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陽
“姨婆娘家的老宅子有好幾進,她的弟兄們散布外地,大部分的房屋年久失修,寡居的姨婆一個人住一進,臨街的門總是緊閉。而姨婆睡的那張床真大,有雕花的床板,有踏步,床上還有好多的抽屜。簡直就是一間小屋子。大宅子里,有我小時候的百草園,也有我童年的博物館?!焙凸馓丈绲闹魅祟櫫?,開始講述他的收藏史。
顧力的第一件藏品,是一枚稱為“小錢”的清代錢幣,在鎮(zhèn)上一戶人家的窗下?lián)斓降?,那時顧力不過五歲,原本也就是好奇放在身邊,被舅媽看到,偏說是從她家里拿的,并引發(fā)一場風波。不過這次風波的結(jié)果是讓他知道舅舅家里是有小錢的,他對古幣十多年的狂熱從此起步,慢慢地,他又迷上了一切老物件,以及陶瓷。
顧力是八零后,見證了中國的巨變。他童年生活過的鎮(zhèn)上,老街尚算完整,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很多方面還停留在農(nóng)業(yè)時代。讓他記憶猶新的是,同學家的小屋還是用老式的銅鎖,老銅鎖上的包漿厚且亮,好像鍍著時光的魔力。銅鎖的鑰匙在同學奶奶的懷中,顧力總看著她穿過停放她壽材的廊屋,去開那把鎖,聽銅鎖在鑰匙和鎖芯的輕聲觸碰中開啟。他不止一次地想要這把鎖,卻始終沒有開口。收藏一把銅鎖的愿望,是他在十多年后,浙江龍泉老街的一家古玩店才終于實現(xiàn)。
還有鄰居老奶奶帶著的絞銅絲手鐲,自己家的老牛角帳鉤,這些當時都是生活里還能見到的。最大的魔力在老宅子里,從后院墻的缺口偷偷溜進去,踩著雜草,小心地越過瓦礫,能撿到的瑪瑙煙嘴,殘缺的蟋蟀罐。臨街的屋里,還留著六十年前的美孚燈的包裝木盒,印著黑色的英文,打開盒子空無一物,唯有一股老去的朽味。門縫里透進光線,照著屋內(nèi)漫舞的塵埃,顧力小心翼翼地和這座宅子相伴,這衰老的宅子,自從和它的主人們分別,日復一日地寂寞著。
收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每個人或多或少的都有收藏的癖好,收藏的初衷只是為了占有,只是一種收集。葛朗臺以數(shù)錢為樂,米芾以數(shù)石為癩。兩者都能各有所樂,都能在其中得到極大的滿足。人們視前者為貪婪,視后者為雅玩,怎么會有這樣的分別7顧力你收集老物件,意義何在?
貪婪和雅玩,實則一事之兩面。乾隆皇帝在古字畫上橫加品題,肆意蓋圖章,在古瓷器底部刻寫自己的詩文,這和俺村王大在長城上刀刻“王大到此一游”的性質(zhì)是一樣的。而宋徽宗熱愛奇石,其創(chuàng)花石綱“流毒州縣達二十年”,其貪婪至此,也絕非高雅的事情。貪婪或者雅玩,無非是給自己造一個夢境,這個夢境會和自己的生活合為一體。在顧力看來,乾隆的作為,無非表明他是個有文化的皇帝,而不是關(guān)外來的蠻子。
而文化,并不僅僅蝸居在詩書畫,青銅彝器等高雅藝術(shù)上,文化是人類生活的印記,被稱為雜項的民間物品上,同樣真實地記載著我們的文化。詩書畫表達人文精神世界,青銅彝器標榜政治意識形態(tài),民間雜項記載生活萬象。因為我們之中的大部分人,就和歷史中的大部分人一樣,是注定在后世湮沒無聞的。我們中的絕大部分人,無法立言立德立功,載入青史。但我們的物質(zhì)創(chuàng)造,是有可能流傳于世的,我們今天收藏這些老物件,不止收藏過去的生活形態(tài),更有可能讓你去和古人神往談心。顧力的陶瓷店里,放著一個紫砂水洗,一面刻著訂制者的話,一面畫著墨梅,顧力說,水洗是他的一個鄉(xiāng)賢,在宜興工作時訂制送給朋友的禮物。他在二年級時以五元向同學收來,就一直把它束之高閣。直到一年清明節(jié),看到有訂制者的墓碑,后來在地方史料上查到他,才突然發(fā)現(xiàn)了這個物件的意義。我們現(xiàn)在去名人故居,講究的會大致復原當時的生活場景,展示該名人的日用器具,這些器具會讓這個人變得更加豐滿立體起來。會讓我們知道我們的文化的演變,尋得自己文化的脈絡(luò),這些器物同樣也是我們生活的參照系。因為我們現(xiàn)實中的生活,都是有參照的,不同的文化背景,造就不同的生活樣態(tài)和人生。
我想讓顧力多談?wù)勌沾?,畢竟這是他的本行。
陶瓷制品是中國最常見的生活用具,在古代,只有少數(shù)陶瓷被當作珍惜的收藏。在文人的世界里,陶可珍愛者不過紫砂,推崇的瓷器不過是官哥汝定鈞少數(shù)巔峰之作,而瓷器在收藏家的收藏序列里,遠在古法帖,書畫、青銅彝器、琴、硯之后,而今人追捧的元青花,更被文人視為“俗甚”,可見今古之別,也說明我們現(xiàn)在的收藏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古人所謂的收藏的范疇。古人收藏,是按古代丈人的趣味和價值觀去評判的,而基于農(nóng)業(yè)文明產(chǎn)生的文人階層今已不存,如今熱炒的收藏門類無不以投資為出發(fā)點。這才導致大師們你方唱罷我登場,各掙熱錢好幾年的局面,清三代之官窯器熱也正在于此。而從陶瓷藝術(shù)本身來看,工藝高峰并不代表是藝術(shù)高峰,當今陶瓷藝術(shù),以繪畫裝飾為核心關(guān)注點,是很狹隘的。陶瓷是坯,釉和其他裝飾的綜合體,即使僅以工藝來衡量,也要關(guān)注器形。如果以陶藝的眼光來看,陶瓷作品就應該是不同的泥料,成型手法,裝飾手法,燒制手法來表現(xiàn)作者的想法。顧力說到,他很難理解,為何陶一定要和禪,茶相結(jié)合,在很多景德鎮(zhèn)的工作室,都能看到“禪茶一味”這樣的表達。陶瓷可以為茶服務(wù),但絕不僅限于茶器。藝術(shù)的本質(zhì)是自由,而不是禪。他所推祟的還是生活的陶藝和陶瓷,是為人所使用,為人所愛用的。就像那些老早的物件,經(jīng)人手制作出來后,就被一代代人所使用,所珍愛。即使破損,也要盡量修復,而不是毫不猶豫地丟棄。
所以,你不是和別人競爭,不會因為沒有成宣青花而自艾,不會因為擁有某件“寶物”而自重,你也不是在與人漁利,攥緊了一手好牌,等著撤豆成金。顧力說,要在最卑微和不起眼的東西上,發(fā)現(xiàn)人的光輝。
他理解的收藏,就是觀看前人演的戲,做著自己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