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鐵軍
這個公園在我們鄭州西郊,最早是一位馮姓軍閥埋葬陣亡將士的墓地,解放以后才改建成了勞動人民消閑娛樂的場所。
有個頭發(fā)灰白、勾肩僂背的臨時工,負責打掃全公園的道路和公廁,人們都管他叫老高頭。沒有人能說得清老高頭是什么時候來公園的,在人們視力可及的記憶里,老頭似乎就已經在這兒了,所以大家都覺得他一直就在這里。
老高頭早先住在公園偏僻角落的一間小屋里,那是間用磚頭和泥水搭蓋的臨時屋,除了住著老高頭外,還堆放著老高頭的灑掃和掏糞工具。更準確地說,它首先是一間堆放工具的倉庫,老高頭則是沾了這些工具歸他管的光才得以住在這里的。那一年夏秋之交,鄭州地區(qū)下了整整一禮拜的大暴雨,降雨量據后來報紙介紹說在有據可查的歷史上數第二,整個城市在雨后變成了一只浮在水上的破船,許多房屋都被積水浸泡得癱瘓了。老高頭的這問小屋本來就是湊和而成的,可想而知它是多么的不堪一擊,自然也未能逃脫房倒屋塌的厄運。換言之也就是在這次大雨之后,老高頭變成了一個無處棲身的人。無處棲身的老高頭萬般無奈,給公園里的一個飼養(yǎng)員提了兩瓶酒,由這個飼養(yǎng)員安排住進了一個關動物的籠子里。
那時候我們鄭州還沒有專門的動物園,但是幾個公園里都豢養(yǎng)有各種動物供人觀賞,等于就是后來鄭州動物園的前身。比較大型的動物,譬如獅虎熊羆之輩,當時都分門別類關在一種“田”字形的籠子里?;\子的后兩格兒是耐火磚砌成的巨大洞穴,分別供雌雄動物躲避風雨,前兩格兒則是鋼筋焊成的露天籠子,以便游人能夠真切地觀賞這些動物。而故事也就是由此發(fā)生的。那時候的社會還沒像現在這樣,正有意識地朝著福利社會轉型,現在的安居工程這類的新詞那時候都還沒有,沒有住房的人們只得自己想辦法。而就職于這個公園的沒房住的人們,想出的辦法現在人都會覺得聳人聽聞。就是以賄賂飼養(yǎng)員的形式,住進原本屬于動物的耐火磚洞穴里。那時候人們逛公園,經??梢妱游锘\子四周到處扯著電線晾著衣物,就是這些人們在此安家落戶的證明,說明在當時這種情況不是個別的。而老高頭現在也成了這些居民中的一人。
飼養(yǎng)員給老高頭安排的這個籠子是關大猩猩的。所以如此安排是因為這兒原本分關著一雄一雌兩只大猩猩,而就在老高頭小屋坍塌的前幾天,雌猩猩恰巧得了一種無名堂的病,獸醫(yī)把能用的法兒都用了也治不好,擔心這種怪病會傳染另一只雄猩猩,建議公園對這只雌猩猩實施安樂死,這樣一來“田”字格兒的一半便空了出來,正好可以用來住個人。老高頭將他的家當和工具搬過來時,恰逢飼養(yǎng)員用鐵鏈子鎖了雌猩猩往外牽,結果被他意外地看到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隔壁籠子里高大孔武的雄猩猩,仿佛不愿它的同類被牽走似的,揮舞雙拳、嗷嗷怪叫著撲上來,將隔離的鐵柵欄搖得亂響。而雌猩猩似也明白人們要把它往哪兒牽一樣,左沖右突、窮兇極惡地掙扎著,想回到雄猩猩那里去。飼養(yǎng)員一只手用力拽拉著鐵鏈子,一只手揮舞樹枝恫嚇著雄猩猩,顧得了頭顧不了腚,模樣就像俗話常說的十分的狼狽。最后費了小孩吃奶的勁兒,好不容易將雌猩猩拉出籠子鎖了鐵門。卻不料猛然間,人們聽到一聲震耳發(fā)聵的巨吼。只見籠中的雄猩猩仿佛激怒了似的,掄圓了兩只巨大多毛的巴掌,擂鼓一般“哐哐”猛打自己胸膛,而籠子外面的雌猩猩也兩眼通紅,猶如響應著什么似的,雙掌左右開弓地“哐哐”拍擊著自己的胸膛。老高頭以前從不知道大猩猩是如此剛烈暴戾的動物,一時間竟目瞪口呆地僵在了那里。
老高頭和大猩猩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老高頭移民到這里的頭一天,就用清掃道路時撿來的硬紙板,將隔離在洞穴和鐵籠間的柵欄全部封死了。由此可見,盡管這時他已與大猩猩成了事實上的鄰居,但內心里對這個鄰居的態(tài)度卻是井水不犯河水。想與其保持一種“各掃自家門前雪,莫管它人瓦上霜”的關系。但是事實很快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就在老高頭住到這里的當夜,正在睡夢中的他猛然聽到一聲拖長的曲折的哀嚎,那腔調就像戲曲中寡婦哭喪一樣的難聽。好半天他才意識到這嚎聲不是來自別處,而是來自隔壁大猩猩的風箱似的胸膛。這只大猩猩在深夜里不知由于什么原因,突如其來地嚎叫起來,聲音如哭如訴、游來蕩去、經久不絕,惹得公園里的獅虎狼猿們也此起彼伏地叫嘯著、呼吼著、哭嗥著、悲啼著,將秋夜渲染得又寒冷又空曠。老高頭從前居住的小屋在公園偏僻角落里。他從未如此貼近地聽到過獸類的嚎叫,凄厲刺耳的聲音攪擾得他整整一夜沒睡好覺。
如是情形持續(xù)了好幾天。幾天之后老高頭終于發(fā)現了一個秘密,那就是大猩猩所以徹夜嚎叫完全是饑餓所致,而導致大猩猩饑餓如此的原因非它,卻是飼養(yǎng)員將公園配給這個動物的水果扛回了家。這天黃昏老高頭看到下班回家的飼養(yǎng)員車后又帶著個簍,嘴上沒說心里卻這樣想:“獸兒們被關在籠子里,就像人被關在大牢里一樣,這人克扣它們口糧,就等于是克扣囚糧咧,這事兒做得可是虧心咧?!辈挥傻脤o辜的動物生出了幾分同情。正是出于這種同情心理,老高頭在做晚飯攪面湯時多添了一碗水,將多出的這碗稀湯給這個鄰居送了去。老高頭原以為他吃得慣的東西大猩猩不一定吃得慣,但是這只大猩猩顯然已經餓到了饑不擇食的程度,不僅吃了,而且吃得就像俗話常說的狼吞虎咽,恨不能將飯盆都囫圇吞下去。結果預料中的事情果然發(fā)生了,這天晚上大猩猩安靜得像個懂事的孩子,整個夜晚就像俗話常說的一夜無話,老高頭自從住進這里后頭一回睡了個踏實覺。
自此以后老高頭多了個習慣,每天傍晚攪面湯時,都像家里要來個客人似的,往鍋里多添一碗水。而自此以后大猩猩也多了個習慣,無論天色有多晚。都要喝了老高頭的湯才肯去睡覺,否則就像有什么心事未了無論如何睡不著。如此這般了一段時間后,發(fā)生了這么一件事兒。這天半夜老高頭睡得正酣著,猛然被一陣“乒乒乓乓”聲驚醒了,只見封擋在他和大猩猩之間的硬紙板。不知被什么東西拍打得亂顫抖,還沒容他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兒,硬紙板已被“嗤啦”撕扯下來一大塊,一只多毛巨掌憤憤然從窟窿里伸了過來。老高頭這才想起來這天晚上忘給大猩猩喂飯了,而大猩猩如此急頭怪臉很顯然是在提醒和責怪他。明白了這一點老高頭心里不由得樂開了。這事兒雖然不是很大,但對老高頭和大猩猩卻很重要,說明他們的關系已從這一刻起發(fā)生了實質性的變化,他們已從各不相干的陌生人變成了不分你我的一家人。只有彼此將對方視做一家人,才會省略不必要的客套和客氣。
老高頭原來這么認為。他和大猩猩的故事將以這樣的節(jié)奏不緊不慢一直敘述下去。就像一條河流會以它固有的節(jié)奏一直流淌下去一樣,中間不會發(fā)生任何停頓、間斷和休止。卻不料現實生活與他的這個想法相去甚遠。
時間轉眼到了這年的冬天。在這年的冬天里,我們鄭州和日本的福岡市結為了友好城市,先是我們的市長訪問了福岡,很快福岡市長也要回訪我們鄭州。那時候對外開放這樣的
口號才喊出來沒多久,我們鄭州這地方還難得一見像回事兒的外國人,所以從上到下都把日本人的這次來訪視做一件很大的事兒。大家都知道中國人有個好傳統(tǒng),那就是從不以窩窩囊囊的面貌迎接客人,而總是要把自己從里到外收拾得體體面面的,具體到我們鄭州也不例外,因此治理臟亂差便成了我們鄭州人那年冬天里的首要工作。
對這項工作抓得最緊的就是我們鄭州西郊這個公園,因為來訪的福岡市長屆時將向公園贈送他們的市樹,也就是說這些日本人很可能哪兒都不去但這個地方卻已經肯定了要去。這個公園的頭頭為此專門開了一個會,責成下面清除一切臟亂差現象,并制訂了嚴厲的獎懲措施,這使得整個事情看起來已不像是迎接客人,而更像是如臨大敵。這個會開到最后忽然有人問,咱們那么多職工穴居在動物籠子里,這種情況算不算臟亂差。這個情況頭頭以前不是不知道,但正因為見得多了反而熟視無睹了,現在被人一問一下子問出了一身冷汗——人類經過千百萬年的艱難進化,好不容易才走出了洞穴蛻脫了獸性,現在又回到動物居住的洞穴里,豈不等于又倒退到了千百萬年以前了么?這要是讓日本人看見了。不是在外國人面前把咱們的人格國格丟完了么?這個頭頭這么一想,不由慶幸幸虧這事兒發(fā)現得早。當即將此做為整個工作的重點,限期下面予以堅決清除。這次會議結束時,外面下起了這年冬天第一場雪,雪絮猶如紛紛揚揚的紙錢一般。很快為整個城市披裹上了孝衣素縞。這個頭頭見此情景,激動得張開雙臂面對蒼穹,連呼了幾聲阿彌陀佛。一場及時雪,將這個公園里一切不堪入目的東西都裝扮得如紗如玉般潔白。
當這場持續(xù)數天的大雪終于告一段落時,公園一班領導在頭頭帶領下,對清理工作進行了檢查驗收。正是在這次檢查驗收中他們發(fā)現,所有住在籠子里的職工迫于壓力都搬走了,只有一個叫做老高頭的臨時工沒有搬。
老高頭沒搬不是不想搬,而是實在沒地方可搬。
一個不知來自何處的老人,在這個城市里一無親二無故,就連賴以生存的這份工作都是臨時的,你讓他往哪兒搬?不用說一般人也會這么想。
但是這個公園的頭頭卻沒有這么想。由于這時全公園就剩了老高頭一個穴居人,這個頭頭很自然地將他認做了一個釘子戶,將他的無處可搬理解成了頂著不搬。一個小小不然的『臨時工,竟敢無視雇用他的單位的約束,就如同這個單位于他來說不痛不癢似的,可想而知將這個單位的絕對領導氣成了什么樣。這個氣呼呼的人二話不說來到籠子前,就像訓斥一個不聽話的孩子一樣,訓開了年紀跟自己爹差不多的老頭。激動使得他忘記了遣詞造句,想起來什么說什么,但是歸納起來意思只有一個,那就是責令老高頭立刻搬走:“你是人不是獸你明白么?這鐵籠子里是你住的地方么你就只管住進去了?做為一個人你連最起碼的自尊心都沒有了,說起來也是那么大歲數的人了,不是我罵你你也太不像話了!”
老高頭,一個掃地掏糞的臨時工,一個可有可無的老百姓,可以說一輩子都沒有一個當官的正眼看過他,這時卻被如此之大的一個官當面指罵,可想而知他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他被嚇得幾乎連話都不會說了。很可能正是老頭可憐巴巴的模樣,使得兩個旁觀的人終于看不過去了。當時圍觀的人很多,但由于多是這個公園的職工,而站在中間乍乍呼呼的卻是他們的領導,所以只敢在下面小聲議論,而不敢站出來說句反話,最后站出來的只有這兩個不相干的人。這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他們是到銀裝素裹的公園里照相玩的,無意間看到了發(fā)生在這里的這一幕,越看越覺得太不像話了,管閑事兒地指責這個公園的頭頭:“他不就是住錯了地方么,又不是錯上了賊船,至于你發(fā)那么大的火么?人和猩猩幾百萬年以前沒什么區(qū)別,都是爬著走路的動物,只是在后來的演變過程中,一部分進化成了會思考有感情的人,一部分退化成了不會思考沒有感情的獸。我們這話你明白么?其實區(qū)別人與獸的辦法很簡單,有感情有同情心的才是人。沒感情沒同情心的則是獸。”
年輕人的本意當然是想幫助弱小者,但是沒想到如此一來反而將事情復雜化了。這個頭頭很可能在外面算不得什么官,但在公園這一畝二分地里卻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即使說錯了也從未有人跟他犟過嘴?,F在卻被人當著一個臨時工的面說三道四,一時間被氣得臉都不怎么像臉了,而更像是一塊燒焦了的木頭。但是他的怒氣并沒有指向不認識的年輕人,跟這種人只會越糾纏越麻煩,而是更加集中地宣泄在了老高頭身上,就像俗話常說的不惱殺人的只惱遞刀的。這個怒不可遏的人幾乎是指點著老高頭的鼻子道:“最后再對你強調一次,你給我立刻搬出去!我把丑話說前頭呵,今天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要么你自己主動搬走,要么我開除你再找人替你搬走,怎么合適你自己看著辦吧。”就在頭頭說完這話準備離去時發(fā)生了一點兒意外,正是這個意外使得矛盾徹底激化了——
意外是鐵籠子里的大猩猩制造的。本來人們互相爭執(zhí)的時候,大猩猩一直無動于衷地坐在角落里,像個局外人似的旁觀著這一切。但是當頭頭的喊叫聲越來越高,終于高到尖銳刺耳的程度時,這個動物仿佛決定不再旁觀了似的,將大腦袋扎進褐色多毛的腿襠里,不知干了些什么勾當,然后搖搖擺擺站起身來,向著叫喊的人走了過去。因為大猩猩是面帶傻笑走過來的,頭頭還以為這個笨拙的動物是在向他表示友好呢,便也笑呵呵地迎了上去,其情景就像電視新聞中的白人國家元首親切會見黑人國家元首。但是就在他剛剛走到柵欄前,尚未來得及與之握手言歡時,對方的笑容剎時不見了,還沒等他做出任何反應,一片黃雨已從這個動物口中噴射而出,他像躲閃不及迎面而來的一輛灑水車似的,被淋了滿頭滿臉。猝不及防的頭頭呆立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溫熱臊臭的黃色液體不是別的,而是大猩猩的排泄物。意識到這一點的他表情立時僵化了,瞠目結舌了半天之后,幾乎是惡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一句話都沒說扭頭便走。頭頭此刻的一言不發(fā),其實比之此前的大喊大叫更危險。老高頭和大猩猩的故事結局就這樣被決定了是悲劇。
老高頭是在這天黃昏時候走的。正如頭頭威脅的那樣,他是被人驅逐而走的,驅趕他的是保衛(wèi)科的幾個年輕人。這幾個年輕人都是剛參加工作不久,不管什么時候走路都是橫行,他們就像電影里面破門而入的大兵似的,一些人將老頭推推搡搡地趕向門外,另一些人則將老頭的盆盆罐罐扔到了雪地里。
老高頭雖然辛苦勞累了一生,腰身早早地就佝僂了下去,但因為一生干的都是力氣活兒。身子骨看上去一直很硬朗。而此刻卻由于無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變得目光呆滯動作遲緩,臉上的褶皺更多更深了,腰身也佝僂得更彎更低了,仿佛眨眼間蒼老虛弱了很多。
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走出住所時,感到有什么東西在后面扯住了他,就如同衣角被樹枝荊棘掛住了似的。他用力掙了兩掙卻沒掙開,回頭一看,竟是大猩猩隔著柵欄抓著他的棉襖緊緊不放。老高頭在心里咕噥了一句:“我的
爺,你就別給我添亂了!”雙手使勁一拽,將棉襖從這個動物的掌中奪了出來。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畫面猶如閃回一般重新出現了。人們聽到了一聲凄絕慘絕的哀嚎,這嚎聲來自大猩猩風箱樣的胸膛。只見這只大猩猩仿佛受到了什么傷害似的,一聲接一聲哭腔哭調地嚎叫著。兩只巨大多毛的巴掌左右開弓“哐哐”拍擊著自己的胸膛,望著老高頭的眼中充滿了乞求和哀怨。
老高頭覺得腦袋“嗡”地響了一聲。直到這時,這個老人方才反應過來,原來拍打胸膛這個動作,是大猩猩之間彼此安慰、彼此依戀、彼此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直到這時。這個老人方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只大猩猩在挽留他呢。原來就在進化了的人們一心只想把他趕走的時候,退化成了獸的大猩猩卻在掏心窩子懇求他留下來呢。老高頭的喉頭剎時哽咽了。這個看起來蒼老虛弱不堪的人,也不知從哪兒來的那么大勁,“嗤啦”一聲撕開了外面的棉襖,撕開了貼身的布衣,裸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胸膛。他在人們瞠目結舌的注視下,也像大猩猩似的掄開雙拳。左右開弓拼命捶打著自己不堪一擊的胸膛,邊打邊用哭一般的嗓聲對這個動物道:“我的伙兒呵,我對不住你!我盡讓你喝面湯,不給你屹饃饃。我不是人,我是個獸,我不如獸……”“伙”音“懷”,在我們鄭州方言里是朋友的意思。
老高頭轉過身來時,混濁的淚水已經流得滿臉都是。
淚流滿面的老人就這樣走進了風雪里。誰也不知道他最后去向了何處。
這不是一篇杜撰的文章,而是我親見親歷的故事。故事中管閑事兒的男女年輕人非他,正是我和我現在的妻子當年的女友。正如故事中所講的,其時我們是到雪后的公園里拍照的,沒想到目睹了發(fā)生在冰天雪地里的這一幕。當時圍觀的人很多,但因為大多數都是這個公園的職工,而站在中間乍乍呼呼的卻是他們的領導,所以只敢在下面小聲議論,而不敢站出來說句反話。不過正是他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補充了這個故事中我看不到的那一部分。很久以來這個故事就像烙印在我心上的一塊傷痕,每每觸及都會令我感到說不出的悵然,我原以為它理所當然地,也會在更多人的心中鑿刻下不可磨滅的印跡,然而令我難過的是,當我為了撰寫此文,于幾天前重新尋訪故事發(fā)生的地方時,那里竟早已物是人非。早在幾年前我們鄭州便在東北郊建了專門的動物園。原來散落在各公園的動物都已被集中到那里,當年豢養(yǎng)這些動物的籠子也已拆除得一干二凈,改建成了由私人承包的兒童游樂場所。而這個公園里的職工更是換了一茬兒又一茬兒,這些人里有一部分甚至是在動物籠子拆除以后才來的,他們簡直連聽都沒聽說過,這兒曾有過一個被喚做老高頭的臨時工??傊_@個故事仿佛完全湮沒在了時間的沙塵里,除我之外已經再也沒人記得它了。這使得我的心情不由得更加惆悵,而這也正是我要把這段往事記錄成文的原因——那些大人物自會有歷史來記住他們,而我的責任卻是讓人們永遠也不要忘記,這世上還有許許多多自生自滅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