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symbol)一詞源自希臘文,原意是一種信物,指的是“人們把一塊木板(或種一件陶器)分成兩半,主客雙方各執(zhí)其一,再次見面時拼在一起,以示友愛”。幾經演變,其意義變成了“用一種形式作為一種概念的習慣代表”,即引申為任何觀念或事物的代表,凡能表達某種觀念及事物的符號或物品就叫做“象征”。 在文藝作品中,象征作為一種表現手法,被借以代表或暗示某種觀念事物,其基礎是理性的關聯(lián)、聯(lián)想、約定俗成、或者是偶然而非故意的相似;特別是以可視符號來表現看不見的事物,例如一種意念、一種品質,又如一個國家或一個社會之整體。可以這樣理解: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象征,旨在表征匿身于可視的意象背后的看不見的思想和事物,亦即展示事物背后的心靈隱秘和理念。
意象是以可感性形象作為外殼的主客觀的復合體。在文藝作品中,意象有時構成背景的一部分,有時前景化;有時一閃而過,有時反復出現。其中,反復出現的意象,在創(chuàng)作者的精心設計下,會不斷蓄積自身的能量,推動故事情節(jié)走向高潮,其象征作用也步步彰顯。電影《天浴》充分發(fā)揮了象征意象的優(yōu)勢,以一個個象征意象作為貫穿影片的線索,對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和深化主題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由陳沖導演、李小璐主演的電影《天浴》(Xiu Xiu --- The Sent-down Girl)根據作家嚴歌苓的同名短篇小說改編,榮獲1999年第35屆香港電影金馬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最佳女主角、最佳男主角、最佳電影音樂、最佳電影歌曲等七項大獎,榮獲法國水城、德國柏林等多項獎項,在當年《時代周刊》的“最受歡迎的電影”排名中位居第九。影片講述的是一個名叫文秀的16歲成都普通女孩兒,在那個“上山下鄉(xiāng)”的年代,離開親人,來到荒涼的康藏草原牧區(qū)。最初,文秀被派到奶粉場,隨后被選去跟藏民老金學習牧馬,說是學成歸來后由她組建“牧馬女子班”。從未與男性單獨相處的文秀和老金同住在一頂帳篷里。20年前,在一場與藏民的打斗中,老金被割掉生殖器,因而他并無一般男人的性欲妄念。文秀對他很快便從小心提防變成全然信賴。老金對這個十幾歲的純真小姑娘也疼愛有加,教她牧馬,為她做飯,為愛干凈的她修建簡陋的“浴池”進行“天浴”(露天洗?。瑸楸Wo她的安全擔憂操心。然而,過了約定的半年以后,場部沒有來接文秀回去,文秀開始焦躁不安起來。偶然經過老金這里的供銷員告訴了她當時的情形:許多知青已經回城,組織“牧馬女子班”的計劃早就不存在了,場部把沒有任何人事背景的她遺留在老金這里。這名供銷員利用文秀急切想回城的心理,利用花言巧語騙取了文秀的貞操后把她拋棄,并惡毒地把她出賣給了場部的其他干部。為了實現回城的愿望,文秀接二連三地當著老金的面出賣自己的肉體,然而,直到懷孕了也沒有達到回城的目的。老金實在看不下去,帶著文秀大鬧場部,得來的卻是更多的羞辱。老金在絕望之下射殺了文秀,后與其殉葬。
電影名為《天浴》,影片中的“水”有著重要的象征意義:清潔身體,凈化靈魂。文秀一次一次地用水清洗自己,她不僅想洗掉身體上的污痕,更想洗去內心的污穢(敗壞和墮落)。影片表現這一切的手法也入木三分:(1)當文秀還帶著明凈純真的少女情懷時,有充足的水,她在家里的浴盆中歡笑,母親在幫她洗?。唬?)剛到大草原,文秀在老金為她造的天然浴池里也洗得暢快,老金還拿著槍在旁邊為她驅走前來騷擾的人;(3)喘著粗氣的場部領導從文秀身上下來后,文秀想洗,卻只能從水壺里倒出一點水來;(4)后來文秀和更多的領導睡過,水壺里竟只能倒出冰塊了;(5)墮胎后,文秀到處找水,就連醫(yī)院的馬槽里只有一層厚厚的白雪,這時她輕輕地對老金說:“沒有水了”(她前面對老金說的一直是“還有水嗎?”)。在這里,水量的多少暗示著文秀的命運:純潔少女時,水量充足,文秀無憂無慮,洗得暢快;誘騙失貞后,水量有限,只有一水壺,勉強洗洗,已無法洗去真正的“污濁”,文秀步步走向墮落;最后,一滴水也沒有了,身體的污濁已經無法清除,文秀向往純潔的本性使她再也無法忍受身體的污濁,絕望中,死亡成了唯一的出路。
影片中,水的象征作用是通過多次出現的洗浴鏡頭來表現的。一個個洗浴鏡頭,揭示了主人公文秀由爛漫純潔的少女到破罐破摔任人發(fā)泄的“賣貨”,從最初洗浴時的羞赧防范到后來旁若無人、解衣便洗的墮落轉變,反映了文秀一步步走向墮落最終毀滅的過程。
故事從媽媽幫文秀洗浴開始講起,這時片中有一個片段暗示了文秀的命運。男同學在樓下叫她,正在洗浴的赤裸的文秀忙不迭地站起來,趴在窗臺上回應,被媽媽罵了一通才縮回澡盆。一個美麗而單純的女孩,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沒有防范,在那個高壓的社會,在那個連生存權都有疑問的年代,其命運可想而知。初到草原時,只有一頂帳篷,秀秀在兩人的床鋪之間拉上了一道簾子。當晚,秀秀在老金的鼾聲中慌亂地洗浴,鏡頭在昏暗的簾影上游移不定。[1]秀秀的到來使老金有了一些活氣。他在山坡上挖了個坑,鋪進塑料布為秀秀做了一個簡易浴池,自己坐在坡下背過身去。秀秀羞怯地脫下衣服鉆進池里,坡上是飄著云朵的純凈的藍天。[2]入夜,心滿意足的男人從秀秀身上爬起來回了場部,近乎虛脫的秀秀掙扎著要水。老金騎馬到十里外的河里打了一壺水來給她。秀秀卻將那壺水倒在盆里,艱難地坐起來清洗下身。這時,她已經懶得再拉上簾子。[3]
最后一次洗澡是在開拖拉機的男人走后,文秀已經懶得拉上簾子了,沒有了任何矜持與羞恥,她就那么背對著“沒有你的份”的老金脫光衣服,疲憊而麻木地擦洗著。最終,還是實在看不下眼去的老金用帽子蓋住了馬燈。
秀秀的內心是渴望純潔的,即使是身體被一次次地玷污,她對“干凈”仍有著下意識的向往。只有“水”才能還文秀以“干凈”。所以,“水”就成了解讀《天浴》的最重要意象。
蘋果在西方文化中具有豐富的象征作用。在拉丁文中,蘋果(malus)在詞形上很接近表示“壞、惡、罪”(malum)的單詞,所以在巴洛克藝術(Baroque Art)中,會經常出現骷髏頂著一只蘋果的造型,其意思是犯下原罪的代價就是死亡。在《希臘神話》中,不和女神厄里斯(Eris)扔下一個金蘋果,上面寫著“給最美麗的”,要求帕里斯(Paris)判決。帕里斯把金蘋果判給了愛神阿芙洛狄特(Aphrodite),他得到的回報是美女海倫(Helen),同時激怒了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a)和天后赫拉(Hera),結果引發(fā)了特洛伊戰(zhàn)爭。在這里,蘋果成了“禍根”。在《圣經》中,夏娃(Eve)禁不住蛇的引誘,偷吃了禁果,然后又給亞當(Adam)吃。因此,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了象征純潔崇高的伊甸園?!恶R太福音》中說,“引導我們走進罪惡的,不是罪惡,反是我們自身?!痹陔娪啊短煸 分?,紅蘋果表達了類似的象征作用,代表了物質和欲望的誘惑。文秀在廖無人煙的牧場,開始過得還算不錯,但她畢竟是城里來的女孩子,就算老金修了華清池也留不住她。場部過了約定的半年時間仍然不來接她回去,令她焦急不安,脾氣變得非常暴躁。回城的欲望為以后的情節(jié)埋下了伏筆。供銷員舜公河路過這里,看出了文秀的心思,吹噓自己如何神通廣大,能幫助文秀辦回城的手續(xù)。他還告訴文秀場部的女知青大部分都想方設法回城了,文秀可以跟他一起回城。這對文秀來說是極大的誘惑。臨走時,供銷員從懷里掏出了一個紅蘋果,文秀滿面羞澀、懷著愛情的憧憬接了過來。這其實不是愛情的果實,這是禁果。第二次,這個“小白臉”供銷員趁老金不在,邊喘著粗氣,邊剝文秀的衣服,用一句“同我一起回成都”就輕而易舉地奪走了文秀的初夜;而鏡頭的另一邊,老金在拾柴,趁鳥兒不在巢,掏了一窩鳥蛋。隨后的日子,文秀滿懷對愛情的企盼、對回城的憧憬,邊織毛衣邊等供銷員來接她。然而,她左等右等,供銷員再也沒有出現,等來的卻是個騎摩托車的干部。他說話的口氣和態(tài)度像個領導,最后要同文秀到帳蓬里“視察”一下,進入帳蓬時他從兜里拿出的還是一個蘋果。后來,一個又一個的場部干部來“視察”她的帳篷,每個人都給文秀一個充滿誘惑的紅蘋果,每個人都說自己很關鍵,能幫她爭取回城的指標,但真正給她的除了一個蘋果之外只是一次強奸。從文秀接過推銷員的第一個蘋果開始,就預示著她已經一步步地走近了罪惡墮落的深淵。紅蘋果成了各位領導來“臨幸”的道具和誘餌,文秀純潔的身體也一次一次被玷污,紅蘋果成了出賣肉體的唯一回報,回城的夢想遙不可及。一次次的引誘使文秀的身體越來越污濁、靈魂越來越骯臟,一個個紅蘋果逐漸將文秀引向死亡。
衛(wèi)生帶和草紙作為典型的女性用品,常常是避而不談、隱而不表,但在電影《天浴》中這兩種物品不僅沒有回避,反而在影片開頭處就給其以特寫:文秀在洗澡,母親在旁邊一邊給她準備草紙和衛(wèi)生帶,一邊囑咐:“我聽人家說那邊草紙粗得很,媽媽用我們家的味精票跟隔壁王奶奶換了點草紙票,以后身上來了月經,就用媽媽給你的紙用?!?對了,這個月經帶以后經常太陽曬一曬,要衛(wèi)生一點兒!”[4]
在這里,之所以把通常隱而不表的物品公開展示,除了表現導演陳沖和作者嚴歌苓要彰顯女性意識[5]之外,更重要的是因為衛(wèi)生帶和草紙在這里具有重要的象征作用:不僅代表了母愛,也象征了對文秀的保護。一個連洗澡還要母親幫助的懵懂女孩,要遠離家人到遙遠偏僻的康藏草原牧馬場作知青,母親在她臨行前親手準備的草紙和衛(wèi)生帶就成了對文秀貼身又貼心的保護。隨后還有兩個重要鏡頭:一是文秀初到老金的帳篷,剛剛鋪好床,就悄悄拿出媽媽準備的衛(wèi)生帶和一沓沓疊好的草紙,用紅紗巾包好,頭輕輕地靠在上面,文秀顯然是想家想媽媽了。當晚,文秀等到估計老金睡著后,才吹滅了馬燈,悄悄地開始洗。這時文秀有一定的警惕性和自我保護意識。另一個鏡頭是文秀計算著學習牧馬半年期滿,也就是場部該派人接她的時候。特寫鏡頭是:草紙只剩下兩沓了,馬上就要用完了。草紙和衛(wèi)生帶象征著精神保護和抵制誘惑的能力:開始一沓沓的草紙數量很多,文秀感覺很安全;后來只剩兩沓了,誘惑和危險已悄悄逼近;最后,草紙用完了,文秀失去了保護,失去了警惕性,才對隨后而來的以紅蘋果為代表的誘惑難以抗拒,一步步走向墮落的深淵。
萬花筒象征著對未來的憧憬、夢想,紅紗巾象征著美麗和對美的追求。
萬花筒是暗戀文秀的男同學送給她的。萬花筒中呈現的是千變萬化的虛擬圖景,這正好代表了文秀對未來的憧憬,代表了她回城的夢想,也象征著回城的誘惑。初到草原牧場,文秀經常對著萬花筒看了又看,她仿佛從中看到了成都繁華的人民南路,看到了花展,看到了親人?????。一位又一位領導找到文秀,到帳篷中“視察”,他們一個個滿意而歸,除了每人送給文秀一個蘋果和一次強奸外,從未有人再提回城的事。絕望之下,文秀摔碎了萬花筒,她的夢想也同樣破滅了。魯迅先生說過,悲劇就是把人間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你看。憧憬與破滅的強烈對比,深化了對主題的刻畫,突出了悲劇性。
紅紗巾是文秀從家里帶到草原的,當文秀滿懷期冀地站在草原上等待著場部派人接她回去時,就系著這條紅紗。對一個少女來說,紅紗巾就是對美的追求,充分展示出“少女情懷總是詩”的每一個青春少女愛美的天性。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生活的日益殘酷,這份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追求卻被無情地扼殺了。紗巾最后系在了文秀的頸上,是她要老金向自己的腳趾頭開槍的時刻,她打自己的腳趾頭下不了手。她整整齊齊地戴好了紗巾,作為陪伴她走向毀滅唯一的珍愛。戴著喜愛的紅紗巾走向毀滅,說明雖然自己已不純潔,但依然沒有放棄對美好事物的向往與追求,死亡成了回歸人性、讓靈魂得到潔凈的唯一選擇。文秀的死亡似乎是兩股不可調和的悖反力量的作用結果:為了自己的青春美貌必須出回城,而回城的代價是青春美貌的污損失卻。那么,死亡于是成了申明自己無比美麗和堅決離棄的不可避免的選擇。
電影《天浴》情節(jié)簡單,主要演員只有兩個,但簡單情節(jié)卻表達出深刻主題和強烈的悲劇效果,讓人看后不寒而栗,欲哭無淚;同時,前后情節(jié)連貫,相互呼應。這些效果的取得,靠的是影片當中一個個象征意象貫穿始末。所以,對這些意象的解讀,是打開這部電影的主題之門的金鑰匙。
注釋
[1][2][3]見小說《天浴》,嚴歌苓 著,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版。
[4]電影《天浴》對話,從2’40”到3’00”。
[5]類似的還有美國女作家伊娃?恩斯(Eve Ensler)的作品《陰道獨白》The Vagina Monologues,國內中山大學中文系女教授艾曉明曾導演中文版話劇《陰道獨白》。
[1]陳沖 導演. 電影《天浴》(Xiu Xiu---The Sent-down Girl),1998.
[2]希臘神話[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5.
[3]嚴歌苓. 天浴[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4]The Holy Bible---New International Version [M]. Michigan: International Bible Society, 1989.
[5]http://www.chuwangtai.cn/9.html
[6]http://article.hongxiu.com/a/2007-7-17/2237696.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