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層敘事與時代訴求——讀《腳手架》所想到的

■王海

底層敘事這個概念形成于20世紀90年代，這個概念的提出與中國思想文化界新左派的積極倡導及推動不無關系。但是底層敘事卻早已存在，且在20世紀的文學發(fā)展史上有過幾個高峰。一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先驅魯迅先生的鄉(xiāng)土小說及在他的影響下出現(xiàn)的鄉(xiāng)土文學浪潮。魯迅先生的《祝?！?、《阿 Q 正傳》、《故鄉(xiāng)》、《風波》等作品堪稱底層敘事的經典，魯迅以清醒、深邃的現(xiàn)實主義筆觸揭露了“上層社會的墮落和下層社會的不幸”，從而將“舊社會的病根暴露出來，催人留心，設法加以療治”。20世紀20年代出現(xiàn)的其他鄉(xiāng)土文學作家亦紛紛展露農村荒涼破敗的景象，表現(xiàn)掙扎于死亡線上的廣大農民的苦難及他們自發(fā)的反抗。這類作品極大地促使了中國農村舊體制、舊思想的瓦解。二是40年代的解放區(qū)文學及新中國成立后的十七年文學。這兩個階段的底層敘事達到了登封造極的地步，或以幽默詼諧的筆觸去揭示農民的精神弱點、對他們的精神弱點、生活陋習善意嘲弄以促使他們抖落身上的塵埃以自覺跟上社會前進的步伐，如山藥蛋派小說；或對農村進行詩意書寫、表現(xiàn)農村豐富的斗爭生活，歌頌農民在革命中的成長及其豐功偉績，如荷花淀派小說；或反映農村發(fā)生的翻天覆地變化、對農民新的精神面貌盡情謳歌，如十七年時期以農村為題材的小說。這些作品展示了新社會農村的質變，在與舊農村的告別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三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現(xiàn)的新寫實小說等，這類作品通過對普通人平凡生活的關注，展示生活的瑣碎、無奈與世俗，消解了偉大與崇高，讓生活得以原生態(tài)的還原。而之后的一長段時間里，文學對于底層的關注日益淡化。在文學界，充斥人們眼簾的是城市新貴們的商海沉浮與情場悲歡，是已經灰飛湮滅的帝王將相們野史的浩蕩演繹，是對官場爾虞我詐的精細刻畫，是對私人隱秘生活奢侈的暴露。中國的作家們似乎淡忘了底層的存在。

事實上，進入21世紀，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深入、全球一體化的加速、城鎮(zhèn)化的擴大，社會中的某些弊端反而愈加明顯，社會分化進一步加劇了?！暗讓印辈坏珱]有消失，反而這個概念還被賦予了新的內涵，它的組成除了生活于窮鄉(xiāng)僻壤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農民之外，還出現(xiàn)了新形勢所導致的下崗失業(yè)在貧困線上掙扎的工人及背井離鄉(xiāng)去外地打工的農民工等，底層敘事的客體更加復雜、更值得表述。這個時期的底層人物比之前任何時期都要面對更復雜的考驗，一是他們的生活仍舊處在金字塔的最底層，很多人在悄無聲息地與貧困進行著拉力戰(zhàn)，而這個燈紅酒綠的社會充滿了形形色色的誘惑，他們以極大的耐力在抵御著這種誘惑、經受著拒絕誘惑的煎熬。二是他們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精神困境，特別是進城務工的農民工，他們的身份更加尷尬、陷入了進退失據的境地。在農村他們以城里人自居、在城市卻被當作鄉(xiāng)下人看待，盡管他們?yōu)槌鞘械陌l(fā)展繁榮作出難以想象的努力及不可磨滅的貢獻，但他們仍很難融入為之奮斗的城市，他們仍遭遇著城市人設置的種種壁壘，面臨著種種社會不公。他們無所適從，他們在深深的內心失衡中苦苦掙扎，他們在一定意義上成為了社會不穩(wěn)定的因素。因此在和平社會里對于他們的關注比對任何其他階層的關注顯得意義巨大。有學者認為，隨著經濟的發(fā)展、政府行為的倡導，農民地位已得到了提高，農民很快會從底層這個概念中消失。在筆者看來，無論時勢怎樣發(fā)展，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底層依舊會存在，而農民依舊是底層的大多數。即使在建國后的二十七年里，農民的地位空前高漲，農民受到了國家機器的無限推崇，但是他們的底層身份仍舊沒有改變，在那個時代仍舊很少有人自覺投身農村，即使有大多數或者是作秀、或者為形勢所迫。由于強大的社會慣性思維，今后農民們雖然創(chuàng)造了極大的財富但在社會中他們仍然會遭遇權利缺失和社會不公、他們的總體生存狀況仍然會令人堪憂，因此他們將會長久地成為我們這個時代關注的重點。

從意識形態(tài)方面來說，也需要作家們對農村、農民等底層進行關注。著名的經濟學家亞當·斯密曾給予了農村極高的評價：“可以恰當地說，城市的全部財富和生活資料都是從鄉(xiāng)村獲得的?！蔽覈且粋€農業(yè)大國，農民占人口總數的70%，但自20世紀80年代農民增收放緩以后，至今我國農民的收入仍處于低速增長狀態(tài)，與城鎮(zhèn)居民收入的高增長形成越來越大的反差。農村、農民在為城市奉獻自己的同時，自身卻沒有得到很好發(fā)展，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黨中央已經清醒地意識到了這點，把農村工作列入了工作中的重中之重，把農民問題看做是關系黨和國家前途命運的重大問題。中共中央總書記胡錦濤同志多次指出，“中國是一個農業(yè)大國，農村人口占多數，要在這樣的社會條件下領導人民進行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就要把農業(yè)、農村、農民問題作為必須緊緊抓住的全局性和根本性問題。”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也反復強調，“必須統(tǒng)籌城鄉(xiāng)發(fā)展，堅持把解決好‘三農’問題作為全黨工作的重中之重”，“必須堅持以人為本、執(zhí)政為民，著力發(fā)展以改善民生為重點的社會事業(yè)”。黨的十六屆五中全會提出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宏偉目標，并強調要“動員全社會力量關心、支持和參與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特別是2004年以來，中央連續(xù)五年發(fā)布了與農村、農業(yè)、農民相關的“中央一號文件”，顯示了黨中央對農村工作的空前重視和發(fā)展農村的堅定決心。農民作為一貫的弱勢群體，只有給予更多的關愛與重視，才能實現(xiàn)社會和諧安寧。我們的作家應占據道德高地，把農民等底層人物納入創(chuàng)作視野，反映他們的喜怒哀樂，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就會更容易寫出劃時代的作品，這也完全切合胡錦濤同志的科學發(fā)展觀。

底層敘事常見于小說，而其他文體相對淡化，報告文學尤為如此，許多報告文學作家熱衷于對政客、名人、大富豪們的事跡進行報道，甚至竭盡阿諛之能事，鮮有反映農民創(chuàng)業(yè)發(fā)家、記錄他們喜樂悲苦的自覺。劉翼平既是作家，又是從基層摸爬滾打后上來的官員，他更了解農民的疾苦，更了解農民的所想所需，他以作家、官員的良知與敏銳為我們送上了一部優(yōu)秀的長篇報告文學作品《腳手架》。該書取材順應時代訴求，全景式地記錄了改革開放30年來零陵山民由貧窮走向富裕的堅苦卓絕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真實而感人。以文學的方式參與介入底層與現(xiàn)實，不能簡單化地復制敘述客體，而應在敘述中呈現(xiàn)出作家的思想投射與獨特發(fā)現(xiàn)，這樣的作品才更深邃、更能引起讀者共鳴。以往的底層敘事作品大都調子灰暗，習慣苦難書寫、披露人物的生存困境、甚或對農村惡習陋習進行無意義展示，讀后讓人沉悶窒息。劉翼平的如椽之筆卻輕快靈活，他以飽含熱情的筆觸描寫農民工的陣痛與裂變，敘述他們的善良與執(zhí)著，歌頌他們在社會主義的建設中常人無法抵達的付出，最為重要的是劉翼平最后為我們描繪了農民工們創(chuàng)業(yè)的美好明天，他在偶然中通達了歷史必然，讓人精神為之一振，深受鼓舞。同時作為報告文學，劉翼平并不只作簡單地記錄、刻板的描述，而是以迸發(fā)的激情鮮明而生動地講述了一個個農民工的傳奇故事，可讀性強，美學價值高，成為了報告文學中從事底層寫作較好的范本。

《腳手架》是新時代農民偉大的贊歌，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價值。劉翼平講述的對象是零陵山民，是農民工，但是他們是底層的一個縮影，很具典型性，從而使得他的講述具有普遍的意義。他筆下的農民有傳統(tǒng)的一面，他們吃苦耐勞、堅韌執(zhí)著、鍥而不舍、不屈不撓，這種奮斗精神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的彰顯，是中國民眾發(fā)家致富的寶典。作者懷著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及知識分子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選取了一個個富有感召力的典型人物來精雕細琢。楊祿福成功之前歷盡坎坷。在南寧，他睡過大街、燒過鍋爐、撿過破爛，被解雇過、被誣陷過、給人下跪過，這一切都不能動搖他致富的決心，正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堅持下來后他成功了，擁有了千萬資產。唐玉清，曾經家徒四壁，一家六口住10平方米的住房，初一就輟了學，曾經為100元過年錢急哭、結婚后連給丈母娘家拜年的錢都沒有。走出家鄉(xiāng)闖蕩后，做過竹夾板生意，打了十年的馬丁，挽起他的衣服，手和腳上竟然是一個個被鐵花燙出來的疤印。盡管經歷了許多磨難，但他沒有放棄，仍鍥而不舍地追求，最后他擁有了2000多噸鋼管，把家人都帶了出來，全家擁有7臺小車、指揮著百多號人?！赌_手架》中楊祿福、唐玉清們的奮斗精神是國民奮斗前行的動力、是社會民眾學習的榜樣。對于日益急功近利、傳統(tǒng)正在遭受嘲弄的今天來說，這種奮斗精神的提倡更是意義非凡。另外一方面，他筆下的農民又被賦予了新質，他們善于適應改革形勢、順應時代潮流、投身社會發(fā)展，并在創(chuàng)業(yè)中極大地發(fā)揮了自己的勤勞善良、聰明才智。他們是“新時代特有的社會群體”，是“社會中積極向上、日新月異的一個階層”。30年來，6萬零陵人遷徙廣西南寧，“在原本不屬于他們的城市組成了一個個移民村、移民街”，特別是某個村1000多人，有780人到了南寧。“100多個大大小小的公司，占領了柳州、南寧80%的建筑外架市場，資產總值達50億元，來自大慶坪鄉(xiāng)九家灣村的楊迪龍，在描述他的資產時說，起碼要用兩列長火車才能拖走他的外架鋼管?！币氲秸紦麄兡X海的是“老死不離鄉(xiāng)”的傳統(tǒng)觀念。他們曾經一無所有、肚子都填不飽，甚至有的曾經結婚時家里裝不下婚床，只得把廢舊的磨坊用廢報紙糊好做婚房。這些農民工們的創(chuàng)業(yè)歷史不得不說是新時代可歌可泣的偉大壯舉。正是千千萬萬的楊祿福、唐玉清、楊木忠、蔣松兆、唐順福們不可替代的辛勤付出與努力奮斗，我們的國家才欣欣向榮、日益強大。劉翼平《腳手架》的標題寓意也是深刻的，“腳手架”寓示著農民工們不只是中國城市發(fā)展的腳手架，更是建設共和國這座大廈不可或缺的腳手架。腳手架高聳的姿態(tài)，實際上是農民工悲壯形象的寫照。由此，劉翼平在后記中激動地說：“我深深地感受到這個群體是了不起的”、“在我的心中，他們是一群真正的英雄”。正是對農民懷著深厚的感情和那片熱土的鐘愛，所以他在扉頁上恭恭敬敬地寫上：“謹以此書獻給新中國成立60周年，獻給改革開放30周年以來的農民工?！?/p>

從總體來說，中國農村還處在落后閉塞的狀態(tài)，中國農民還是底層的主體構成、是社會的弱勢群體。我們的作家們應多深入他們的生活、多為他們鼓與呼，以促使他們蛻變、化蛹為蝶。中國農民占中國人口的大多數，只有農村經濟發(fā)展了，農民的素質提高了，中國的經濟才能實現(xiàn)可持續(xù)發(fā)展，中國和諧社會的構建才能成為完全可能。反之，一個發(fā)達、和諧的中國又更能促使農村加速向前邁步，這是一個良性循環(huán)。換句話說，一個偉大的時代成就了農民，農民也能成就一個偉大的時代。因此，對底層人物、對農民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提煉他們學習的榜樣、營造鼓舞人心的社會氛圍，是時代進步、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從《腳手架》中，我看到了作家的良知、責任與道德，我看到了農村、農民的希望，我的面前展現(xiàn)了一幅中國經濟飛速發(fā)展的美好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