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文發(fā)
表哥這種善于調(diào)劑的操守,愛打啞謎的性格,可能來自于他背井離鄉(xiāng)的孤獨。
“喂,發(fā)嗎?”
我一聽,是表哥的電話。
他說他房子賣了,明天搬家。他的話語稍快,口氣依然如故。
這出乎我的意料,他搬家,往哪里搬?
該往哪里搬就往哪里搬。表哥擲出這一句,叫我不免納悶,7年來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刻在心上。
表哥住江之南,我住江之北,從江北乘車跨過長江大橋,繼續(xù)前行達(dá)關(guān)山,少說也得近兩個小時才能到他的家。平時,忙于事務(wù),忙于其它,一年中去他那里也就兩、三回。表哥的房子并不大,過去分的,一室一廳,他是個老工人,50年代從鄰省的小山村來到本城就業(yè)。那時候,能分到這一小套也算不簡單。他結(jié)婚后,中年得子,嫂子因病走后,他把女兒帶大,在一家民辦小廠上班?,F(xiàn)在孩子大了,房子卻沒有大,兩個人,女兒住室,表哥住小客廳,還好,算有個窩吧??刹恢趺椿厥?,年紀(jì)越大他越想得開,自己把自己的窩給端了。當(dāng)時為了使那過去分的一室一廳取得房產(chǎn)證,表哥鄰省小城的兄弟答應(yīng)幫付房款的大頭,他跟我都在同城工作,同鄉(xiāng)、同輩的我也承擔(dān)一份。表哥退休后月工資僅千余。沒錢只有靠親戚們幫。
表哥打電話的第二天,我便奔到他處,樓前幾輛大板車正等著裝舊家具,進(jìn)樓,表哥在給東西打包,他女兒在清理東西。那些幫助搬家的民工們倒也積極,咿呀、咿呀在抬柜子。女兒眼尖,發(fā)現(xiàn)了我,喊了聲叔。表哥抬起頭,“哦,發(fā)來了好,你去拿那拿得動的東西?!倍酥樑杓埽艺f還可以放些東西。表哥說把我那文房四寶帶上,還有那把小月琴。我拿著往臉盆里放,其實不過是些普通的筆、墨、硯、紙張和幾十年了的老樂器。我問表哥搬到哪?
表哥跟我打啞謎,不做聲,只顧自己往頭里走。我跟在后面,心里上上下下弄不清怎么回事。到了,也就半里路左右,民工們把他的東西抬上四樓。完畢,表哥拿出300元給其中的一位民工,那民工高低只接了200元,他說工人、農(nóng)民本是一家噢。表哥笑了一笑,謝謝!
其時已是中午,我把表哥拖進(jìn)樓下小餐館,要了點白酒。我說不是說好我們幫你買下房改房嗎?您怎么一下子賣掉房,租房住了?他吃了一口菜,呷了半口酒,不好嗎,這房子小,又沒有房產(chǎn)證,賣個七、八萬也不簡單了,我一輩子哪里見過這么多的錢喲??墒?,你賣掉的是自己的窩。沉默了,只見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半天,他說他兄弟都有困難拿不出錢,所以放棄房改房也是沒辦法。我不知道表哥的兄弟是怎么回事,他們確實不富裕,但也不至于幾個月竟湊不出多少錢來。我掏出帶去的一些錢,說這幫您付住房的租金。表哥手一擺,酒我喝,這錢不要,我有錢,好幾萬咧。吃完時,表哥又沒忘記將菜打包給女兒。我說再點一個菜,他按住了我的手。
這以后的幾年里,我和表哥聯(lián)系大多靠電話。他說發(fā),住在出租房里還可以,以前住1樓,現(xiàn)在住4樓,空氣好,視野也開闊多了,不錯,我老了以后還有看頭。秋去冬來,我蹬車前往表哥家,下車一看,我懵了,眼前一片廢墟,表哥呢?樓房呢?沒想到這里也要拆遷,我沒聽表哥講過要拆,住了幾年,他們又一次地搬家,往哪里搬呢?
我打聽到近些年來,拆遷還建,表哥沒有份,表哥情況特殊,他是租房戶,不歸政府安排。我無言,回到家,拿起電話打,“你所撥打的電話因故停機?!焙冒?,我等幾天再打,還是那句話。我呀,真是后悔莫及,當(dāng)初只是幾萬塊錢的事,借給表哥拿下房改房,幾年過去,房價猛躥,幾十萬都買不下那個小套了?,F(xiàn)在,有條件的或稍有條件的人,都是吃好米,吃精米,我們可以算“好米族”。表哥騎在糙米和好米之間的墻上,是我們一下把他推進(jìn)了糙米籮。
表哥又留下一個啞謎,一個多月以來,我一直在這謎中度過,有時我站在陽臺上,眺望著江南,想著表哥,那種同鄉(xiāng)同輩的擔(dān)憂,猛望間使我有了親身的體驗。表哥呀,您在哪里?
那天晚上,電話響了,喂,哪里?
是表哥。我想數(shù)說他幾句,搬家也不告訴??晌艺f什么呢,表哥好像沒什么事,一種知足的口吻,一種達(dá)觀處世的態(tài)度。那一片拆遷,家家搬家都有汽車,鄰居看見我無車,一輛車子開來,七七八八地幫我搬了,連這里的租房也替我聯(lián)系好了。搬了家,電話也要拆遷,人家忙,現(xiàn)在才接通。
表哥住定了,我趕去看他的新家。乘車好不容易到達(dá)表哥住的地方。他搬遷的地方離東湖不遠(yuǎn),大雪晶瑩,湖光山色生發(fā)著夢幻般的色彩,踩在白雪上由大道拐進(jìn)小道,矮樓房林立。表哥就住在最后一棟樓上,走攏去,三樓一單元左門上有一字帖,還有絮花裝扮,“老夫獨得一采云齋,悠哉、樂哉?!弊稚n勁有力,表哥的魏碑體也。我沒做聲,試試門沒拴,悄悄推開一道縫,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坐在屋間,蒼白的頭發(fā)藏在他那頂老棉帽里,眼睛瞇縫著墻上那幅山水畫兒出神。他兩手擁著小月琴正在彈弄,叮叮、咚咚好像《滿江紅》……
“表哥?!蔽液八?。
他扭過頭來,“哦,發(fā)來了?!?/p>
“三九天氣了,外面冷啵?”
我點點頭又瞅瞅房子,這樓房有年頭了,處處顯得斑駁,依然的一室一廳。如今南方天氣也變冷了,寒潮不斷,零下5、6度,屋子里又沒有暖氣。
“來,給你。”表哥從懷里掏出個熱水袋遞過來。能不要嗎,我兩手緊貼在上面,只覺得一股暖流傳遞,人人都需要關(guān)懷,包括我。
表哥這種善于調(diào)劑的操守,愛打啞謎的性格,可能來自于他背井離鄉(xiāng)的孤獨,回去吧,幾十年在外的生涯如何向人描繪,他從骨子里透出一種滄桑。他這種自得其樂的精神狀態(tài)映照著我,我雖對他有所虧欠,在心里卻只有深深的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