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民
關(guān)于胡適與蔣介石于何時何地第一次聚首,是有些爭議的。
1931年10月,上海的《申報》以《丁文江、胡適來京謁蔣》為題,刊登如下消息:
丁文江、胡適來京謁蔣。此來系奉蔣召,對大局有所垂詢。國府以丁、胡卓識碩學,擬聘為立法委員,俾展其所長,效力黨國,將提14日中政會簡任云云。
此消息言之鑿鑿,細節(jié)清楚,加上《申報》是一家有信譽的大報,故許多人信以為真,以為到上海參加太平洋國際學會的胡適真的“奉召”去南京與蔣介石見面。當時,魯迅就根據(jù)此消息寫了一篇名為《知難行難》的雜文,暗批胡適等人一面與國民黨當局爭“人權(quán)”,一面又接受獨裁者“召見”,要去政府做官。《胡適年譜》的編者引此條為胡適與蔣介石1931年10月在南京見面的史料依據(jù)。易竹賢的《胡適傳》在引此消息時未細辨清時間,又將見面時間提前了一年,誤為1930年10月。然而,《申報》的那條消息應該是假新聞。因為胡適與蔣介石的日記中均沒有他們在1931年(或1930年)見面的記載,而胡適1932年底在武漢與蔣見面時,在日記中確切地記下:“此是我第一次和他相見?!笔Y介石也記下“其人(胡適——引者注)似易交也”的評論,“似易交”三字,分明是說初次見面的觀感。
晚年蔣介石
《申報》那條新聞,在邏輯上也站不住腳,1931年10月,日本入侵東北加上國民黨內(nèi)部的寧粵之爭,蔣介石內(nèi)外焦頭爛額,哪里有時間召見胡適?再提前一年的1930年10月,更不可能,當時中原大戰(zhàn)正酣,胡適在北平幫著反蔣派制定“約法草案”呢。1931年初清華大學校長出缺,有人提議胡適繼任。蔣介石明確反對說,“胡適系反黨,不能派”。這之后,為了教育部強令免除光華大學羅隆基的教授職務及《新月》雜志被禁之事,胡適與蔣介石的“文膽”陳布雷有過書信往來,也是唇槍舌劍,互不相讓,蔣胡關(guān)系一直處在緊張狀態(tài)。
時間是歷史研究中最重要的因素,時空倒錯,結(jié)論會完全不一樣。如果胡適是在1931年10月就“奉召”與蔣介石見面,那魯迅的批評即能成立,胡適的人格要大打折扣。
蔣介石與胡適關(guān)系改善的契機出現(xiàn)在1932年。前一年發(fā)生日本侵占東北的九一八事變,蔣介石被迫再次下野。1932年初,蔣介石重新執(zhí)掌軍政大權(quán),他不僅未減銳氣,反而增加了進取心與使命感,有意從軍事領(lǐng)袖轉(zhuǎn)型為通曉政治、經(jīng)濟與外交的國家領(lǐng)導人。為此,他開始注意對于外交與教育人才的吸納與網(wǎng)羅。他請各類專家為其授課,虛心學習。據(jù)蔣介石日記,他在1932年上半年曾請馬寅初、翁文灝等著名學者為其講授統(tǒng)計學、土地學、國際經(jīng)濟、經(jīng)濟地理等課。蔣介石眼界因此大為開闊,感慨道:“自恨昔日識淺見少,坐井觀天之錯誤也?!薄吧鹾扪芯恐?,而對內(nèi)對外之政策錯誤也。”
一個意外的事件,使胡適與蔣介石的關(guān)系迅速緩和。1932年,胡適透過翁文灝給蔣介石打電報,要求對被捕的前中共領(lǐng)導人陳獨秀進行司法審判,而不是軍法審判。蔣介石同意了這項請求,反過來請翁文灝轉(zhuǎn)達想與胡適見面的意愿:“胡適之先生近日身體如何?可否請其南來一敘?”
據(jù)胡適日記,他第一次見到蔣介石是1932年11月28日,地點是武漢。表面上看,這次見面是偶然的邂逅,胡適是應武漢大學校長王世杰之邀,前往訪問并講學,而蔣介石此時也恰巧在武漢。但如果聯(lián)系到半個月前蔣介石請翁文灝轉(zhuǎn)邀胡適的那份電報,就會發(fā)現(xiàn)見面應該是精心設計的。在胡適方面,一年前《申報》的那則他見蔣介石的假新聞,已經(jīng)惹出滿城風雨,他對于魯迅的筆伐雖未回應,心存顧忌。見面地點選在武漢,不僅可以避人耳目(果然沒有報紙發(fā)消息),而且蔣、胡均是人在旅途,沒有主、客之分,也就不存在“召見”、“奉召”之類。
胡適在武漢與蔣介石共見過三次,且都是蔣請吃晚餐。1932年11月28日胡適記道:
下午七時,過江,在蔣介石先生寓內(nèi)晚餐,此是我第一次和他相見。飯時蔣夫人也出來相見,今晚客有陳布雷,裴復恒。
從描述中看出,胡適與蔣介石的第一次見面是禮節(jié)性,宋美齡的出現(xiàn),顯示見面的規(guī)格頗高而又透出一些溫情。
次日,蔣再邀胡適前去晚餐。胡適記道:
六點半,黎琬(公琰)來,小談,同去蔣宅晚飯。同席者有孟馀(顧孟馀—引者注)、布雷、立夫。今晚無談話機會,我送了一冊《淮南王書》給蔣先生。
此次胡適是有所準備的,但苦無談話機會,只能將預備好的《淮南王書》送給蔣介石。選擇送這本書是有用意的,胡適認為,道家的中心思想是自然無為而無不為的“道”,《淮南王書》集道家思想之大成,他是希望蔣介石不要太自以為是,“太有為能干”,而是要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是后來他與蔣介石交往中時常提醒蔣注意的。分手時分,蔣介石約胡適在12月2日再談一次。
胡適兩次見面都未能詳談,故對第三次見面格外慎重,在2日下午特意托王世杰帶信給蔣,說自己將會如約前來,蔣介石也回信重申前日之約。見面的結(jié)果讓胡適相當?shù)氖?,他記道?/p>
六點下山,過江。蔣先生的秘書黎琬君來迎,到蔣宅吃飯。
我本來以為這是最后一個談話機會,故預備與他談一點根本問題。但入門即見昨見的雷孟疆先生,后來吃飯時楊永泰先生又來了。二客皆不走,主人亦無法辭客。所以我也不預備深談了,只隨便談了一會;十點即辭出。
我至今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我來。今日之事,我確有點生氣,因為我下午還托雪艇告知他前日之約我一定能來。他下午也還有信來重申前日之約。
席上他請我研究兩個問題:
(1)中國教育制度應該如何改革?
(2)學風應該如何整頓?
……
在日記中,胡適用了“確有點生氣”、“很不客氣的對他說”來表示自己的不滿。主要是胡適希望能與蔣介石單獨深談,“談一點根本問題”,但旁邊始終有人無法深談下去。
胡適感慨“我至今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我來”,并為此生氣,頗有上當?shù)母杏X。通常的解讀,都認為胡適是抱怨蔣12月2日當天“為什么要我來”。實際上,仔細體味通篇日記,胡適抱怨的是蔣介石為什么要約他到武漢來。因為胡適是有備而來,對見面有相當?shù)钠诖?,所以才在前兩次見面只是吃飯之后的第三次相見面格外重視,不料,也未能達到目的,故他生氣了。
蔣介石的日記中對他們的見面也有記載,他對11月28日、29日的見面只字未提,12月2日記道:
上午,批閱,辦公,會客,見劉廷芳。下午會客,聽李維果講德國復興史,與胡適之談教育方針與制度,彼主張持久,以“利不十,不變法”之意言之,余甚以為然。其人似易交也。李與劉皆可用之才也。
比照兩人的日記,蔣介石對見面的觀感,顯然比胡適要好的多,蔣對胡適的話都聽進去了,“甚以為然”,他將胡對教育的意見歸納為“主張持久”,“利不十,不變法”等,也挺準確。蔣介石對胡適的評價頗高,“其人似易交也”,根本沒有覺察到胡“很生氣”。12月2日下午,他還聽李維國講“德國復興史”,但對內(nèi)容未記一字。胡適覺得未能深談,蔣介石似乎已經(jīng)達到目的。造成二人感覺錯位的原因是:在蔣介石,請胡適談教育,是他聽一系列專家講課的一部分,他此次只將胡適當成是“教育專家”,聽講是穿插在繁忙的公務之中進行;在胡適,則是精心準備要與蔣單獨談些“根本問題”,且在日程上也留出專門時間。所謂“期望大,失望也大”是也。其實,胡下午六點下山去蔣宅,十點離開,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至少有三個小時以上。蔣介石見客通常都較短,能與人談三小時的話,并不多見。胡適所記蔣介石請他注意研究的兩個問題,并非蔣臨時想到的,而是蔣計劃向他請教的。
分別時,蔣介石曾約胡適以后再談哲學問題,并把自己剛出版的《力行叢書》送給胡適,留做未來討論的藍本。有人認為蔣、胡在武漢時就談過哲學問題,這是誤讀了日記。關(guān)于此點,胡適在12月5日離開武漢,轉(zhuǎn)到長沙后才記到的:
附記:蔣介石先生要同我談談哲學,他先把他著的五小冊《力行叢書》送給我看。其中第四冊為“自述研究革命哲學經(jīng)過的階段”比較最扼要。他想把王陽明“知行合一”“致良知”的道理來闡明我們總理“知難行易”的學說。(P.4)
他解釋中山先生的“知難行易”是要人服從領(lǐng)袖(服從我孫文),此說似是采用我的解釋。
當天,胡適在長沙的中山堂參加湖南全省紀念周,作題為《中國政治的出路》的演講,倡議要“建立一種建設的政治哲學”,指出孫中山的“知難行易”是革命的哲學,不適于建設,“建設的政治哲學要人人知道‘知難,行亦不易’”。胡適在日記中用“附記”,來回溯這個話題是在仔細看過蔣的《力行叢書》后,針對孫中山與蔣介石關(guān)于“知難行易”的理論有感而發(fā):“日來頗思此理,故今日在中山堂演說,于最末段略述此意”。胡適在日記中對《力行叢書》有如下評論:蔣介石似乎也明白王陽明與孫中山的“知”、“行”思想有根本不同,但“蔣君明知二說不同,偏要用陽明來說中山,大概是他不曾明白懂得二說的真正區(qū)別在哪兒”。胡適提出了自己的見解:“簡單說來,二說之區(qū)別如下:陽明之說是知易行易。中山之說是知難行易。”他在日記中對此有大段的解釋。這些自言自語的話,更像是他預備將來與蔣介石談哲學時的腹稿。
12月6日,胡適離開長沙,準備結(jié)束南行北返。他在日記中記道:
三點半到車站,送行者甚多。招待所中職員仍把旅費送來,我托經(jīng)農(nóng)(朱經(jīng)農(nóng)——引者注)及劉廷芳代辦;后來所中職員說,今天上午特別去兌換天津、上海紙幣;我也因為在車站推來推去不像樣子,所以終于收下了。
此行翁詠霓君墊了乙百元,我自己帶了九十元出門;三次在漢口旅館,兩次是總司令部代付錢的;往長沙的車票是總司令部買的;今天回去的車票是我自己買的;后天北去的車票是我托武漢大學代買的,大概他們不讓我出錢??傆嬤€可以余兩百多元。
胡適是要核算一下此行的經(jīng)濟收入:出門時帶90元,南下10天回去時還可余200多元,凈賺100多元。這筆細帳透露了重要信息:錢的來源中翁文灝墊付一部分,在武漢的旅館費、去長沙的交通費,大部分是總司令部付的。聯(lián)系胡此次南行見蔣的牽線人就是翁,這也為胡、蔣在武漢的見面是精心安排提供了旁證。如果胡適只是去武漢大學訪問時“巧遇”蔣介石,則蔣斷不會連續(xù)三次邀其晚餐,總司令部也不應該負擔其旅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