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龍
大革命失敗后,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進入到創(chuàng)建紅軍、建立農村根據地和開展土地革命的新階段。隨著革命根據地的發(fā)展壯大,大量白區(qū)群眾和白軍士兵紛紛來參加紅軍。如何使來歸者分享到土地革命的成果,從而保障他們自己及家屬的生活,是解決他們的后顧之憂并調動其作戰(zhàn)積極性的重要條件,也是穩(wěn)定發(fā)展紅軍隊伍和爭取革命戰(zhàn)爭勝利的重要保證。紅軍公田正是中共為應對這一問題而實行的一項極為重要的土地制度。但是從以往學界對其研究來看,不僅成果少,而且不夠深入系統(tǒng)①參見唐敦教等:《川陜革命根據地斗爭史》,華夏出版社,1989年;張啟明:《從〈紅軍公田牌〉看川陜蘇區(qū)的紅軍公田制》,《四川文物》1992年第3期;羅其芳:《川陜蘇區(qū)“紅軍公田”制探析》,《達縣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周樹立:《論井岡山時期解決戰(zhàn)爭勤務動員的紅軍公田代耕制度及其啟示》,《科教文匯》2007年12月上旬刊;賈瑩瑩:《試析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紅軍公田制度》,《西安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等。。本文以產權制度為視角,對紅軍公田在特定條件下的產生、經營管理以及其所發(fā)揮的歷史作用進行較為全面深入的考察。
在土地革命過程中,中共黨內最初對是否應該分配土地給紅軍耕種是有分歧的。1927年11月,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只要求將沒收的公有土地留一部分分給“退伍的兵士耕種”①《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7年,第49頁。。鄂東北根據地基本照此政策實行,退伍士兵可以分得一份土地。但也有很多根據地給現(xiàn)役官兵分配了土地,如瓊崖把土地分給“農民兵士種植”②《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86頁。,井岡山和興國的“紅軍及赤衛(wèi)隊的官兵”和農民一樣,“均得分配土地”耕種③《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7、40頁。。然而直到1929年6月,中共中央仍只是規(guī)定:為“保障退伍兵士的生活”,必須分配給他們土地,使之“有田耕”,而現(xiàn)役紅軍只允許“軍官有家屬者”才“可得一份”,由家屬雇人耕種④中國紅軍第七軍政治部:《土地革命——工農小叢書第三種》,1929年12月21日編印。。
至于為什么不分配土地給紅軍官兵耕種,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當紅軍時,不但不能耕土地,而且他本身問題已經獲得政治上的解決”⑤《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184頁。。也就是說,紅軍的主要任務在于打仗,無時間從事生產,而且部隊通過供給制已經解決了他們的生活問題,分田對于紅軍本身來說不可能耕作也無必要。二是紅軍中還有外地人,他們是“無法分的”⑥《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185頁。。因為在土地革命開始后,沒收的土地都是在當地人中分配使用,后來更進一步規(guī)定以所在的鄉(xiāng)按照人口分配⑦參見《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35、38頁。,這樣外地來參加紅軍的當然就無法在本地分田了。此外,尤其要注意的是,中共領導土地革命之初,“土地國有”是其主要指導思想和行動綱領,農民只享有所分得土地的使用權,而且“禁止土地的買賣、租佃、典押”⑧張永泉、趙泉鈞:《中國土地改革史》,武漢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86—87頁。。在這種產權制度下,即使分田給紅軍,紅軍只獲得有限的使用權,且難以耕種。一些根據地雖然分配土地給紅軍官兵,也只有采取“蘇維埃政府雇人代替耕種”或允許紅軍家屬“雇人耕種”的方式來解決⑨《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37、40頁。。但是在中共“保障雇農利益”、分與雇農土地等基本生產資料的使用權,甚至讓他們“組織集體農場”的情況下○10張永泉、趙泉鈞:《中國土地改革史》,第87頁。,通過雇人來解決紅軍田地的耕種越來越難以實行。在這種情況下,只能暫時不分田給他們耕種,等到退伍后再分。當然,實行“土地國有”、農民只有有限使用權為實行士兵退伍后再分田提供了可能,因為“凡鄉(xiāng)中死亡、改業(yè)和外出”的人,其田地都“收歸蘇維埃再分配”,“外來或新生的”人口可以通過再分而得到土地的使用權○11趙效民:《中國土地改革史(1921—1949)》,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69頁。,紅軍退伍回鄉(xiāng)即可以分到土地耕種。
中共黨內直到1930年對是否分田給紅軍耕種仍然沒有取得一致意見。湖南工農兵蘇維埃仍舊堅持規(guī)定:紅軍官兵“本人因自身生活問題已經解決,且因從事革命工作無法兼顧耕作”,故“不分土地”○12《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295頁。;而湖北監(jiān)利、閩西、廣西右江、安徽六安等地的蘇維埃都堅持分配土地給紅軍耕種○13參見《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234、241、250、257頁。。此時的中共中央也認識到為了動員農民參軍來壯大紅軍,激勵紅軍官兵為土地革命而英勇奮戰(zhàn)并實現(xiàn)最終的勝利,就必須在分給農民土地耕種的同時也給紅軍戰(zhàn)士一份,但要重新考慮紅軍土地如何耕作。于是1930年2月頒布的《土地法》就規(guī)定:“現(xiàn)役紅軍官兵夫”必須“照例分田”,“并由蘇維埃派人幫助其家屬耕種”○14《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191頁。。但是僅僅到了5月,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對土地政策就進行了變更,決定“紅軍士兵已分有土地者照舊,尚未分有土地者,俟全國蘇維埃政府成立時,再行決定分與土地”○15《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261頁。。分配紅軍土地耕種被叫停,而是采取了將來兌現(xiàn)的方式。但是長遠來看,這樣的政策對于擴大紅軍、激勵紅軍作戰(zhàn)是不利的。鑒于此,中共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在1930年8月重新作出規(guī)定:“現(xiàn)役紅軍官兵夫及從事革命工作的人,照例分田,并由蘇維埃派人幫助其家屬耕種”①《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6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3年,第223頁。。同年9月,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也決定分配土地給紅軍官兵并讓其家屬耕種,同時規(guī)定“如耕種上有困難時,由鄉(xiāng)蘇維埃政府解決之”②《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320頁。。自此以后,分配紅軍官兵土地耕種成為共識并得到堅決執(zhí)行,只不過紅軍土地的耕種由其家屬負責,在耕種有困難時,蘇維埃給予直接的人力、物力幫助,甚至“盡可能動員群眾以義務勞力幫助之”③《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350頁。。紅軍享有土地的使用權且在蘇維埃政府的幫助下得到了落實。
需要注意的是,以上只是家住當地的紅軍官兵得到了土地使用權,那么外地來參加紅軍或家住白區(qū)的紅軍的土地問題又將如何解決?隨著土地革命的發(fā)展,這類紅軍的數量與日俱增,不妥善解決好他們的土地使用權問題,對革命同樣極其不利。不僅如此,根據地的土地政策自1930年底到1931年初正在發(fā)生急劇變化。1930年11月,中共中央已清醒地認識到“土地國有”很難實行,“禁止土地買賣和租借”等辦法“都會引導到脫離全國農民群眾的后備軍”④張永泉、趙泉鈞:《中國土地改革史》,第101—102頁。。雖然此時中共只是認為必須給予農民包括耕作使用權在內的更多土地產權,但是到了1931年2月,中共更進一步明確了“必須使廣大農民在革命中取得了他們唯一熱望的土地所有權,才能加強他們對于土地革命和爭取全國蘇維埃勝利的熱烈情緒,才能使土地革命更加深入”,從而決定將土地歸屬農民私有⑤張永泉、趙泉鈞:《中國土地改革史》,第100、102頁。。這樣,根據地的土地問題得到了較為徹底的解決,家在根據地的紅軍官兵的土地私有產權也相應得到確認??墒羌易⊥獾氐募t軍戰(zhàn)士以前就沒有得到土地的使用權,現(xiàn)在如果不能再和當地紅軍一樣取得一份屬于自己的土地,必然進一步影響到他們對革命的熱情。外地的紅軍官兵是否應該在當地得到私有土地以及得到后如何經營管理成為急需解決的問題。
中共中央敏銳地洞察到及時給予外地紅軍官兵私有土地的必要性,在決定實行土地私有的同時也規(guī)定:“紅軍是維護蘇維埃政權推翻帝國主義統(tǒng)治的先進戰(zhàn)士,無論其本地是否建立了蘇維埃,或尚為反動統(tǒng)治,均須分得土地。在未退伍以前,其土地由家屬或由當地蘇維埃另行處理?!雹蕖锻恋胤ú莅浮罚?931年2月),《紅旗周報》1931年總第1期。據此,外地紅軍官兵在當地同樣享有一份私有的土地。至于如何得到這份土地以及如何經營管理,當地的蘇維埃就必須承擔起責任。正是在中共中央的指示下,中共湘鄂西中央分局在1931年5月通過的《關于土地問題及反富農斗爭的決議》規(guī)定:為非本地人包括白區(qū)百姓和白軍人員而來參加紅軍的戰(zhàn)士劃定一部分土地并分配給他們,由鄉(xiāng)蘇維埃管理耕種⑦《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428頁。。這部分土地就是所謂的“紅軍公田”。緊接著,“劃出公田”分給“外地的紅軍戰(zhàn)士”成為中央蘇區(qū)的定制⑧《中共黨史參考資料》(三),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99頁。。紅軍公田繼在湘鄂西根據地誕生后,在其他革命根據地亦如雨后春筍般地涌現(xiàn)。
紅軍公田雖在各根據地得到發(fā)展,但在具體執(zhí)行中稍有不同。下面對紅軍公田的特點作總體性研究,以便對這項土地制度有較為全面深刻的認識。
(一)紅軍公田留置具有極強的革命性
早在1927年7月中共中央就非常明確地提出,只有開展土地革命才能“集聚一切革命勢力”⑨《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1頁。。紅軍公田就是為爭取革命戰(zhàn)爭的勝利而最大程度地集聚革命力量的舉措。
為了充分發(fā)揮紅軍公田的革命動員力,中共對留置土地的數量、質量乃至丘塊的方位都有特殊的要求。如鄂豫皖蘇區(qū)規(guī)定:“以鄉(xiāng)為單位,按照鄉(xiāng)內土地多少,留一石至五石,不要山地,頂好路邊好田,做一個石牌或木牌,上面寫‘紅軍公田’幾個字”,而且一定要在分配土地前就“首先”提出來①《鄂豫皖革命根據地財經史資料選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545—546、552頁。。鄂東南要求“每鄉(xiāng)須留紅軍公田若干畝,大約是五個人的土地”,“每區(qū)要留五石田作為紅軍公田,要東留一塊,西留一塊,以便領導農民耕作,并須掛牌,寫明紅軍公田四字,最好在大路邊上的好田”②《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519頁。。湘鄂西根據地規(guī)定,每鄉(xiāng)劃定20畝至30畝的土地作為紅軍公田③《湘鄂西省蘇維埃的工作》(1932年2月25日),《紅旗周報》1932年總第40期。。湘贛根據地開始時只是把“不好分配的土地”留作紅軍公田,很快發(fā)現(xiàn)這“是極端錯誤的”;為迅速改變這種狀況,規(guī)定留田按照每個鄉(xiāng)進行,“田少的地方至少留二人至三人的紅軍公田,但不能把剩余的壞田作為紅軍公田”④《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595、597頁。,必須“給以較好的土地”⑤《湘贛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上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47頁。。福建省蘇維埃不但要求“每鄉(xiāng)應抽出一部分土地,作為紅軍公田”,而且要求沒有留田的老蘇區(qū),“可在沒收反革命派的土地中抽出為公田”,田多的區(qū)鄉(xiāng)“可抽多一些公田”⑥《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551頁。。為了強化工作落實,福建還進一步細化工作方案,要求“每鄉(xiāng)至少要有三人的田,田多的地方可以增加”,要把“大家看得見的”諸如“段田、秧田、水足田”等“好田”來撥充,并且“要在一個月內”完成,同時豎起“以四寸寬、四尺長的木板書寫某鄉(xiāng)公田幾丘”的田牌⑦《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577頁。。就在作出此規(guī)定一個月后,為了敦促工作的完成,福建省蘇維埃再次作出強調:“紅軍公田未足,應多選好田補足,每鄉(xiāng)至少三個人的田額”⑧《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592頁。。甚至還作出硬性規(guī)定:“不論新蘇區(qū)與老蘇區(qū),每鄉(xiāng)的紅軍公田最少不能過四個人的耕種份地以下”,而且“必須堅決執(zhí)行”⑨《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838頁。。在西北,根據地所留的紅軍公田也都是當地“最好的地”○10《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624頁。。
就在各根據地積極留置紅軍公田的同時,中共中央對這一問題也給予高度關注。1933年,中共中央通過開展查田運動發(fā)現(xiàn)部分根據地在紅軍公田留置中并沒有嚴格執(zhí)行政策,因而迅速作出規(guī)定:“如過去未留紅軍公田或留了紅軍公田是壞田的,每鄉(xiāng)應抽出三人到五人的好田留作紅軍公田,堅決反對拖延不分”○11《迅速完成查田運動》(1933年9月18日),《紅色湘贛》1933年總第7期。。此后,建立紅軍公田在各根據地再掀高潮。在黔東蘇區(qū),每鄉(xiāng)除給紅軍已有的外籍戰(zhàn)士留“十個人的土地”作為紅軍公田外,還“須酌留紅軍公田十挑○12至二十挑為將來外籍人參加紅軍時分配之用”,所留全是“好的土地”○13《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785頁。。川陜蘇區(qū)“首先把紅軍的土地分好,把紅軍田提出來”,“以鄉(xiāng)為單位,按照鄉(xiāng)內土地多少,留一石至五石”,所留都是“頂好田”○14《川陜革命根據地歷史文獻選編》(上),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505、520頁。。在有些地區(qū),甚至出現(xiàn)紅軍公田留得太多現(xiàn)象○15例如江口縣蘇維埃四區(qū)三鄉(xiāng)觀音庵村,就多留紅軍公田達到了60背。參見唐敦教等:《川陜革命根據地斗爭史》,華夏出版社,1989年,第181頁。,這就沒有正確處理好調動當地農民參軍參戰(zhàn)和外籍人員參軍參戰(zhàn)兩個方面的積極性。為防止此類現(xiàn)象的再發(fā)生,各根據地不得不對紅軍公田的留置量作出更為明確的規(guī)定,川陜蘇區(qū)要求:“紅軍公田不能留多,小村只許留十背○16按照川陜蘇維埃政府的規(guī)定,1背是指產100斤谷子的田面積。,大村留二十背”。緊接著又提出“紅軍公田不得過全部土地的百分之三”○17《川陜革命根據地歷史文獻選編》(上),第117、520頁。。1934年12月,為了通過土地的分配達到調動兩個方面的積極性,湘鄂川黔省革命委員會進而作出留紅軍公田的標準:“每鄉(xiāng)每人分得五擔田以上的,每鄉(xiāng)須留紅軍公田三人到五人,如田多的地方,應多留公田,田少的地方(分不到五擔田的),亦須留出至少二人的公田,山林、木梓不要留”①《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792頁。。至此,紅軍公田的留置得到了較為正確的貫徹。
在土地革命時期,革命根據地到底留有多少紅軍公田,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總體上的統(tǒng)計數據,江西部分縣域的紅軍公田量如下表所示。
1932年江西部分縣域紅軍公田概況表② “紅軍公田”欄的“擔”是以常年兩季的稻谷收獲量表示田面積大小,“石”是指一石種子播種的面積,約6畝左右。
江西革命根據地的八個縣都留有一定數量的紅軍公田,這不僅說明留置紅軍公田的政策在各根據地得到了貫徹,而且從各縣所留的紅軍公田數量來看,全國各根據地所留紅軍公田的總量應該非常大。
那么在實際中所留的紅軍公田是否一定是“好田”、“大路邊田”且給予立牌呢?1985年四川閬中市二龍鄉(xiāng)二龍村發(fā)現(xiàn)的一塊“紅軍公田碑”給出了答案。該碑不僅說明1933年閬南縣第十區(qū)第一鄉(xiāng)第一村留有紅軍公田42背,而且所留的田塊正處于小溪邊、大路旁,是使水方便、產量有保證的好田,也是使好的收獲可為更多路人看得見的田③張啟明:《從〈紅軍公田牌〉看川陜蘇區(qū)的紅軍公田制》,《四川文物》1992年第3期。。二龍村“紅軍公田碑”的發(fā)現(xiàn),確證了土地革命時期中共中央和各革命根據地留置紅軍公田的政策得到了有效的貫徹。要留達到一定數量的紅軍公田、要留好田且是路邊田以及必須按照一定的規(guī)格立牌等規(guī)定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為了使“非蘇區(qū)來當紅軍的,白色軍隊嘩變來當紅軍的或由火線上過來當紅軍的紅色戰(zhàn)士,都要分得有好的土地,都得著土地革命利益,堅決地為土地革命斗爭,并使廣大白色軍隊兵士接受土地革命影響,大批嘩變到紅軍中來參加土地革命”④《川陜革命根據地歷史文獻選編》(上),第507頁。;就在于通過把紅軍田地“種得更好”,“增加紅軍田地的生產,更加提高紅軍的戰(zhàn)斗情緒”⑤《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634頁。。紅軍公田留置的特殊要求及其賦予的宣傳動員力彰顯了壯大紅軍第一、革命勝利第一的時代要求。
(二)紅軍公田的經營管理具有極強的義務性
由于紅軍公田是專為外地來參加紅軍的人員所設,無法像本地紅軍那樣由家屬代為經營管理,因此中共中央在計劃建置紅軍公田伊始,就把其經營管理的責任交由地方蘇維埃義務承擔⑥參見《土地法草案》(1931年2月),《紅旗周報》1931年總第1期。。蘇維埃又是如何經營管理的呢?在江西雩都,當地蘇維埃政府比較早地就“負責派人”幫助耕種紅軍公田⑦參見《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435頁。。1931年8月中共蘇區(qū)中央局作出明確規(guī)定:對于紅軍公田,“當地政府應當組織農民來幫助耕種”,“各地方黨部應當特別擔負起這個責任,領導政府來糾正過去的錯誤,來領導農民代紅軍戰(zhàn)士家屬耕種土地”⑧《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473頁。。顯然,紅軍公田的經營管理主要由各地方黨組織領導蘇維埃政府具體負責,組織動員農民進行代耕。
代耕如何展開,各根據地則視情況而定。鄂豫皖蘇區(qū)“由鄉(xiāng)蘇維埃負責召集當地群眾舉行會議討論代耕辦法”,最為流行的辦法是“由代耕人公舉一、二人經常負看管責任”。在有關耕種的具體細節(jié)上,“耕田的耕具、耕牛、種子由蘇維埃負責幫助,水道、禾稼、肥料要有專人負責料理”①《鄂豫皖革命根據地財經史資料選編》,第546、552頁。,其實是由代耕群眾負責解決。在地方黨組織和政府的組織動員下,鄂豫皖蘇區(qū)還大量涌現(xiàn)出專為紅軍公田服務的代耕隊、耕牛隊等生產組織,積極從事耕種②參見譚克繩、馬建離、周學濂:《鄂豫皖革命根據地財政經濟史》,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80頁;《鄂豫皖革命根據地財經史資料選編》,第549頁。。紅軍公田出產物的分配最初采取的是“代耕人得十分之三,紅軍得十分之七,蘇維埃負責保存,由紅軍自己支配”,并且“按現(xiàn)在沒有分田的紅色戰(zhàn)士指名分配,其余的隨時增加,隨時分配”③《鄂豫皖革命根據地財經史資料選編》,第546、552頁。。但是隨著反“圍剿”斗爭變得越發(fā)艱巨,為了進一步動員更多的人為保衛(wèi)根據地而堅定地戰(zhàn)斗,分配政策也相應改變,要求“紅軍公田的出產品已經指明分配了的,除應留少數借用的耕牛、種子費外,其余完全交給該紅軍戰(zhàn)士”④《鄂豫皖革命根據地財經史資料選編》,第552頁。,確保公田收入最大程度地發(fā)到每個紅軍戰(zhàn)士的手中。從鄂豫皖蘇區(qū)紅軍公田的經營管理狀況看,基本上采取地方蘇維埃義務管理、動員群眾義務代耕的方式。
在湘贛蘇區(qū),最初規(guī)定紅軍公田由“當地蘇維埃領導群眾耕種”,蘇維埃在“耕牛、種子和肥料”方面給予幫助,收獲主要交給紅軍,“作為紅軍給養(yǎng)與維持紅軍家屬生活”等方面之用⑤《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530頁。。后來對出產物的分配作了更為具體的規(guī)定:“調查非蘇區(qū)的紅色戰(zhàn)士有多少,紅軍公田有多少,實際平分每個戰(zhàn)士。收獲量以十分之七發(fā)給戰(zhàn)士寄回家用,十分之三交蘇維埃保作戰(zhàn)士退伍耕種土地時耕種基金。每塊紅軍公田,均須插標書明這些公田是交給哪幾個非蘇區(qū)的紅色戰(zhàn)士”⑥《湘鄂西省蘇維埃的工作》(1932年2月25日),《紅旗周報》1932年總第40期。,從而真正將收獲物分配到人。地方蘇維埃和群眾通過完全義務性的經營管理確保了紅軍能夠得到公田的全部收入。然而,由于有些地方所留的紅軍公田過多,不但蘇維埃難以提供足夠的生產資料,而且對群眾的義務也提出了更高要求,加重了群眾的負擔,很難通過群眾義務性的勞動來完成耕作,只得把“超過了規(guī)定紅軍公田的數目”的部分“出租”⑦《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597頁。。出租就成為湘贛根據地紅軍公田的一種補充經營方式。
在福建,省蘇維埃規(guī)定紅軍公田“必須由區(qū)、鄉(xiāng)蘇維埃管理,動員群眾很好的耕”,“盡可能發(fā)動群眾把耕牛、工具去幫助紅軍耕田”,“要紅軍的田比一般人的耕得更好”,“使收獲豐盛,以安慰紅軍戰(zhàn)士的精神”。對于每年公田所收獲的谷子,要“照價變成現(xiàn)金集中省蘇匯繳中華蘇維埃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去分配給各應得公田的紅軍戰(zhàn)士”。⑧《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549、551頁。永定縣蘇維埃根據省蘇維埃的決議對紅軍公田采取了“由群眾輪耕或出租人家去耕種”的方式,但是這兩種方式都沒有能夠使紅軍公田得到很好的耕種。有鑒于此,福建省蘇維埃隨即作出決定:“紅軍公田要由蘇維埃管理,發(fā)動全鄉(xiāng)有勞動力的人耕種”;全鄉(xiāng)“十六歲以上六十歲以內”的勞動力必須“負擔”紅軍公田的耕種;“有勞動力的不做紅軍公田的工者,區(qū)鄉(xiāng)蘇政府要討論處罰;鄉(xiāng)蘇或區(qū)蘇不執(zhí)行優(yōu)待紅軍條例者,同樣要受到處罰”⑨《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577頁。。紅軍公田的管理耕種作為區(qū)鄉(xiāng)蘇維埃和農民的義務通過動員和強制被貫徹。在閩浙贛蘇區(qū),紅軍公田也由蘇維埃動員“群眾幫助耕種”,并且“先從紅軍田耕起”○10《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634頁。。
西北地區(qū)的紅軍公田也由蘇維埃負責動員群眾“代耕”。紅四方面軍開辟川陜蘇區(qū)后,繼承并發(fā)展了鄂豫皖根據地時期的政策,開始時規(guī)定“由當地群眾開會討論代耕辦法,頂好由代耕人公舉一、二人經常負責管理,鄉(xiāng)蘇維埃隨時派人監(jiān)督”,后來改由“雇工、貧農、紅軍家屬組織‘公田委員會’來管理”①《川陜革命根據地歷史文獻選編》(上),第507、520頁。。關于出產物的分配,一般是“代耕人得十分之三,紅軍得十分之七”②《川陜革命根據地歷史文獻選編》(上),第507頁。,但是代耕者必須“提前收割”紅軍公田谷子,將糧食交區(qū)蘇維埃保存③劉昌福、葉緒惠:《川陜蘇區(qū)報刊資料選編》,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年,第117頁。,從而確保紅軍公田糧顆粒歸倉。同時為了使各外地紅軍戰(zhàn)士真正享有公田的收獲,“省政府同各軍師政治部在軍隊中調查登記非蘇區(qū)指戰(zhàn)員數目,同時登記各收獲量,再按各軍師非蘇區(qū)指戰(zhàn)員數目,將各縣公田分給各軍師,由省政府發(fā)下紅軍公田支糧證(按市價折成錢),由軍師政治部代領,領去的錢由自己處理”④唐敦教等:《川陜革命根據地斗爭史》,第181—182頁。。川陜蘇區(qū)紅軍公田的出產物就這樣發(fā)到了紅軍戰(zhàn)士的手中。
在湘鄂川黔根據地,“紅軍公田主要是發(fā)動群眾耕種,耕牛、肥料、種子由群眾自愿供給,必要時再由政府幫助,如在某種困難條件之下,可以出租,租額由租田人與政府商定”⑤《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792頁。。群眾義務代耕并無償提供各種生產資料是湘鄂川黔根據地紅軍公田的主要經營方式,出租的很少。
綜觀紅軍公田的經營管理,各地方蘇維埃義務承擔了主要的管理責任。在具體的經營方式上,雖然也可出租,但主要在留置的紅軍公田超過規(guī)定數量和代耕有困難時才采用;況且在租率達到50%甚至更高的要求下⑥參見《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560—561頁。,在紅軍公田必須種得比一般田更好等硬性規(guī)定下,租者也是望而卻步。中共方面,不僅認為租佃不是“解決群眾的種種困難的主要辦法”,而且認為這種剝削方式⑦租佃實質上只是一種經營方式,其性質從屬于土地所有制的性質,但是當時的中國共產黨人把它和地主一起視為農民受苦的根源而作為革命的對象。反倒“減低了群眾和蘇維埃對于籌辦種種的積極性”⑧《湘鄂西省蘇維埃的工作》(1932年2月25日),《紅旗周報》1932年總第40期。,基本不主張通過租佃來經營紅軍公田。因此,紅軍公田中采用租佃經營部分所占的比例很小。就代耕來說,雖有完全義務代耕和有償義務代耕兩種,但是由于經過動員的群眾具有較高的革命熱情,一般能夠自愿無償承擔起代耕義務;而且通過此類代耕,收入可以完全用于幫助紅軍,能夠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公田的作用。此外,動員農民自愿完全義務耕種紅軍公田,還可以由此“來造成熱烈的擴大紅軍運動,動員廣大工農加入紅軍”⑨《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805頁。。正是基于如此眾多因素的考慮,完全由群眾義務代耕就成為紅軍公田的主要經營方式。
(三)紅軍公田是私有產權的特殊形式
從1931年春開始,中華蘇維埃以法定形式確認了農民對土地的“出租權”、“買賣權”等各種產權○10《土地法草案》(1931年2月),《紅旗周報》1931年總第1期。,各根據地都在執(zhí)行“土地一經分定,土地使用權、所有權統(tǒng)統(tǒng)歸農民”的土地私有產權制度○11趙效民:《中國土地改革史(1921—1949)》,第173頁。。紅軍官兵和廣大群眾一樣也“分得土地”○12《土地法草案》(1931年2月),《紅旗周報》1931年總第1期。,從而取得土地的私有權。但是紅軍作為執(zhí)行革命戰(zhàn)斗任務的特殊群體,不可能直接實現(xiàn)自己對土地的全部產權。家在根據地的紅軍公田產權由其家屬代為實現(xiàn)。外地的紅軍戰(zhàn)士對于紅軍公田的產權又是特殊中的特殊,公田雖有明確的所有者群體,但是所有者對于土地的產權界限又是不明確的,他們各自并不清楚具體哪塊田地是屬于自己的,只知道必在一個鄉(xiāng)的紅軍公田中有屬于自己的均等一份○13參見《鄂豫皖革命根據地財經史資料選編》,第546頁;《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546—547頁。。在紅軍戰(zhàn)士服役期間,他們對紅軍公田的私有產權最主要體現(xiàn)在受益權上,即他們享有公田的絕大部分或全部出產物。不可否認的是,在革命的特定條件下,紅軍戰(zhàn)士對紅軍公田的私有產權是非常殘缺的,雖然蘇維埃極力幫助管理,但是荒蕪的紅軍公田仍然存在,盡管所占的比例很?、倭_其芳:《川陜蘇區(qū)“紅軍公田”制探析》,《達縣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還需要指出的是,因為對敵斗爭的勝利決定根據地的一切,為了戰(zhàn)爭的需要,“解交革命軍事委員會支配”②《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428頁?;颉笆≌敝洧厶贫亟痰龋骸洞兏锩鶕囟窢幨贰罚?81—182頁。的紅軍公田出產物有可能被用做軍糧。1934年5月,川陜根據地就“動員各級蘇維埃派人到鄉(xiāng)蘇清查糧食,集中紅軍公田糧食”作為應急軍需④《川陜革命根據地歷史文獻選編》(上),第73頁。。紅軍公田在經營管理上不足所帶來的損失以及出產物有時不能為外地紅軍所享有,說明他們雖擁有法定的土地私有產權,但是在實踐上又不能完全實現(xiàn)。紅軍戰(zhàn)士只有在退伍以后,才可以真正全面地享有紅軍公田中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土地的產權。應該說,紅軍公田是為了革命戰(zhàn)爭的勝利而暫時產生的土地私有的特殊實現(xiàn)形式。
土地革命時期,國共處于激烈的“斗爭時期”,“蘇維埃的主要任務是指揮斗爭而不是發(fā)展生產”,中共土地政策的目的就是為了“爭取群眾擴大斗爭”,從而實現(xiàn)革命戰(zhàn)爭的勝利⑤張永泉、趙泉鈞:《中國土地改革史》,第90頁。。紅軍公田的推行,是中共在根據地之外更廣的范圍擴大革命影響、發(fā)展壯大紅軍的重要舉措。因為在沒有土地收入的情況下,紅軍“不獨其家庭生活不能解決,即其本身生活,因在經濟困難條件之下,僅得非常微薄的薪餉,亦感受非常困難,以致紅軍士兵專為革命工作的同志,為顧及家庭及本身生活,許多想回家耕田或作工的”⑥《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479頁。。中共中央正是把這作為解決問題的立足點,充分發(fā)揮了紅軍公田“特別要影響到白區(qū)來當紅軍的同志能得到生活很優(yōu)裕去幫助他的家庭,更加影響白區(qū)勞苦群眾更熱烈來參加紅軍”的積極作用⑦《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土地革命文獻選編(1927—1937)》,第560—561頁。。
紅軍公田的推行與農民土地私有產權的確立緊密配合,在促進發(fā)展壯大紅軍方面發(fā)揮了明顯的作用。瑞金葉坪鄉(xiāng)在1932年的“紅五月”擴大紅軍運動中只增加了9名,1933年增加了1028名⑧王觀瀾:《葉坪鄉(xiāng)的查田運動》,《星火燎原》第2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214頁。。在鄂豫皖蘇區(qū),1931年一年中就有近萬人參加了紅軍⑨賈瑩瑩:《試析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紅軍公田制度》,《西安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在川陜蘇區(qū),由于紅軍官兵平等平分土地在群眾中產生熱烈反響,促發(fā)“老人要帶兒子去參加紅軍,婦女要送自己的丈夫參加紅軍”○10劉昌福、葉緒惠:《川陜蘇區(qū)報刊資料選編》,第132頁。。當時國民黨的報刊也不得不哀嘆:“川陜由于兌現(xiàn)了土地革命的綱領,許許多多農民跟著紅軍跑”○11劉瑞龍:《我在川陜蘇區(qū)和紅四方面軍的活動》,《四川黨史研究資料》1983年第2期。。不僅農民紛紛參加紅軍,就是國民黨軍隊的官兵也為紅軍公田所動,川軍將領王石林就承認,“當時不少官兵私下發(fā)牢騷:‘數月領償兩塊錢,倒不如去那邊種塊田’”,拖槍跑去當紅軍的時有發(fā)生○12唐敦教等:《川陜革命根據地斗爭史》,第180頁。。紅軍隊伍因此迅速發(fā)展。從原達縣地區(qū)來看,參加紅軍的人數逾7萬人,使得在入川時只有約1萬人的紅四方面軍,到了1933年10月就增加到8萬之眾○13羅其芳:《川陜蘇區(qū)“紅軍公田”制探析》,《達縣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紅軍公田正是通過瓦解敵軍、擴大紅軍而在推進土地革命的發(fā)展中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總之,紅軍公田是革命戰(zhàn)爭年代土地私有產權的特殊實現(xiàn)形式,其獨特的經營管理模式也只有在那個年代才能正常運行,但是它在革命和生產中所產生的巨大作用應該予以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