很可能受到家庭的影響。陳寅恪的詩歌不僅供其抒寫一時之感觸,也與他的學(xué)術(shù)研究密切相關(guān),特別是在其晚年撰寫的《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等著作中,詩歌與其學(xué)術(shù)文字雜處其中,相得益彰,成為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所以詩歌并非自外于其學(xué)術(shù),而是融合了其生命感觸與學(xué)術(shù)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
陳寅恪一生到底寫了多少詩?這似乎是一個疑問。正如吳宓所說:“寅恪習(xí)慣,以詩稿持示宓等后,不許宓鈔存,立即自撕成碎片,團(tuán)而擲之?!雹賲清抵瑓菍W(xué)昭整理:《吳宓自編年譜》,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第190頁。好在吳宓記憶力過人,所以在《日記》里保留了不少陳寅恪的詩歌。陳美延、陳流求編的《陳寅恪詩集》除了部分來自于陳寅恪自存之外,從《吳宓日記》中也輯錄出不少。
在陳寅恪的詩歌中,時常會出現(xiàn)一些歷史人物,而且有的出現(xiàn)的頻率相當(dāng)可觀,如韓偓、陶潛、蘇軾等。這些人物意象的頻繁出現(xiàn)與陳寅恪的人生信念有關(guān)。他曾在《論再生緣》一文中說:“《再生緣》一書之主角為孟麗君,故孟麗君之性格,即端生平日理想所寄托,遂于不自覺中極力描繪,遂成為己身之對鏡寫真也?!雹陉愐?《寒柳堂集》,第58頁。陳寅恪詩歌中頻頻出現(xiàn)的韓偓、老子、蘇軾、陶潛等人物,其實也是陳寅恪“對鏡寫真”的對象。
在陳寅恪對鏡寫真的詩人中,韓偓是首先值得關(guān)注的一個。韓偓在唐代朱全忠篡亂后避地茍生,其《避地》詩有“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深疑負(fù)國恩”之句。韓偓及其詩句在陳寅恪詩中雖然只是出現(xiàn)了5次,但從1927年至1964年,時間跨度長達(dá)37年,實際上貫穿了陳寅恪整個中晚年時期。陳寅恪第一次提及韓偓,是在1927年撰寫的《王觀堂先生挽詞》中,其中有“曾訪梅真拜地仙,更期韓偓符天意”二句。1945年7月9日晚上陳寅恪與吳宓曾談及“更期韓偓符天意”一句的出處,乃是用韓偓《避地》“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深疑負(fù)國恩”詩意③參見吳宓著,吳學(xué)昭整理注釋:《吳宓日記》第9冊,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475頁。,又在50年代對蔣天樞言及詞句之意乃“希王先生之不死也”。這實際上反映了陳寅恪的人生哲學(xué):偷生也是符合天意的,何必自戕其身!這大概也是陳寅恪在解放前的顛沛流離、解放后的歷次運動中備受摧殘卻依然守護(hù)生命的原因所在。其他使用韓偓及詩的例子如:“近死肝腸猶沸熱,偷生歲月易蹉跎”(《七月七日蒙自作》,1938年)、“舊聞柳氏誰能次,密記冬郎世未知”(《十年詩用聽水齋韻并序》,1945年)、“芳時已被冬郎誤,何地能招自古魂”(《壬辰春日作》,1952年)、“韓偓偷生天莫問,范文祈死愿偏違”(《立秋前數(shù)日有陣雨炎暑稍解喜賦一詩》,1964年)等④本文引用陳寅恪詩,均出自陳美延、陳流求編:《陳寅恪詩集》,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同時也參考了蔣天樞編的《寅恪先生詩存》(附錄《寒柳堂集》之后)以及胡文輝的《陳寅恪詩箋釋》(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以下不再一一注明,僅在引詩后括注詩題。。雖然語境各有不同,但守護(hù)生命的尊嚴(yán)始終是陳寅恪強(qiáng)調(diào)的重點所在。
不過,對陳寅恪而言,“偷生”乃是不得已而為之。陳寅恪其實深以“有身”為患,守護(hù)生命的最基礎(chǔ)的原因,正是因為“有身”的存在?!独献印返谑略?“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大概從中年開始,陳寅恪即取典于《老子》,而以有身為大患。如1931年作的《辛未九一八事變……偕游北海天王堂》有“空文自古無長策,大患吾今有此身”之句,1943年作的《癸未春日感賦》有“周妻何肉尤吾累,大患分明有此身”之句,1961年作的《辛丑中秋》有“小冠那見山河影,大患仍留老病身”之句,1966年作的《丙午元旦作》有“小冠久廢看花眼,大患猶留乞米身”等等。在35年的時間內(nèi),如此頻繁地慨嘆以身為患,實際上是表達(dá)著其超脫塵世之心的迫切而已。
如果說,陳寅恪使用韓偓、老子及其詩文的意象主要是出于對生命的珍重的話,其對陶潛和蘇軾的心儀則顯然是為了表達(dá)一種生命的姿態(tài)。陳寅恪提及陶潛的次數(shù)雖然不如提及蘇軾之多,但陳寅恪是對陶潛下過工夫的人。這不僅有《桃花源記旁證》、《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guān)系》等宏文在,而且陶潛推崇自然,不與當(dāng)時政治勢力合作的態(tài)度,其實與陳寅恪有著更多的契合①參見陳寅恪:《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guān)系》,《金明館叢稿初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04—205頁。。提及陶潛的詩句如:“陶潛已去羲皇久,我生更在陶潛后”(《庚戌柏林重九作》,1910年)、“彭澤桃源早絕緣”(《答冼得霖陳植儀夫婦》,1951年)等,就體現(xiàn)了陳寅恪欲追慕陶潛而不能的心理。
可能與蘇軾曾長期被貶嶺南有關(guān),而陳寅恪也在嶺南度過了最后的二十年,所以在其詩中,不僅頻繁提及蘇軾,化用蘇軾詩詞的語言或典故,而且次韻蘇軾的詩歌較多,甚至“倒排蘇韻記流年”,在蘇軾的作品中消磨歲月。其提及蘇軾的詩句如:“東坡聊可充中隱”(《寄懷杭州朱少濱》,1961年)、“為口東坡還自笑,老來事業(yè)未荒唐”(《辛丑七月雨僧……賦此答之》,1961年)、“文字聲名不厭低,東坡詩句笑兼啼”(《一九六二年三月……仍賦七絕三首以紀(jì)之》)、“鹿門山遠(yuǎn)龐公病,望斷東坡嶺外云”(《壬寅清明病中作》,1962年)、“平生三度感中秋,博濟(jì)昆明渤海舟”(陳寅恪自注云:“此三度皆有東坡《水調(diào)歌頭》之感?!薄度梢星锵Σ?jì)醫(yī)院病榻寄內(nèi)》,1962年)、“羅浮夢破東坡老,那有梅花作上元”(《癸卯元夕作用東坡韻》,1963年)、“海外東坡死復(fù)生,任他蜚語滿羊城”(《病中喜聞玉清教授歸國就醫(yī)口占二絕句贈之》之一,1964年)、“屈指今宵又上元,倒排蘇韻記流年”(《乙巳元夕倒次東坡韻》,1965年)、“德功坡老吾寧及,贏得殘花濺淚開”(《乙巳清明日作次東坡韻》,1965年)等等。這些詩句或表達(dá)對蘇軾的同情,或以蘇軾自許,其實都是以傾慕蘇軾為前提的。
與希慕陶潛,但更多地停留在心底不同,陳寅恪對于蘇軾的希慕是如此地直接,而且是如此頻繁地昭示出來。在陳寅恪的全部詩歌中,僅題目上用“次(或‘用’)東坡韻”的詩歌就有15首。從1947年開始奉和,整個50年代只有3首,而從1962至1966年的5年中,就有9首之多,這當(dāng)然可以看出陳寅恪晚年對蘇軾的認(rèn)同有增進(jìn)之勢。這些次韻、和韻之作分別是:1947年《丁亥元夕用東坡韻》、1948年《戊子元夕放焰火呼鄰舍兒童聚觀用東坡韻作詩紀(jì)之》、1949年《己丑清明日作用東坡韻》、1950年《庚寅元夕用東坡韻》、1951年《辛卯廣州元夕用東坡韻》、1953年《廣州癸巳元夕用東坡韻》、1962年《壬寅元夕作用東坡二月三日點燈會客韻》、《壬寅元夕后七日二客過談因有所感遂再次東坡前韻》、1963年《癸巳元夕作用東坡韻》、1964年《甲辰元夕作次東坡韻并序》;1965年元夕,陳寅恪寫了兩首次韻東坡詩,一首正次,一首倒次,即《乙巳元夕次東坡韻》、《乙巳元夕倒次東坡韻》;到了同年清明,又作《乙巳清明日作次東坡韻》;1966年有《丙午元夕立春作仍次東坡韻》、《丙午清明次東坡韻》等等。陳寅恪顯然以蘇軾為“對鏡寫真”的對象,一邊玩賞著蘇軾的作品,一邊從中演繹著與蘇軾隔世共鳴的情懷。
這里要重點提及陳寅恪的三首中秋詩。陳寅恪在1962年作的《壬寅中秋夕博濟(jì)醫(yī)院病榻寄內(nèi)》中曾有“平生三度感中秋,博濟(jì)昆明渤海舟”之句,陳寅恪自注云:“此三度皆有東坡《水調(diào)歌頭》之感。”茲列三詩如下:
天風(fēng)吹月到孤舟,哀樂無端托此游。影底河山頻換世,愁中節(jié)物易驚秋。初升紫塞云將合,照澈滄波海不流。解識陰晴圓缺意,有人霧鬢獨登樓。(《戊辰中秋夕渤海舟中作》)
暫歸匆別意如何,三月昏昏似夢過。殘剩河山行旅倦,亂離骨肉病愁多。狐貍埋搰摧亡國,雞犬飛升送逝波。人事已窮天更遠(yuǎn),只余未死一悲歌。(《己卯秋發(fā)香港重返昆明有作》)
平生三度感中秋,博濟(jì)昆明渤海舟。腸斷百年垂盡日,清光三五共離憂。(《壬寅中秋夕博濟(jì)醫(yī)院病榻寄內(nèi)》)
《戊辰中秋夕渤海舟中作》作于1928年,《己卯秋發(fā)香港重返昆明有作》作于1939年①《己卯秋發(fā)香港重返昆明有作》一詩,無論是詩題,還是內(nèi)容,都未提及中秋,但陳寅恪在昆明所作詩與秋天有關(guān)者僅此一首,而且其情調(diào)與其他兩首中秋詩相近,因定此首為陳寅恪在昆明“感中秋”之作。,《壬寅中秋夕博濟(jì)醫(yī)院病榻寄內(nèi)》作于1962年。這三年的中秋,陳寅恪或輾轉(zhuǎn)旅途,或客居他鄉(xiāng),或纏綿病榻,都未能與妻子唐筼共度。在長達(dá)34年的時間中,陳寅恪三度感懷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之詞,此足以說明蘇軾在其生命中的重要地位。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作于1076年,當(dāng)時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而自請外任密州,情緒本就起伏,適逢中秋,又不能與蘇轍相見,因而一飲而醉,感悟到人生如同天上月,陰晴圓缺總交并。但蘇軾詞在最后宕出悲歡離合的抑郁氛圍,而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煞尾,以自相寬慰。陳寅恪的三首中秋詩歌,都表達(dá)了與蘇軾類似的哀樂無端的人生悲情,但除了第一首尚有“解識陰晴圓缺意,有人霧鬢獨登樓”的從容之外,其余兩首都側(cè)重在表達(dá)人生的離憂和悲苦上。第三首結(jié)句“清光三五共離憂”,陳寅恪還特別自注曰:“庾子山對酒歌云:‘人生一百年,歡樂唯三五?!笨梢?,陳寅恪三度感懷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乃是側(cè)重感懷其對人生的悲苦情懷方面。陳寅恪欲追慕蘇軾而不能的悲劇人生在這種歷久的追慕中更讓人唏噓不已。
陳寅恪生活的主要年代先后經(jīng)歷了辛亥革命、北伐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以及解放后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因此他也一直將他生活的時代喻為“昆明劫灰”。在亂離之世,陳寅恪留下了對前代無盡的追思。這當(dāng)然與陳寅恪對晚清民國的政體變化及其帶來的文化認(rèn)同有關(guān)。茲略述其例:“昆明殘劫灰飛盡,聊與胡僧話落花”(《昆明翠湖書所見》,1939年)、“劫灰滿眼堪愁絕,坐守寒灰更可哀”(《壬午元旦對盆花感賦》,1942年)、“玉石昆岡同一燼,劫灰遺恨話當(dāng)時”(《己丑夏日》,1949年)、“可憐漢主求仙意,只博胡僧話劫灰”(《青鳥》,1949年)、“名山講席無儒士,勝地仙家有劫灰”(《純陽觀梅花》,1950年)、“灰劫昆明紅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詠紅豆并序》,1955年)、“雄信讞詞傳舊本,昆明灰劫話新煙”(《病中南京博物院長……以詩紀(jì)之》,1963年)、“聽罷胡僧話劫灰,尚談節(jié)日蠢人哉”(《乙巳清明日作次東坡韻》,1965年)等等?!袄ッ鹘倩摇钡牡涔食鲎浴冻鯇W(xué)記》卷7引晉代曹毗《志怪》云:
漢武鑿昆明池,極深,悉是灰墨,無復(fù)土。舉朝不解,以問東方朔,朔曰:“臣愚不足以知之,可試問西域胡人。”帝以朔不知,難以移問。至后漢明帝時,外國道人入來洛陽,時有憶方朔言者,乃試以武帝時灰墨問之,胡人云:“經(jīng)云:天地大劫將盡,則劫燒,此劫燒之余?!蹦酥费杂兄肌"谛靾缘?《初學(xué)記》,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47頁。
晉干寶《搜神記》、《三輔黃圖》所引《關(guān)輔古語》、《高僧傳》等記載略同。文中“胡人”,或認(rèn)為乃胡僧法蘭也。而所謂“昆明劫灰”原意乃是指世界終盡劫火洞燒所余之灰燼。胡僧所云本為不識煤炭而汗漫言及。但此后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劫灰”遂成為一個基本的意象,以喻指戰(zhàn)亂動蕩后的殘損遺跡。如庾信有“無勞問待詔,自識昆明灰”之句,杜甫有“藥囊親道士,灰劫問胡僧”之句,元稹有“僧餐月燈閣,醵宴劫灰池”之句,李商隱有“漢苑生春水,昆池?fù)Q劫灰”、“年華若到經(jīng)風(fēng)雨,便是胡僧話劫灰”之句,韓偓有“眼看朝市成陵谷,始信昆明是劫灰”之句,陸游有“陳跡關(guān)心已自悲,劫灰滿眼更增欷”之句等等。這些都是陳寅恪頗為熟悉的詩人使用“昆明劫灰”意象的情況。而其尊人陳三立《書感》也有“八駿西游問劫灰,關(guān)河中斷有馀哀”之句。陳寅恪本熟稔佛教經(jīng)典,故一方面從中取以為典故,另一方面又從歷代的詩歌中采擇其文學(xué)意象。從20世紀(jì)30年代至60年代,“劫灰”的意象一直盤桓在陳寅恪心中,可見其對世局變換的基本立場。與陸機(jī)《辨亡論》相呼應(yīng),一直以遺民自居的陳寅恪也希望繼陸機(jī)而作續(xù)論:“欲著辨亡還閣筆,眾生顛倒向誰陳?!?《辛未九一八事變……偕游北海天王堂》,1931年)“辨亡欲論何人會,此恨綿綿死未休?!?《藍(lán)霞一首》,1938年)“辨亡”云云,不僅因山河破碎而起,更有著文化衰殘的內(nèi)在因素。
陳寅恪既將世局視同“劫灰”,再加上他本人中年瞽目,晚年臏足,故視外在一切世界、物象無不為殘損之象,所以在陳寅恪的詩歌中充滿了“殘”的意象。這與陳寅恪觀念中劫灰過后的文化殘裂有著一定的關(guān)系。就現(xiàn)存的陳寅恪詩歌來看,從1913年至1965年這52年中,陳寅恪對“殘”的意象的使用呈現(xiàn)了明顯的遞增趨勢。50年代前后、60年代中期是使用“殘”意象最為頻繁的時期。這與陳寅恪當(dāng)時的政治態(tài)度及人生意趣密切相關(guān)。若分類而言,以家國山河之殘為最值得注意。如:“殘域殘年原易感,又因觀畫淚汍瀾”(《癸丑冬倫敦繪畫展……感賦》,1913年)、“殘剩河山行旅倦,亂離骨肉病愁多”(《己卯秋發(fā)香港重返昆明有作》,1939年;《予挈家由香港抵桂林……感而賦此》,1942年)、“殘編點滴殘山淚,絕命從容絕代才”(《乙未陽歷元旦詩意有未盡復(fù)賦一律》,1955年)、“推尋衰柳枯蘭意,刻畫殘山剩水痕”(《用前題意……故詩語及之》,1957年)、“喧衢金鼓萬人看,隱現(xiàn)山河影略殘”(《乙巳中秋作》,1965年)等等。這些對殘域、殘山、殘水的描寫,當(dāng)寄寓著陳寅恪深厚的朝代更換、文化凋零的感情。
節(jié)候之殘也是陳寅恪描寫的重點。因為極度的文化保守主義立場,所以對于一般的春花秋月,陳寅恪很少留意,而對于殘春、殘花、殘秋、殘月卻有著特別的敏感。其例甚多,如:“無風(fēng)無雨送殘春,一角園林獨愴神”(《吳氏園海棠》,1936年)、“無端來此送殘春,一角湖樓獨愴神”(《殘春》,1938年)、“剩取題詩記今日,繁枝雖好近殘春”(《清華園寓廬手植海棠》,1948年)、“嶺表流民頭滿雪,可憐無地送殘春”(《庚寅仲夏友人……用戊子春日原韻》,1950年)、“細(xì)雨殘花晝掩門,結(jié)廬人境似荒村”(《壬辰春日作》,1952年)、“金英翠葉不凋殘,留與炎方野老看”(《題先大兄畫桂花冊》,1960年)、“嬌寒倦暖似殘春,節(jié)物茫然過嶺人”(《辛丑中秋》,1961年)、“德功坡老吾寧及,贏得殘花濺淚開”(《乙巳清明日作次東坡韻》,1965年)、“不比平原十日游,獨來南海吊殘秋”(《廣州贈別蔣秉南》,1953年)等等。言及“殘秋”的詩歌雖僅一例,但言及“殘春”的詩句之多顯然非同尋常。
此外,陳寅恪也寫及殘夢、殘帙、殘籍、殘燭、殘灰等意象,與其節(jié)候之殘形成了呼應(yīng)。如:“惆悵念年眠食地,一春殘夢上心頭”(《丁亥春日清華園作》,1947年)、“回首卅年眠食地,模糊殘夢上心頭”(《改舊句寄北》,1951年)、“高唱軍歌曲調(diào)新,驚回殘夢太平人”(《高唱》,1965年)、“世亂佳人還作賊,劫終殘帙幸余灰”(《丁亥春日閱……看杏花詩因題一律》,1947年)、“濁醪有理心先醉,殘燭無聲淚暗流”(《乙未中秋夕贈內(nèi)即次去歲中秋韻》,1955年)、“密林返影穿窗入,爆竹殘灰滿院留”(《乙巳廣州元旦作》,1965年)、“善和舊籍殘余盡,孺仲賢妻痊病連”(《乙巳人日作》,1965年)等等,皆是例證。
當(dāng)然,更多的“殘”是用以形容自身的,這不僅因為陳寅恪身殘的客觀事實,更是其因為心死而厭倦生命的情緒的流露。其例如:“破碎山河迎勝利,殘余歲月送凄涼”(《憶故居并序》,1945年)、“眾生顛倒誠何說,殘命維持轉(zhuǎn)自疑”(《戊子陽歷十二月……并寄親友》,1948年)、“道窮文武欲何求,殘廢流離更自羞”(《葉遐庵自香港寄詩詢近狀賦此答之》,1950年)、“殘廢何堪比古賢,昭琴雖鼓等無弦”(《答冼得霖陳植儀夫婦》,1951年)、“東城老父機(jī)先燭,南渡殘生夢獨多”(《余季豫先生挽詞二首》之二,1955年)、“衰殘敢議千秋事,剩詠崔徽畫里真”(《前題余秋室繪……更賦二律》之二,1957年)、“萬里陰沉連續(xù)雨,千秋心事廢殘身”(《去歲大寒節(jié)……感賦一律》,1964年)、“節(jié)物不殊人事改,且留殘命臥禪床”(《甲辰天中節(jié)即事和丁酉端午詩原韻》,1964年)、“未知輕薄芳姿意,得會衰殘野老思”(《戲題有學(xué)集高會堂詩后》,1964年)、“早知萬物皆芻狗,何怪殘軀似木雞”(《立秋前數(shù)日有陣雨炎暑稍解喜賦一詩》,1964年)、“狂愚殘廢病如絲,家國艱辛費護(hù)持”(《甲辰舊歷七月十七日……今此聯(lián)尚存焉》,1964年)、“殘年廢疾成何事,剩臥山中玩白云”(《一榻》,1964年)、“余生殘廢添愁病,雜物紛繁費處治”(《展七夕詩并序》,1965年)等等。陳寅恪將自己的生命形容為殘余歲月、殘廢、殘生、衰殘、殘命、殘年等,可見其生命意趣的淡薄。而且這種殘生意識愈到晚年愈加強(qiáng)烈,這與陳寅恪晚年的艱難處境是密切相關(guān)的。
讀陳寅恪的詩歌,當(dāng)如此頻繁的“殘”字絡(luò)繹奔匯到眼前,確實令人震驚不已。但在勘察了陳寅恪的生平與思想之后,對其觸目皆“殘”的詩歌意象和心理特征,也就有了更多的認(rèn)同。陳寅恪堪稱是現(xiàn)代最悲情的學(xué)者詩人。
大凡悲情的詩人總是敏感異常的,陳寅恪以殘生之眼看待殘山殘水、殘春殘秋,回味殘夢殘境,宜其敏心銳感,有異乎常人的驚悚之感。所以,“驚”字與“殘”字一樣,也構(gòu)成陳寅恪詩歌的核心字眼。略舉其例,描寫節(jié)物之“驚”如:“影底河山頻換世,愁中節(jié)物易驚秋”(《戊辰中秋夕渤海舟中作》,1928年)、“獨臥荒村驚節(jié)物,可憐空負(fù)渡江春”(《己丑元旦作時居廣州康樂九家村》,1949年)、“簾外新涼驚節(jié)換,夜闌離緒總魂銷”(《己丑廣州七夕》,1949年)、“影底河山初換世,天涯節(jié)物又驚秋”(《庚寅廣州中秋作》,1950年)、“病起更驚春意盡,綠陰成幕聽鳴蟬”(《首夏病起》,1951年)、“驚心節(jié)物到端陽,作客猶嗟滯五羊”(《次韻和朱少濱癸巳杭州端午之作》,1953年)、“北照嬋娟頻怯影,南飛烏鵲又驚秋”(《甲午廣州中秋》,1954年)等等。描寫世象之“驚”如:“照面共驚三世改,齊眉微惜十年遲”(《題與曉瑩結(jié)婚……寄寓廣州也》,1951年)、“看天北斗驚新象,記夢東京惜舊痕”(《南海世丈百歲生日獻(xiàn)詞》,1958年)等等。其他描寫驚心、驚聞、驚夢之例如:“甘賣盧龍無善價,驚傳戲馬有新愁”(《藍(lán)霞一首》,1938年)、“淮南米價驚心問,中統(tǒng)銀鈔入手空”(《庚辰元夕作時旅居昆明》,1940年)、“忽奉新詩驚病眼,香江回憶十年游”(《葉遐庵自香港寄詩詢近狀賦此答之》,1950年)、“枕上忽聞花氣息,夢驚魂斷又新年”(《癸巳元旦贈曉瑩》,1953年)、“乍來湖海逃名客,驚見神仙寫韻人”(《曉瑩昔年……偶憶及之感賦一律》,1955年)、“黃鶯驚夢啼空苦,白雁隨陽倦未歸”(《乙未迎春后一日作》,1956年)、“元旦驚聞警日躔,迎春除夕更茫然”(《辛丑除夕作并序》,1962年)、“遙夜驚心聽急雨,今年真負(fù)杜鵑紅”(《乙巳春夜忽聞風(fēng)雨聲……為賦一詩》,1965年)等等。如此多的“驚”字實際上反映了陳寅恪心理的脆弱和感受的敏銳,這是驚恐之世留給陳寅恪的一份獨特的心理感受。
以這樣一種殘廢之身立世、驚悚之心處世,陳寅恪難怪有一種“不生不死”的感覺,似乎只有身體尚存留于世間,而其心思則遁飛在塵世之外了。余生昏昏醉夢過,茫茫遺恨在塵世,既然已經(jīng)沒有發(fā)泄的窗口,惟有寄望于來世了。試讀以下詩句:“此生遺恨塞乾坤”(《吳氏園海棠》,1935年)、“入山浮海俱無計,悔恨平生識一丁”(《己卯春日劉宏度……因賦一律答之》,1939年)、“人事已窮天更遠(yuǎn),只余未死一悲歌”(《己卯秋發(fā)香港重返昆明有作》,1939年)、“不生不死欲如何,二月昏昏醉夢過”(《予挈家由香港抵桂林……感而賦此》,1942年)、“爆竹聲中獨閉門,蕭條景物似荒村……時事厭聞須掩耳,古人久死欲招魂”(《甲申除夕自成都存仁醫(yī)院歸家后作》,1945年)、“一生負(fù)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憶故居并序》,1945年)、“去年病目實已死,雖號為人與鬼同”(《五十六歲生日三絕》之一,1945年)、“夢華一錄難重讀,莫遣遺民說汴京”(《乙酉七七日聽人說水滸新傳適有客述近事感賦》,1945年)、“閉戶尋詩亦多事,不如閉眼送生涯”(《庚寅人日》,1950年)、“嶺表流民頭滿雪,可憐無地送殘春”(《庚寅仲夏友人……用戊子春日原韻》,1950年)、“不生不死最堪傷”(《霜紅龕集望海詩云……感題其后》,1950年)、“風(fēng)鬟霧鬢銷魂語,剩與流人紀(jì)上元”(《辛卯廣州元夕用東坡韻》,1951年)、“從今飽吃南州飯,穩(wěn)和陶詩晝閉門”(《丙戌居成都……因作二絕并贈曉瑩》,1951年)、“平生所學(xué)供埋骨,晚歲為詩欠砍頭”(《丙申六十七歲初度……賦此酬謝》,1956年)、“我今自號過時人,一榻蕭然了此身”(《甲辰元旦余撰春聯(lián)……述其事也》,1964年)、“草間偷活欲何為,圣籍神皋寄所思。擬就罪言盈百萬,藏山付托不須辭”(《甲辰四月贈蔣秉南教授》,1964年)等等。閉門閉眼,不生不死,這既是陳寅恪的生存狀態(tài),也是他思想精神的反映。陳寅恪內(nèi)心無言的痛苦,至今讀來,催人淚下。
其實,“不生不死”只是陳寅恪對自己生存狀態(tài)的一種概括,至其心思則一直徘徊在“將死”的邊緣。所以,死亡的主題在陳寅恪詩歌中曾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人事已窮天更遠(yuǎn),只余未死一悲歌”(《己卯秋發(fā)香港重返昆明有作》,1939年)、“余生流轉(zhuǎn)終何止,將死煩憂更沓來”(《己丑清明日作用東坡韻》,1949年)、“問疾寧辭蜀道難,相逢握手淚汍瀾。暮年一晤非容易,應(yīng)作生離死別看”(《贈吳雨僧》,1961年)、“元亮虛留命,靈均久失魂。人生終有死,遺恨塞乾坤”(《枕上偶憶……可謂無病而呻者也》,1964年)等等。大概從知天命之年開始,陳寅恪的欲死之心和將死之意便頻繁表露出來。昔徐騎省挽李后主詞曾有“此身雖未死,寂寞已銷魂”之句,陳寅恪在自己的詩歌中曾一再引用、化用。如:“回首平生終負(fù)氣,此身未死已銷魂”(《春日獨游玉泉靜明園》,1927年)、“迷離回首桃花面,寂寞銷魂麥秀歌。近死肝腸猶沸熱,偷生歲月易蹉跎”(《七月七日蒙自作》,1938年)、“去國羈魂銷寂寞,還家生事費安排”(《大西洋舟中記夢》,1946年)、“挽句已吟徐騎省,彈詞猶聽李龜年”(《乙巳人日作》,1965年)等等。未死之身與已死之心就這樣矛盾地存于陳寅恪一身。陳寅恪的悲觀是一以貫穿的,當(dāng)中日戰(zhàn)起,其尊人陳三立頗抱樂觀之心,而陳寅恪“以悲觀說進(jìn)”①胡先骕:《四十年來北京之舊詩人》,張大為等編:《胡先骕文存》上卷,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5年,第482頁。;而在抗戰(zhàn)結(jié)束的1945年,他在《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后》又提出了歷史的“退化”說??梢娖鋵θ松谋^心理在數(shù)十年間未曾改變。
因為關(guān)注人世變換,敏感人生遭際,與王國維相似,陳寅恪的詩歌中“人間”一詞也是頻頻使用,多達(dá)30多例。這些使用“人間”之例,當(dāng)然有不少是從客觀人世的意義上來使用的。如:“故國華胥今夢破,洞房金雀尚人間”(《癸丑冬倫敦繪畫展……感賦》,1913年)、“黃河難塞黃金盡,日暮人間幾萬程”(《蒙自南湖》,1938年)、“海外長門成短別,人間舊好勝新知”(《乙酉新歷七夕》,1945年)、“余年若可長如此,何物人間更欲求”(《丙戌居成都……因作二絕并贈曉瑩》,1951年)、“天上素娥原有黨,人間紅袖尚無家”(《春盡病起宴……微不同也》,1959年)、“流水桃花渺碧空,人間飛絮舞東風(fēng)”(《寄小五柳堂卷子》,1961年)、“幸有人間佳耦在,杜蘭香去未移時”(《贈吳雨僧》,1961年)、“犀渠鶴膝人間世,春水桃花夢里船”(《丙午元夕立春作仍次東坡韻》,1966年)等等。這些例句雖然各有語境,但“人間”一詞并不帶有強(qiáng)烈的感情色彩,乃是比較客觀地抒寫人間之事之景。
在更多情況下,“人間”呈現(xiàn)出與詩人相對立的意味,“人間”以一種疏離的方式隔膜著詩人的情感。如:“人間不會孤游意,歸去含凄自閉門”(《春日獨游玉泉靜明園》,1927年)、“人間從古傷離別,真信人間不自由”(《戊寅蒙自七夕》,1938年)、“人間春盡頭堪白,未到春歸已白頭”(《辛巳春由港飛渝用前韻》,1941年)、“風(fēng)波萬里人間世,愿得孤帆及早回”(《大西洋舟中記夢》,1946年)、“新春不在人間世,夢覓殘梅作上元”(《戊子元夕……用東坡韻作詩紀(jì)之》,1948年)、“人間盡誤佳期了,更有佳期莫恨遙”(《己丑廣州七夕》,1949年)、“人間自誤佳期了,更有佳期莫怨遙”(《庚寅廣州七夕》,1950年)、“我今負(fù)得盲翁鼓,說盡人間未了情”(《甲午春朱叟……故詩語牽連及之也》,1954年)、“沈湘哀郢都陳跡,剩話人間絕妙詞”(《題王觀堂人間詞及人間詞話新刊本》,1957年)、“人間佳節(jié)銷魂過,樓外明河照夢流”(《己亥七夕作前二日立秋》,1959年)、“任教憂患滿人間,欲隱巢由不買山”(《壬寅小雪夜病榻作》,1962年)、“芙蓉城遠(yuǎn)途還阻,惆悵人間石曼卿”(《乙巳春盡有感》,1965年)等等。詩人所懷之情、所見之景、所遇之事,都在“人間”受到阻隔,因此超越人間便成為詩人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愿望。
“任教憂患滿人間?!庇刹荒軙獾娜碎g,使得詩人更企慕、更向往天上的世界。所以在陳寅恪的世界里,“天上”才是一個理想的棲居之地。也因此,陳寅恪一邊在人間落寞著,一邊神思著天上的仙境。其例如:“欲上高寒問今夕,人間惆悵雪盈頭”(《庚寅廣州中秋作》,1950年)、“天上又聞傷短別,人間虛說誓長生”(《辛卯七夕》,1951年)、“海月昏黃霧隔天,人間何處照春妍”(《廣州癸巳元夕用東坡韻》,1953年)、“云外自應(yīng)思往事,人間猶說誓來生”(《癸巳七夕》,1953年)、“留得秋潭仙侶曲,人間遺恨總難裁”(《乙未陽歷元旦詩意有未盡復(fù)賦一律》,1955年)、“終負(fù)人間雙拜月,高寒千古對悠悠”(《乙未中秋夕贈內(nèi)即次去歲中秋韻》,1955年)、“林花天上落紅芳,飄墮人間共斷腸”(《丙申春日偶讀杜詩……之句戲成一律》,1956年)、“來譜云和琴上曲,鳳聲何意落人間”(《丁酉上巳前二日……即賦三絕句》之一,1957年)、“珍重承天井中水,人間唯此是安流”(《丁酉陽歷七月三日……感賦一律》,1957年)、“姮娥不共人間老,碧海青天自紀(jì)元”(《乙巳元夕次東坡韻》,1965年)、“人間三伏愁炎暑,天上雙星感合離”(《乙巳七夕》,1965年)、“若得人間雙拜月,姮娥天上亦銷愁”(《乙巳中秋作》,1965年)等等。這些例子當(dāng)然是從整首作品中剝離出來的,但將這些散句綜合來看,其心思所屬,還是比較清晰的。
我在讀陳寅恪詩歌的過程中,一直在尋思:能不能找到一首可以完整地體現(xiàn)陳寅恪生命境界的詩歌呢?結(jié)論是困難的,如果要勉力推薦,我認(rèn)為這首作于1950年的《葉遐庵自香港寄詩詢近狀賦此答之》或可作為代表——尤其是比較集中地體現(xiàn)了陳寅恪的晚年心境。詩云:
道窮文武欲何求,殘廢流離更自羞。垂老未聞兵甲洗,偷生爭為稻粱謀。招魂楚澤心雖在,續(xù)命河汾夢亦休。忽奉新詩驚病眼,香江回憶十年游。
這首詩不僅集中了道窮之境、殘廢之身、流離之路、垂老之念、偷生之意、驚悚之心,幾乎匯聚了陳寅恪詩歌的所有重要的核心意象,而且寫出了有心招魂、無力續(xù)命的無奈甚至絕望的心境。因為是寫于60歲之年,所以陳寅恪將過往、現(xiàn)在與未來合并而寫,將自己沉重的心態(tài)頗為完整地表達(dá)了出來。陳寅恪從青年時期即認(rèn)同舊的綱常文化,“招魂”云云,其實正是希望能重現(xiàn)傳統(tǒng)綱常文化?!袄m(xù)命河汾”使用隋代王通設(shè)教于河汾之間,培養(yǎng)了眾多唐初名臣的典故。1962年,陳寅恪在《壬寅小雪夜病榻作》中也有“疏屬汾南何等事,衰殘無命敢追攀”之句,表達(dá)了自己的無奈。1964年在《贈蔣秉南序》中也說:“至若追蹤昔賢,幽居疏屬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遺范,托末契于后生者,則有如方丈蓬萊,渺不可即,徒寄之夢寐,存乎遐想而已。”①陳寅恪:《寒枊堂集》,第162頁。他希望能續(xù)命河汾,為中國文化之命脈造就傳人,但無論是當(dāng)時的政治社會環(huán)境,還是其身體條件,續(xù)命的愿望都變得十分渺茫。陳寅恪對于從民國以來新的政治制度和社會文化帶有一定的排斥甚至抵觸情緒,為了表示對民國社會的不滿,他甚至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中將晚清動蕩腐敗的光緒、宣統(tǒng)之世比喻為“開元全盛年”,就體現(xiàn)了其基本的文化和政治立場,所以他的“故國”之思,他的“流離”之感,他的“續(xù)命”之愿,都根源于這樣一種文化遺民心態(tài)。在這樣一種心態(tài)支配下,自然的山川風(fēng)物與節(jié)候流轉(zhuǎn),社會的風(fēng)云變幻和個人的身世遭際,便不免帶著情緒的投射,其詩歌的種種意象和語言,也就同樣呼應(yīng)著這種情緒。
詩歌在陳寅恪的生命中具有怎樣的意義?這也許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但陳寅恪一生在學(xué)術(shù)之外,偏嗜詩歌,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陳寅恪現(xiàn)存詩歌最早作于1910年,一直到1966年,在近60年的時間中,陳寅恪以詩歌描摹著眼前的風(fēng)景,宣泄著心底的波瀾,而悲觀與痛苦則構(gòu)成了其詩的基本情感內(nèi)質(zhì)。從弱齡赴日本留學(xué)到后來輾轉(zhuǎn)歐美的求學(xué)生涯,從解放前的頻繁遷徙到解放后的歷次運動,陳寅恪用詩歌忠實記錄了時代風(fēng)云和個人的心路歷程,兼具詩史、心史的雙重意義。其弟子蔣天樞言之最為懇切:
綜觀先生一生,屯蹇之日多,而安舒之日少。遠(yuǎn)客異國,有斷炊之虞。飄泊西南,備顛連之苦。外侮內(nèi)憂,銷魂鑠骨。寄家香港,仆仆于滇越蜀道之中(在重慶,有“見機(jī)而作,入土為安”之聯(lián)語)。奇疾異遇,困頓(失明而無伴護(hù))于天竺、英倫、紐約之際。雖晚年遭逢盛世,而失明之后,繼以擯足,終則被迫害致死。天之困厄斯人抑何酷耶!先生……憂國憂民之思,悲天憫人之懷,郁勃于胸中,一發(fā)之于述作與歌詩。先生之浩氣遒矣。①蔣天樞:《陳寅恪先生傳》,《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3頁。
這種特殊的時代背景和個人經(jīng)歷,使陳寅恪的詩歌無暇潤色華彩,也不炫弄技巧,幾乎不關(guān)注身邊瑣屑之事,而托意則往往深遠(yuǎn)。其友人吳宓對此體會尤深,吳宓1959年在抄錄數(shù)首陳寅恪詩歌后,有附記云:
諸詩藉閑情以寓意,雖系娛樂事而寅恪之精神懷抱,悉全部明白寫出,為后來作史及知人論世者告。至其記誦之淵博,用語之綰合,寄意之深遠(yuǎn),又寅恪勝過他人處。②轉(zhuǎn)引自余英時:《陳寅恪的學(xué)術(shù)精神和晚年心境》,馮衣北:《陳寅恪晚年詩文及其他——與余英時先生商榷》,廣州:花城出版社,1986年,第75頁。
這意味著要解讀陳寅恪的詩歌同樣需要像陳寅恪解讀前人詩歌一樣,講究剝蕉見心的方式方法③關(guān)于陳寅恪詩歌的寓意,請參見余英時《陳寅恪的學(xué)術(shù)精神和晚年心境》、《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陳寅恪晚年心境新證》、《古典與今典之間》、《“弦箭文章那日休”?》等文,以及馮衣北《也談陳寅恪先生的晚年心境》、《陳寅恪晚年心境的再商榷》等文。余英時與馮衣北的系列文章,其中多有兩人商榷者,而中心是對陳寅恪詩歌所隱喻的政治態(tài)度的不同看法。本文不擬重復(fù),故避開兩人所論話題,而著重以意象為核心,試圖演繹其抽象的生命精神。余英時與馮衣北諸文初發(fā)表于香港《明報月刊》等報刊,后以“馮衣北”署名輯成《陳寅恪晚年詩文及其他——與余英時先生商榷》一書,由花城出版社1986年出版。。有學(xué)者說陳寅恪詩歌的深情高致是融匯了杜甫之沉郁、李商隱之綿邈、庾信與錢謙益之遙深,所以有一種悱惻芳馨之美④參見鄧小軍:《現(xiàn)代詩詞三大家:馬一浮、陳寅恪、沈祖棻》,《中國文化》2008年春季號,第98頁。。讀者或可于此細(xì)加參究。陳寅恪這種注重表達(dá)悲情、時有隱喻的創(chuàng)作特點,一方面與中國詩歌的藝術(shù)傳統(tǒng)密切相關(guān),也與陳寅恪所經(jīng)歷的特殊時代背景相關(guān)。同時,作為晚清宋詩派主將陳三立的公子,在詩學(xué)思想上也深受其家學(xué)之影響⑤邱世友在《試論陳寅恪教授的詩詞學(xué)思想》一文中說:“寅老在詩的創(chuàng)作和評論上,直接受乃父影響也是很明顯的。無論遣詞、造句乃至詩境、旨趣都?xì)v歷可見?!辈⒂性敿?xì)分析。參見邱世友:《水明樓續(xù)集》,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54頁。。陳寅恪以他的學(xué)人之詩詮釋了自己的生命歷程和精神世界,在現(xiàn)代詩歌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