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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涉嫌合同詐騙案件之訴訟方式選擇

      2011-01-16 05:33:44林智遠
      海峽法學 2011年4期
      關鍵詞:刑民受害人民事

      林智遠

      (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四庭,福建福州 350008)

      論涉嫌合同詐騙案件之訴訟方式選擇

      林智遠

      (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四庭,福建福州 350008)

      先刑后民原則被奉為涉嫌合同詐騙案件的一般處理模式,對民事合同糾紛分別駁回起訴、移送偵查、中止訴訟?,F(xiàn)行訴訟機制存在權利救濟不充分、處理方式不統(tǒng)一、刑民程序不協(xié)調等困境,表現(xiàn)出公權力的過度擴張,有違刑法謙抑理念,程序上出現(xiàn)刑民沖突。涉嫌合同詐騙案件的訴訟機制應進行重構,以刑民并行為原則,例外情形下民事案件中止訴訟,從而實現(xiàn)刑民訴訟程序上的協(xié)調,維護權利保障與懲處犯罪的和諧統(tǒng)一。

      合同詐騙;刑民交叉;先刑后民;刑民并行

      引言

      在法律體系層面上,行為規(guī)范所對應的往往不是單一的規(guī)則,而是多層規(guī)則的有機統(tǒng)一體。行為人涉嫌合同詐騙,可能同時違反刑事法律規(guī)范及民事法律規(guī)范,并引起刑事責任及民事責任的聚合,呈現(xiàn)出復雜的刑民交織現(xiàn)象。由于涉及到實體及程序上錯綜復雜的關系,如何處理涉嫌合同詐騙案件中的刑民交叉問題,一直困擾著司法實務。在現(xiàn)行立法體系下,涉嫌合同詐騙案件一般適用先刑后民原則①,待刑事案件審結后,受害人先通過追繳或退賠的途徑索賠,在追繳退賠后仍不能彌補損失時,另行提起民事訴訟。此種司法處理方式的普遍采用,導致受害人的權利經(jīng)常無法救濟,產(chǎn)生一系列的問題:(1)如果犯罪嫌疑人在逃,長期無法歸案,刑事追究程序遲遲不能啟動,那么受害人也就只能“望罪興嘆”,無從主張民事賠償;(2)合同糾紛涉嫌詐騙時,法院裁定駁回起訴,將涉嫌犯罪材料移送偵查機關,有的偵查機關對移送的案件不予答復,或幾年后告知法院決定不予立案,或刑案久偵不破,受害人權利救濟也被長期擱置;(3)追繳退賠的范圍僅限于違法所得,一般少于合同履行利益,而且實踐中難以執(zhí)行,權利人無法通過追繳退賠獲得全面賠償,仍須另行提起民事訴訟,徒增訟累。為此,本文擬從訴訟方式選擇的角度,反思并重構涉嫌合同詐騙案件的訴訟機制,以實現(xiàn)刑民交叉訴訟程序的協(xié)調,實現(xiàn)糾紛解決與懲罰犯罪的統(tǒng)一。

      一、涉嫌合同詐騙案件現(xiàn)行訴訟機制之實務考察

      在立法層面,涉嫌合同詐騙案件應當如何處理,規(guī)定相當復雜。除《民事訴訟法》、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問題的規(guī)定》外,1998年4月29日施行的《關于在審理經(jīng)濟糾紛案件中涉及經(jīng)濟犯罪嫌疑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下稱《經(jīng)濟犯罪規(guī)定》)是迄今為止最為全面的規(guī)定,為審判實踐提供了重要的指導。但由于所涉及的規(guī)定比較龐雜寬泛,相關條文操作性不強,法院在審理中經(jīng)常引起適用混亂,導致裁判不統(tǒng)一。

      根據(jù)現(xiàn)行規(guī)定,涉嫌合同詐騙案件不屬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受案范圍。涉嫌合同詐騙案件中民事訴訟一般受刑事訴訟制約。下面結合具體案例予以說明:

      (一)裁定駁回起訴的方式

      案例1:②2002年,陳萊某與陳某簽訂買賣合同,陳萊某在工商銀行某支行開戶存款。陳某伙同支行經(jīng)理鄭某私刻陳萊某印章,取走 253萬元。法院判處陳某、鄭某構成詐騙,追繳違法所得253萬元返還被害人。閩侯支行向陳萊某支付了253萬元及利息62萬元。2007年,某支行起訴要求陳某、鄭某還款315萬元。法院審理認為,原告未能證明經(jīng)追繳退賠仍不能彌補損失,裁定駁回起訴。

      本案適用《關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問題的規(guī)定》第5條的規(guī)定。③刑事追繳范圍為253萬元,而原告的損失除253萬元外,尚有利息62萬元。即使通過追繳,也不能彌補原告的損失,原告仍需另行起訴。

      (二)移送偵查機關的方式

      案例2:④2006年4月,范某與欒某簽訂《抵押借款協(xié)議》,約定向欒某借款72萬元,范某提供住房作抵押擔保。欒某如數(shù)將錢款付給范某,范某出具收條。借款期限屆滿后,范某不知去向。欒某訴請范某還款本金72萬元及利息10萬元,并以抵押房產(chǎn)優(yōu)先受償。法院認為范某涉嫌合同詐騙,本案不屬于民事糾紛,裁定將相關材料移送公安機關處理。

      本案適用《經(jīng)濟犯罪規(guī)定》第11條的規(guī)定。⑤因法院認為范某涉嫌經(jīng)濟犯罪,將本案移送公安機關處理。由于范某在逃,案件處于偵查階段,無法啟動刑事審判,欒某也無法獲得賠償。

      (三)裁定中止訴訟的方式

      案例3:⑥1998年,黃某以炒股為名向郭某借款100萬元。1999年,朱某承諾愿意替黃某償還50萬元。后郭某收到黃某還款70萬元。由于尚欠30萬元債務未還,郭某于2007年起訴朱某還款。法院審理發(fā)現(xiàn),公安局于1999年針對該100萬元以涉嫌詐騙罪對黃某立案偵查至今尚未結案,故裁定中止訴訟。

      本案適用《民事訴訟法》第136條的規(guī)定。⑦因公安機關對黃某是否構成犯罪尚在偵查,長達十年未偵查終結,法院裁定中止訴訟,郭某的權利長期無從救濟。

      (四)刑民分開審理的方式

      案例4:⑧2000年,劉某得知釣魚臺村要買化肥,便謊稱是某土產(chǎn)站業(yè)務員,并利用關系拿到蓋有土產(chǎn)站公章的出庫單,數(shù)日后釣魚臺村將購化肥款137518元付給劉某。釣魚臺村拿出庫單提貨遭拒。土產(chǎn)站發(fā)覺劉某涉嫌詐騙,報案后公安局立案偵查,現(xiàn)劉某下落不明。法院認為,劉某涉嫌詐騙與本案確有牽連,但不是同一法律關系,判決土產(chǎn)站支付購肥款90%,計123766.20元。

      本案體現(xiàn)刑民分開審理方式,適用《經(jīng)濟犯罪規(guī)定》第10條的規(guī)定。⑨法院認為劉某是否構成詐騙均不影響土產(chǎn)站民事責任的承擔,故作出實體判決,釣魚臺村的權利得到保護。

      二、涉嫌合同詐騙案件先刑后民處理之成因剖析

      (一)涉嫌合同詐騙案件現(xiàn)行訴訟機制之體系化結構

      上述案例中,案例1、2中承擔刑事責任的主體與承擔民事責任的主體相同,案3、4中實施合同詐騙的主體與承擔民事責任的主體不同。據(jù)此,本文將涉嫌合同詐騙案件分為兩種類型:⑩一是競合型合同詐騙案件,即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均由同一法律事實所引起,并由同一主體承擔,表現(xiàn)為主體與對象同一。二是牽連型合同詐騙案件,即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是由有牽連的法律事實引起的,承擔刑民責任的主體不同,主要表現(xiàn)為對象同一。

      針對競合型合同詐騙案件,根據(jù)現(xiàn)行規(guī)定應當先刑后民,在刑事案件審結之前,民事案件或駁回起訴,或移送偵查機關,當事人不能通過民事訴訟獲得權利救濟。

      針對牽連型合同詐騙案件,根據(jù)《經(jīng)濟犯罪規(guī)定》第10條規(guī)定,“不是同一法律關系”的合同糾紛與合同詐騙分開審理。而僅規(guī)定刑民分開審理并不能真正地解決問題。實踐中大量存在民事訴訟因刑案未結而中止的情形,當事人權利同樣不能獲得有效保護,案例3即是有力例證。

      據(jù)此,涉嫌合同詐騙案件的現(xiàn)行訴訟機制可解析為:牽連型合同詐騙案件刑民分開審理,民案或中止訴訟,或作出實體判決;競合型合同詐騙案件一律先刑后民,民案或駁回起訴,或移送偵查機關,待刑案審結后,當事人經(jīng)追繳退賠仍不能彌補損失的,另行提起民事訴訟(圖 1)。這種機制中,除作出實體判決外,駁回起訴、移送偵查機關、中止訴訟等處理方式均體現(xiàn)了先刑后民原則,合同糾紛解決受到諸多因素限制,難以實現(xiàn)權利救濟。

      圖1 現(xiàn)行訴訟機制示意圖

      (二)涉嫌合同詐騙案件先刑后民處理之理論基礎

      先刑后民作為我國審判實踐中多年奉行的司法原則,學界一般認為其理論基礎是:

      1.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發(fā)生沖突時,公共利益優(yōu)先。在刑民交叉案件中,民事不法行為侵犯的客體是公民、法人的個體利益,而刑事犯罪侵犯的客體主要是社會公共利益或秩序。如果將民事訴訟程序前置,被害人為了盡量彌補自己的損失,經(jīng)常草率與犯罪嫌疑人達成調解協(xié)議,結果導致犯罪嫌疑人得以逃避刑事法律制裁,社會公共利益和秩序遭到破壞。[1]

      2.提高訴訟效率,節(jié)省司法資源。許多案件進入刑事審判后就沒有必要再進行民事訴訟,刑事訴訟能夠部分地解決民事訴訟的問題,可以通過追繳退賠使被害人的損失得到補償。[2]且刑事裁判對民事訴訟具有預決力,先刑后民可以避免重復舉證和查證事實,避免重復勞動。

      3.避免刑民裁判矛盾沖突。在現(xiàn)代訴訟程序刑民分離的背景下,刑事和民事訴訟程序之間存在著程序技術上的差異,可能引發(fā)程序間的交叉與沖突,對于同一案件,刑事裁判與民事裁判之間可能不相一致甚至相互矛盾。[3]先刑后民可避免刑民裁判沖突:第一,證明標準上刑事訴訟高于民事訴訟。有罪判決的證明標準為“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民事訴訟則采取證據(jù)占明顯優(yōu)勢的標準。第二,舉證能力上刑事訴訟強于民事訴訟。民事訴訟通過當事人舉證,而刑事訴訟由公訴機關承擔舉證責任,可利用更加先進且強制力的偵查手段,更能查清事實真相。

      三、涉嫌合同詐騙案件先刑后民處理之司法困境

      (一)先刑后民阻礙受害人的實體權利救濟

      受害人的權利救濟以刑案審結為前提,那么,在刑事審判長期無法啟動的情形下,受害人的民事賠償請求也就長期無法解決。

      其一,由于我國刑事訴訟法未確立缺席審判制度,如果犯罪嫌疑人在逃,未能抓獲歸案,則無從啟動刑事審判,受害人無法通過追繳退賠彌補損失,刑案未結,民事權利救濟也遙遙無期。即使查明嫌疑人有履行合同能力或有其他財產(chǎn),受害人也不能獲得賠償,無形中縱容了犯罪。

      其二,由于案情復雜或事實難以查清等原因,偵查機關立案偵查后遲遲未偵查終結,刑案久偵不破或者久審不結,導致相應的民事權益無法得到保護,甚至超過民事訴訟時效而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4]

      其三,先刑后民客觀上為犯罪嫌疑人轉移財產(chǎn)創(chuàng)造了條件,嫌疑人可以利用這段時間轉移或隱匿財產(chǎn),導致受害人權利保護的時間過于遲延,即使判令賠償,判決書也成為一紙空文。

      (二)先刑后民侵犯受害人程序上的訴訟權利

      刑民交叉涉及到應否立案受理或駁回起訴的問題,實踐中應當作為民事糾紛立案受理,法院卻不予以受理,或立案受理后應當從實體上作出判決,法院卻不當裁定駁回起訴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5]涉嫌合同詐騙案件的偵查由公安機關依法進行,是否立案偵查,應由公安機關決定,法院并無偵查權。如果法院經(jīng)審理認為民案涉嫌合同詐騙,未經(jīng)公安機關審查即裁定駁回起訴,將案件材料移送公安機關,而公安機關認為不需要追究刑事責任不予立案,則刑事偵查無法啟動,民事訴訟又不能進行,案件處理出現(xiàn)互相推諉的情形;如果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后認為不構成犯罪,而民事訴訟已被法院駁回,當事人的訴訟權利也同樣受到侵犯。

      (三)先刑后民導致司法裁判不統(tǒng)一

      《經(jīng)濟犯罪規(guī)定》以“法律事實”、“法律關系”是否相同為判斷標準,確定涉嫌合同詐騙案件是刑民分開審理還是先刑后民。該規(guī)定欠缺明確性及操作性,實踐中法官對案件的“法律事實”、“法律關系”是否相同,理解認識不一致,針對同一情形經(jīng)常作出不同的判決,司法裁判相當混亂。另外,由于現(xiàn)行有關案件處理方式的規(guī)定較為雜亂,或駁回起訴,或移送偵查機關,或中止訴訟,或繼續(xù)審理,審判實務中也因此經(jīng)常出現(xiàn)法律適用不統(tǒng)一,裁判規(guī)則不明晰,審判結果不確定的問題,嚴重影響了司法公信力。

      (四)先刑后民導致刑民難分時出現(xiàn)弊端

      由于審判業(yè)務分工不同,民事法官對刑事審判不熟悉,在實踐中難以判斷合同違約是否構成合同詐騙。另外,合同詐騙經(jīng)常是由犯罪嫌疑人實施一系列的行為構成的,在刑事上整體行為構成合同詐騙,在民事上個案行為構成合同違約,具有較強的隱蔽性,刑民交織混雜。在刑民難以區(qū)分的情況下,先刑后民存在以下弊端:(1)為地方保護主義大開方便之門;(2)為司法機關干預經(jīng)濟糾紛提供了理由;(3)為某些人惡意利用國家司法資源提供了理論根據(jù),用以實現(xiàn)個人不正當利益。[6]

      四、涉嫌合同詐騙案件先刑后民處理之理論檢討

      (一)涉嫌合同詐騙案件適用先刑后民原則之理論質疑

      先刑后民原則的適用導致受害人權利救濟途徑嚴重受阻,民事案件的審理無條件地受到刑事審判的制約,引起學界對先刑后民進行反思和批判。遵循涉嫌合同詐騙案件特點,刑事審判一般對民事審判不構成影響,不宜先刑后民。針對上文提及的先刑后民三個理論基礎,檢討如下:

      1.“公共利益優(yōu)先”的理念受到普遍批判。學界認為,刑法與民法在保護私權方面是相統(tǒng)一的,只是對公民權利保護的側重點不同。[7]先刑后民體現(xiàn)了公權優(yōu)先的價值觀念,與現(xiàn)代法治理念不符。確定“先刑”的背景是要打擊經(jīng)濟犯罪,但當事人權利受到侵害時,法律的根本目的是要保護當事人合法權利。先刑后民體現(xiàn)了公權張揚、私權壓抑,不符合現(xiàn)代司法理念。[6]16

      2.“提高訴訟效率”的觀點不具有說服力。司法實踐中,權利人通過追繳退賠往往并不能彌補損失,還需通過另行提起民事訴訟進行索賠。這樣,不僅未節(jié)省司法資源,還導致受害人未能及時充分地獲得賠償。民事訴訟與刑事訴訟在訴訟目的、訴訟規(guī)則、裁判規(guī)范上均不相同,刑民分開審理并不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況且,如果為了所謂的節(jié)省司法資源,而忽略甚至阻礙了對權利的救濟,顯然與法律的公平正義相違背。

      3.“避免刑民裁判矛盾沖突”的顧慮實屬多余。合同詐騙案件中民事審判一般不受刑事審判影響,不會出現(xiàn)刑民裁判沖突的情形。

      (1)在責任主體認定上,民事審判與刑事審判并不矛盾沖突。與其他刑民交叉案件相比,認定涉嫌合同詐騙責任主體,在法律上一般不存在障礙。例如故意殺人案件中,根據(jù)無罪推定原則,如果未經(jīng)刑事審判,民事審判不能直接認定承擔侵權責任的主體,這無疑是先刑后民的重要依據(jù)。但在合同詐騙案件中,合同簽訂主體一般是明確的,不存在民事責任主體與刑事責任主體認定相矛盾的情形,無需通過先刑后民確定民事責任主體。

      (2)在合同效力認定上,民事審判與刑事審判并不矛盾沖突。關于涉嫌詐騙之合同的效力問題,實踐中一般有三種觀點:一是認為刑事上構成合同詐騙,行為人的行為即構成損害國家利益的欺詐行為,應認定合同無效。[8]二是認為基于刑事犯罪和民事合同系兩種不同的法律關系,即使行為人涉嫌刑事犯罪,也不影響民事合同的效力,民事合同仍應認定有效。[9]三是認為合同詐騙罪成立,民事合同屬于可撤銷合同。

      本文贊同第三種觀點:從刑法上看,合同欺詐并未侵犯法律意義上的國家利益。一方以欺詐手段訂立并損害國家利益之合同無效,只是特指當事人簽訂具體合同時所損害的具體的國家利益,而不是泛指包括統(tǒng)治秩序在內的國家整體利益。判斷合同欺詐行為是否損害了國家利益,應當以犯罪的直接客體為依據(jù),如果合同詐騙行為傷害的只是單純的財產(chǎn)權益,而非國家利益,民事合同并不當然無效;[8]226從合同法上看,“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強制性規(guī)定”的合同無效,應當是指合同的內容及其所體現(xiàn)的法律關系違反法律規(guī)定,而不是簽訂合同的手段違反法律規(guī)定。合同詐騙在民事法律上是更嚴重的合同欺詐行為,應當認定以刑事詐騙行為所簽訂的合同為可撤銷合同,由受害人選擇是否行使撤銷權;從社會效果上看,認定涉嫌詐騙之合同為可撤銷合同,比認定無效更有利于保護受害人的利益。法律不支持無效合同的履行利益,如果合同無效,僅產(chǎn)生返還財產(chǎn)、賠償因無效而受損失的責任;如果受害人不主張撤銷,可主張繼續(xù)履行、賠償損失、支付違約金、適用定金罰則等,更有利于權利救濟。因此,當事人是自己利益的最佳判斷者,是否行使撤銷權,應當由受害人自行選擇。如果受害人以合同有效提起違約之訴,不管行為人是否構成合同詐騙,民事合同的效力都應當根據(jù)民事法律規(guī)范進行認定,與刑事審判無關,不會出現(xiàn)刑民裁判沖突。

      (3)在責任認定上,民事審判與刑事審判并不矛盾沖突。合同詐騙與合同欺詐都表現(xiàn)為不返還對方財物,不履行合同,但在刑事詐騙金額認定與違約責任承擔上并不沖突。刑事審判對犯罪數(shù)額的斷定,是從所騙取的財物價值上進行認定,追繳退賠的范圍也限于違法所得,與不履行合同所造成的損失大小無關;而民事審判對違約責任的斷定,是從合同約定的條款上進行認定,涉及到合同履行利益損失及違約金、定金條款約定,并不是從被騙取的財物價值大小上認定違約責任。因此,對合同詐騙罪的定罪量刑與對合同欺詐的責任認定并不相互沖突。

      (4)在審判結果上,民事審判與刑事審判并不矛盾沖突。根據(jù)《關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問題的規(guī)定》第5條規(guī)定,受害人只有在經(jīng)過追繳退賠仍不能彌補損失的,才可以另行提起民事訴訟。該規(guī)定目的在于避免追繳退賠與民事判決內容重復,受害人獲得雙重賠償,引起執(zhí)行混亂。但據(jù)此適用先刑后民并不合理,理由:一是我國的追繳、責令退賠制度目前很不完善,實踐中執(zhí)行機關不明確,判處追繳退賠之后受害人向法院申請強制執(zhí)行,法院一般不立案,執(zhí)行程序無法啟動,追繳退賠的判決成為空文;二是涉嫌合同詐騙案件中,受害人一般可以主張合同履行利益,要求對方承擔違約責任,賠償范圍大于直接損失,追繳退賠無法滿足受害人的權利要求;三是如果刑民裁判結果可能出現(xiàn)沖突,應當建立協(xié)調機制予以避免,若據(jù)此漠視受害人的權利,是為本末倒置。

      (二)涉嫌合同詐騙案件先刑后民處理之比較法檢討

      1.各國訴訟模式介紹。世界各國在處理刑民交叉案件中,以公訴還是私訴為側重點有所不同,主要有兩種訴訟模式:(1)分離式。在英美法系國家,刑事訴訟與民事訴訟嚴格分離。犯罪行為引起的民事賠償問題由民事訴訟程序解決,不允許在刑事訴訟中附帶民事訴訟,民事訴訟與刑事訴訟不存在任何依附關系,是一種平行關系。[10](2)附帶式。在大陸法系國家,受害人可以通過附帶民事訴訟要求民事賠償。以法國為例,受害人對是否提起附帶民事訴訟有選擇權,同時可以就物質損失申請國家補償金。在德國,由于提起民事賠償請求的范圍僅限于財產(chǎn)損失、賠償最高限額不得超過3000馬克等,被害人幾乎很少在刑事訴訟中提起請求補償之訴,而另行提起獨立的民事訴訟予以解決,從而使這一程序實際上已被虛置。[3]21

      2.比較法分析的啟示。(1)“法律程序,無論民事還是刑事,都只是為獲得正義而設置的權威方法?!盵11]訴訟程序只能是訴訟的手段而不能是訴訟的目的,主要體現(xiàn)工具價值。分離式保證了民事訴訟與刑事訴訟的獨立性,法國附帶式也賦予受害人程序選擇權,兩種訴訟模式設計目的均是為了保障實體公正;(2)附帶式體現(xiàn)先刑后民原則,訴訟機制上存在弊端。如德國的附帶民事訴訟已被虛置,法國則通過被害人國家補償制度克服附帶式的弊端;(3)引申至我國涉嫌合同詐騙案件訴訟機制,實現(xiàn)懲罰犯罪與保障權利的有機統(tǒng)一,才是最佳的選擇。在訴訟程序上固守先刑后民,導致受害人權利無從救濟,無異于放縱犯罪。

      五、涉嫌合同詐騙案件程序協(xié)調機制之重構

      上文通過剖析涉嫌合同詐騙案件中適用先刑后民的司法困境,指出了摒棄先刑后民原則的必要性;通過反思并檢討先刑后民的理論基礎,指出了摒棄先刑后民原則的合理性。行文至此,重構涉嫌合同詐騙案件的訴訟機制,已成為合理并且必然的選擇。

      (一)涉嫌合同詐騙案件程序協(xié)調機制之構建路徑

      競合型合同詐騙案件應與牽連型合同詐騙案件一致,拋棄以前一律先刑后民的做法,建立以刑民并行為原則、適當情形下民事案件中止訴訟的訴訟機制。具體建構如下:

      1.確立刑民并行的原則。牽連型合同詐騙案件中刑民案件分開審理,體現(xiàn)刑民并行的處理方式。競合型合同詐騙案件中,應當堅持以刑民并行為原則,民案與刑案分開審理,民事訴訟不再受刑事訴訟的制約。當事人提起民事訴訟要求處理合同糾紛的,如果發(fā)現(xiàn)該糾紛涉嫌合同詐騙,民事訴訟原則上繼續(xù)進行,法院不再駁回起訴,但應將犯罪嫌疑線索、材料移送偵查機關。據(jù)此,《經(jīng)濟犯罪規(guī)定》第11條、第12條應作相應的修改,對確有經(jīng)濟犯罪嫌疑的經(jīng)濟糾紛不應駁回起訴,依法繼續(xù)審理?!霸V訟機制作為解決社會沖突的一種方式,不同的訴訟類型對應不同的社會沖突?!盵12]各種不同的訴訟模式是根據(jù)不同的訴訟類型和實體法律關系特點而設計的,是長期訴訟實踐經(jīng)驗的總結,體現(xiàn)不同的訴訟規(guī)律和內在要求。以刑民并行為原則,刑案與民案分開審理,合乎刑民案件各自的訴訟規(guī)律及裁判規(guī)則,能有效克服先刑后民的各種司法困境,充分保障受害人的實體權利和訴訟權利,使民事合同糾紛及刑事詐騙案件都得以妥當解決,實現(xiàn)刑民裁判的有機統(tǒng)一。確立刑民并行的原則,其意義在于構建涉嫌合同詐騙案件的處理模式,樹立刑民分開審理的觀念,有效消除先刑后民原則的思維慣性,指導訴訟程序的合理進行。

      2.例外情形下民事案件中止訴訟。法院應嚴格審查,限縮適用民案中止訴訟,以有效解決現(xiàn)行牽連型合同詐騙案件大量中止訴訟的弊端,最大化維護受害人的合法權利。中止訴訟大致有兩種情形:(1)受害人主動申請中止訴訟。如果受害人經(jīng)權衡利弊,認為撤銷合同對其更有利,則可以基于自己利益的判斷提起撤銷合同之訴。此時,行為人是否構成合同詐騙犯罪,影響到受害人是否具有合同撤銷權,故民事訴訟中止;(2)法院經(jīng)審查認為確有必要中止訴訟。實踐中應以實質影響因素作為判斷標準,只有在刑事審判可能對民事審判產(chǎn)生實質性影響時,才裁定中止訴訟。通常限于民事責任主體認定受刑案影響的情形,如犯罪嫌疑人冒用他人名義簽訂合同,而受害人起訴被冒用人承擔合同責任的,那么,刑事審判將影響到責任主體認定,民案應當中止訴訟。

      3.民事責任認定與追繳退賠相互協(xié)調。刑民案件分開審理,涉及到民事審判與追繳退賠之間的協(xié)調問題,分四種情形說明:(1)生效刑事判決先于民事判決作出的情形下,民事判決書應予說明,并在責任認定部分扣除已追繳退賠的財物范圍;(2)生效民事判決先于刑事判決作出的情形下,因受害人的損失已獲得有效救濟,刑事判決書應予說明,判決主文不體現(xiàn)追繳或責令退賠的內容;(3)刑事判決未生效(如提出上訴或抗訴)的情形下,民事判決直接認定合同責任,其與追繳退賠的沖突在執(zhí)行程序中解決;(4)民事判決未生效的情形下,刑事判決予以追繳、責令退賠,其與民事判決的沖突也在執(zhí)行程序中解決。此外,還可以通過賦予當事人在贓款贓物認定程序中的參與權,以有效促進民事責任認定與追繳退賠之間的協(xié)調處理。

      重構后的涉嫌合同詐騙案件程序協(xié)調機制可見下圖2。

      (二)重構前后涉嫌合同詐騙案件訴訟機制的區(qū)別

      比較圖1和圖2,可以直觀地發(fā)現(xiàn)重構前后的訴訟機制有較大的區(qū)別:

      1.訴訟程序上,現(xiàn)行機制較為復雜,民事訴訟程序出現(xiàn)駁回起訴、移送偵查、中止訴訟、實體判決,其中駁回起訴、移送偵查均需轉向刑事訴訟程序;重構后的機制中,訴訟程序簡單明了,民事案件不再駁回起訴、移送偵查,僅在例外情形中止訴訟,一般均直接作出實體判決。

      圖2 重構后的程序協(xié)調機制示意圖

      2.刑民關系上,現(xiàn)行機制中民事訴訟受刑事訴訟制約,民案裁定駁回起訴、移送偵查的,需待刑案審結并追繳退賠后,民事訴訟程序才可能再次啟動,刑案未結直接導致糾紛未解;重構后的機制中,刑案與民案分開審理,民事訴訟不再受刑事訴訟制約,民事糾紛一般通過實體判決予以解決,刑案未結不導致糾紛未解。

      3.權利救濟上,現(xiàn)行機制中受害人權利救濟受阻礙,一般需等待刑案審結后才能獲得實體救濟,不能直接通過民事訴訟獲得賠償;重構后的機制中,受害人可以通過民事訴訟直接獲得賠償,無需經(jīng)過追繳退賠,通常不會出現(xiàn)糾紛未解的情形。

      (三)重構視野下程序協(xié)調機制與刑事審判理念之契合

      在涉嫌合同詐騙案件中,實行刑民并行的原則,是對現(xiàn)行法律規(guī)范的沖擊和突破。從民事審判上看,主要表現(xiàn)為民事訴訟不再無條件地受刑事訴訟制約,民事糾紛得以解決,民事權利得以保障。從刑事審判上看,則主要表現(xiàn)為刑法謙抑理念的彰顯。

      謙抑、公正、人道是刑法哲學的價值內涵。與公正、人道相比,刑法謙抑理念在實務中未受普遍重視,常遭背離。刑法的謙抑性,又稱刑法的經(jīng)濟性或者節(jié)儉性,是指立法者應當力求以最小的支出——少用甚至不用刑罰(而用其他刑罰替代措施),獲取最大的社會效益——有效地預防和抗制犯罪。[13]依刑法謙抑性的理念導向,刑法具有補充性和最后性,在法律體系中處于最后的保障地位。對于危害社會的行為,只有在運用民事、行政的法律手段仍不足以預防和抗制時,才啟動刑法手段。刑法謙抑性在刑事司法中主要涉及起訴和審判,不該起訴或可起訴可不起訴的,免予起訴;已起訴的刑案可不判處刑罰的,免予刑罰處罰,不需判處重刑的,從輕或減輕判處。運用刑法謙抑理念審視涉嫌合同詐騙案件,對司法實踐有啟發(fā)意義。實行刑民并行后,通過民事法官曉之以情、動之以“法”,可能促使詐騙行為人主動賠償,也可能經(jīng)法官充分運用調解手段后雙方達成和解。即使未能促成和解,經(jīng)民事判決后通過強制執(zhí)行也可能使受害人獲得賠償。根據(jù)民事賠償情況及行為人的事后表現(xiàn),司法機關如果認為情節(jié)輕微、危害不大、認罪態(tài)度及表現(xiàn)較好等,可作出不立案、不起訴或酌定從寬量刑等處理。由此,刑法謙抑性的制約功能得以體現(xiàn),有利于促進保障人權與維持秩序的和諧統(tǒng)一。

      (四)重構視野下程序協(xié)調機制在審判實踐中的運用

      回到前文四則案例,除案例4外,案例1、2、3中受害人依現(xiàn)行機制均無法獲得救濟,但通過本文對訴訟機制的重構,受害人可以獲得民事賠償,刑事訴訟也可以依法進行。以案例2為例,原告以合同違約起訴,法院在審理中發(fā)現(xiàn)被告可能涉嫌合同詐騙,通過行使釋明權告知原告,由原告選擇是否申請中止訴訟。原告經(jīng)分析,行使撤銷權只能要求返還借款本金72萬元,不能主張利息損失 10萬元及實現(xiàn)抵押權,故不申請中止訴訟,民案繼續(xù)審理。法院判令被告支付借款本金 72萬元及利息10萬元,抵押房產(chǎn)優(yōu)先償還債務。通過強制執(zhí)行,原告獲得賠償。刑事訴訟上依法偵查、起訴、審判,認定范某是否構成合同詐騙。如果民事判決在刑事判決作出之前已生效,刑事判決書予以說明,無需判令追繳退賠。案例1、3處理方式相同。民事權利救濟與刑事責任追究并行不悖,協(xié)調進行,民事糾紛得以解決,刑事犯罪也受到懲處。

      六、結語

      先刑后民的觀念根植于司法領域中,并在立法層面上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體現(xiàn),被奉為處理刑民交叉案件的不二法則。由于先刑后民在實踐中的普遍采用,表現(xiàn)出了公權力的不適當擴張,忽視了社會利益的多元化和矛盾性,忽視了對被害人權利的應有保護,被害人的權利被淡化甚至邊緣化。隨著私權觀念的發(fā)達,國際上開始強調,被害人作為犯罪的直接侵害對象,其正當權利不容漠視?!氨缓θ藱嗬\動”繼而興起,促進了國際上刑事司法制度深入改革。故而,摒棄先刑后民的傳統(tǒng)觀念,確立刑民并行原則,重構涉嫌合同詐騙案件的程序協(xié)調機制,以正確定位刑事訴訟與民事訴訟的制度功能,有利于實現(xiàn)權利救濟與懲罰犯罪的有機契合,實現(xiàn)我國司法體制與被害人權利保護國際潮流的有機契合。

      注釋:

      ① 關于先刑后民的性質,學界形成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先刑后民是由過去司法解釋確定的原則,另一種觀點認為只是處理刑民交叉案件的處理方式。本文基于在涉嫌合同詐騙案件中普遍采用先刑后民的做法,將其稱為原則,是司法原則的稱謂,不是指由立法確定且貫穿于所在領域的法律原則。

      ② 參見福建省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8)榕民初字第94 -1號民事裁定書。

      ③ 《關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問題的規(guī)定》第5條:“犯罪分子非法占有、處置被害人財產(chǎn)而使其遭受物質損失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予以追繳或者責令退賠。被追繳、退賠的情況,人民法院可以作為量刑情節(jié)予以考慮。經(jīng)過追繳或者退賠仍不能彌補損失,被害人向人民法院民事審判庭另行提起民事訴訟的,人民法院可以受理?!?/p>

      ④ 參見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2008)浦民一(民)初字第5237號民事裁定書。

      ⑤ 《經(jīng)濟犯罪規(guī)定》第11條:“人民法院作為經(jīng)濟糾紛受理的案件,經(jīng)審理認為不屬經(jīng)濟糾紛案件而有經(jīng)濟犯罪嫌疑的,應當裁定駁回起訴,將有關材料移送公安機關或檢察機關?!?/p>

      ⑥ 參見福建省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7)榕民終字第1408號民事裁定書。

      ⑦ 《民事訴訟法》第136條:本案必須以另一案的審理結果為依據(jù),而另一案尚未審結的,或有其他應當中止訴訟情形的,中止訴訟。實踐中,導致中止訴訟的案件并不僅限于刑事案件,也有可能是行政案件或民事案件,但本條規(guī)定仍可作為先刑后民的裁判依據(jù)。

      ⑧ 參見吉林省通化市中級人民法院(2000)通中經(jīng)終字第47號民事判決書。

      ⑨ 《經(jīng)濟犯罪規(guī)定》第10條:“人民法院在審理經(jīng)濟糾紛案件中,發(fā)現(xiàn)與本案有牽連,但與本案不是同一法律關系的經(jīng)濟犯罪嫌疑線索、材料,應將犯罪嫌疑線索、材料移送有關公安機關或檢察機關查處,經(jīng)濟糾紛案件繼續(xù)審理。”

      ⑩ 本文關于競合型與牽連型的類型劃分,受董秀婕觀點啟發(fā)。參見董秀婕著:《刑民交叉法律問題研究》,吉林大學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第29-3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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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915.1

      A

      1674-8557(2011)04-0104-10

      2011-11-03

      林智遠(1979-),男,福建漳浦人,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四庭助理審判員。

      王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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