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嬌
我這個浪漫主義者,剛剛從天堂回來了!
回來上網(wǎng)用中文查“馬爾代夫”,出現(xiàn)的都是什么“浪漫天堂”之類的形容。只是這樣的形容無法映照我對那里的記憶,倒讓我覺得俗不可耐。
噢,當(dāng)然。我的馬爾代夫是非一般的天堂。
馬爾代夫是旅游者眼里的天堂。但我們可不是去馬爾代夫玩,而是去做“好事”的!雖然目的不一定像雷鋒般單純——我們學(xué)校派了幾個學(xué)生參加聯(lián)合國開發(fā)計劃署旗下的一個項目,去馬爾代夫做義工。這個項目進行了10年,據(jù)說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準(zhǔn)許在居民島上與當(dāng)?shù)厝诉M行交流活動,為島上的教育、文化事業(yè)做“貢獻”的項目。大多數(shù)人可能會被這個事實嚇倒,但這是真的:馬爾代夫不只是度假島,也不只是游客們生活在那里。有很多地方其實是與世隔絕的小島,島上的當(dāng)?shù)鼐用衽c南亞人樣貌相近,多數(shù)靠捕魚艱難為生。
我們就去了這樣一個叫Kendhikulhudhoo的島。由于島名前面部分的發(fā)音跟英文Candy相近,我就私底下給它取了個很甜蜜的名字——糖果島。聽說去糖果島要從馬列首都島坐6個小時的船,我去過馬爾代夫的朋友不信:搞錯了吧?遠些的度假島坐快艇15分鐘就能到啦。暈。我都說了不是度假島。
從新加坡出發(fā),堅持沒坐豪華的新航,我第一次有了如此糾結(jié)的旅程。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天,再加整整6個小時的船??斓降臅r候天都黑了,晚上浪大,我們的非豪華船坐得像是游樂場的“激流勇進”,玩2分鐘還好,6個小時,真的會吐的。我正翻江倒海,到了離島大概100米遠的淺灘,大船進不去停住了。我旁邊的人似乎吃了暈船藥,精神絕佳,說:“哇,太好了,游上岸游上岸!”我聽著直想吐他身上。
結(jié)果是一艘小漁船靠過來接我們。剛踩上木制漁船,就有種上了難民船的感覺。周圍擠滿了人卻一片漆黑,只有不時的探照燈和漁夫的吼聲。還眩暈著,可一抬頭看天空,幾乎淚流滿面——那滿天的繁星啊!我寫著的星星似乎沒有我們從小聽的故事里那份傳奇,但我真的沒有夸張那份感動。從小長在光和空氣污染嚴(yán)重的城市里,你還記得滿天繁星的樣子嗎?或者,看過滿天繁星的樣子嗎?
仰著腦袋,直到周圍聲音大起來,視線回歸地球,看見那個小島,沒什么亮光,站滿了黑黑的人影。像電影里文明世界的難民們到了一個遙遠的島上,我們被當(dāng)?shù)厝藝^著。一上島,沒注意到旁邊埋伏好的小女孩們突然歡歌快舞地歡迎我們。嚇一跳后有了到天堂的第一個微笑,多有意思的地方!
暫時不提我們在島上做的“好事”,因為一個才進入天堂的人多半是先被這個美麗的世界沖昏了頭。老師不準(zhǔn)我們私自下海,但馬爾代夫的海是一種誘惑,20米之內(nèi)是非常淺的蔚藍,然后逐漸變深,100米之外成深藍,但仍然神奇地清澈見底。在岸上便可以看到漸變的海,人稱三色藍,50米內(nèi)可見成群的魚。我們自嘲說隨便一條馬爾代夫的魚都比我們學(xué)校池塘里的觀賞魚好看。
這是實話。我們幾次跟當(dāng)?shù)厝巳ゲ遏~。他們特地為我們開了漁村最大的船,10多米長,開起來聲音像拖拉機。捕魚很艱苦,但我們激動得在那露天的木甲板上跳啊跳,走前走后。他們先在淺水區(qū)拉網(wǎng),捕些“小魚”作活餌。大概在離島100米左右的水域,我的天,真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水底下那些藍背魚??赡苁翘焯贸D隃嘏脑?幾個年輕的漁夫直接跳到水里拉網(wǎng),而不是我們聽說的從船上拽。網(wǎng)一拉上來,我們就開始歡呼??吹骄W(wǎng)里的小魚,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魚餌嗎?豈是美女魚可以形容!黃背藍肚的魚,水彩調(diào)不出來顏色的藍色小魚,深紫泛黑的魚……
直到他們開到深水區(qū)捕大魚,我們才開始接受事實。馬爾代夫為保護當(dāng)?shù)睾Q笊锝褂镁W(wǎng)捕大魚,所以漁夫們都在釣魚。他們抓起一條美女魚用魚鉤挖進肚子或腦袋里,看得我眼睛生疼,然后魚還活著,就扔進海里,放線捕魚,大概可以放八九十米長,船還在開,魚就被拖在后面。他們不像中國漁翁那么有耐心,最多5分鐘見沒有魚上鉤便把奄奄一息的小魚拖上來放甲板上,換另外一種魚。
好吧,我承認我把殘忍忘記得很快,只要喊上鉤了,我們立即就忘了那些可憐的小魚,而興奮地去拉另一條可憐的大魚。聽說捕魚在海外是一種運動,我這下體會到了。一條30千克的魚拼命掙扎再加上水的阻力已經(jīng)不好對付,何況你還得拖它六七十米。我發(fā)現(xiàn)自己挺細皮嫩肉的,不僅漁線割手,海魚也割手。小美女魚帶刺,魚鰭像拉起的易拉罐蓋子一般鋒利得讓人不敢碰,大魚的眼睛瞪得嚇?biāo)滥???雌饋砦覀兪怯悬c沒用。
其實我有一種錯覺:捕來的魚不該用來吃。它們真的太迷人了。除了那些“不起眼”的美女魚,我們捕到一條小小的鐮魚,感覺動畫片《海底總動員》里那條極酷的黑白相間的卡通魚突然一下出現(xiàn)在你眼前,拼命地呼吸;不小心拉起來一頭成年海龜,撲打著四肢發(fā)脾氣;還有他們這兒常見的黃翅金槍魚。我從小到大見到的都是什么魚罐頭上的劣質(zhì)圖片,當(dāng)看到從海里撈起來的金槍魚不免有一種挫敗感,好像吃豬肉長大卻不知道豬長什么樣似的。這個比喻真的很劣質(zhì),因為金槍魚不是豬,而是相當(dāng)有魄力的魚,全身堅硬,發(fā)出金屬一樣的光澤,跟其它抓起來的魚相比,它的生命力非常頑強。大多數(shù)魚,包括一條小鯊,拖上甲板就奄奄一息了。而那條金槍魚被魚叉刺過,還活蹦亂跳地掙扎了起碼10多分鐘。它有四十多千克重,卻只是條小魚。確實,成年金槍魚比成年人都要長。聽漁夫說以前能掙破網(wǎng)的只可能是金槍魚。有人形容釣到成年金槍魚像是跟一輛重約一噸、以時速60千米行駛的小轎車拔河。《美國國家地理》曾形容它們像陸地上獅子一般有魄力。
名符其實。我被迷倒了。
然后漁夫宣布,今天晚餐就是這個。我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像獅子那樣讓人崇拜的動物,突然變成剁碎的肉末,夾在面包里,完全想象不出它活著時的偉岸?!斑@是對我崇拜的生物的凌辱!”當(dāng)?shù)厝寺犃宋业目棺h大笑,說:“那吃什么?從古到今,這是神的禮物?!?/p>
啊,原來我對金槍魚的崇拜其實是對造物主的崇拜。在學(xué)校學(xué)的是對人類文明的崇拜,在天堂感受的是對自然之神的崇拜。他們對我說:“小女孩啊,‘神是偉大的?!焙唵?卻意義深長。
每年去糖果島的活動安排中都會包括,幫漁村修建一個公共設(shè)施,像小學(xué)、居民活動中心之類的。我們生平第一次在天堂干起了體力活,說起來很簡單——把海邊的沙子運到“工地”,然后加一點水泥拿模子做磚頭,再拿沙子混水泥開始搭建??蓪ξ覀冞@些酸秀才們來說真難。沙袋超級沉,沙灘上又曬,水泥灰重,吸著很難受,而那誘惑的海就在不遠處……還是當(dāng)?shù)氐臐O夫幫了我們不少。
又開始覺得我們沒用。
一個從劍橋大學(xué)畢業(yè)的英國人來糖果島做義工,當(dāng)了半年的老師。聽到我感慨后說,其實我們在糖果島本身就是一種祝福。“這里像天堂一樣美麗,但是你們不來的話,他們每天的生活基本上永遠都是重復(fù)的幸福:出海捕魚,看看落日和星星,爬爬椰子樹,踢踢西方人傳過來的足球……島上完全沒有事情發(fā)生。一輩子這樣也會悶的。你們帶來了很多新奇事和歡笑。”
這話不假,我們確實帶來很多島上沒見過的“新奇事”和搞笑。比如說我們這團里有個相當(dāng)大方的娘娘腔男生,糖果島居民可能沒見過那樣的男性,覺得他特別好玩,給他取了個當(dāng)?shù)孛纸蠥feef。當(dāng)無厘頭的Afeef碰到無厘頭的糖果島的小孩子們是最雷的時刻。
有必要說下這島上的小天使們。話說,我從小真沒怎么見過一個居民區(qū)可以有這么多孩子。一家起碼四五個,而且你會經(jīng)常很驚奇地發(fā)現(xiàn)昨天跑來跟你一起撿海螺的男孩子是今天送你花的小女孩的哥哥,到處都是親戚。閑暇又不出海時,我們就常常跟到處都是的小孩子玩。最后一天我們被漁村上的各家收養(yǎng)了,成了各家的孩子頭。但是孩子們似乎特別喜歡Afeef,所以Afeef家就聚滿了小天使,圍著他轉(zhuǎn)。很快他們就找到了最好玩的游戲,17個孩子圍著他問:“你到底叫Afeef還是Afeefa!” (Afeef 是男孩子的名字,Afeefa是女孩子的名字。)
“我叫Afeef!”
“什么?”
“Afeef!”
“Afeefa?”
“Afeef!Afeef!Afeef!”
“什么Afeef?Afeef是女孩子的名字?!?/p>
“是么?Afeef?”
“Afeefa?!?/p>
“噢,是。哦不……”
小孩子對這種對話樂此不疲,可能也算一年級英文口語練習(xí)吧。我們就旁觀人氣超高的Afeef被17個小孩子圍攻。就在Afeef要瘋了的時候,一個小男孩在一旁的樹林里找到一條半米多長的棕色小蛇,跑向Afeef喊“Afeefa”。
“什么!不是Afeef……”還沒說完就一聲驚天尖叫。
“你怕蛇!你是女孩子!Afeefa! ”小男孩抓起蛇就追著Afeef跑。我們可以從Afeef的尖叫聲推斷他們圍著這個漁村跑了一圈。漁村比我們學(xué)校小,整個村子現(xiàn)在都知道Afeef其實是Afeefa,全部笑倒了。
一天,我去看日落,從我住的地方大概走五分鐘就能到海邊。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幾個小孩子跟著我,看我轉(zhuǎn)頭就很不好意思地露出天使般的笑。我們都是這樣認識島上的小孩子的。我用英語喊:“嗨!你好嗎?”他們用英語答:“很好,謝謝,你呢?”不由想起我幼兒園時努力擠這幾句話跟偶爾遇到的外國人搭訕,又一陣感動。“你拿著什么?”“嗯,我家的小海龜?!蔽业奶焯冒?天使同時出現(xiàn)。所以我的海上日落多了一份美麗,天使們陪我走在岸邊,不時把小海龜放在沙上走走,遇到幾只螃蟹……小孩子們在海灘上發(fā)現(xiàn)一塊不知道從哪個人間沖來的廢棄床墊,就跑上去跳啊跳啊。笑聲、浪濤、海鷗、不遠的漁船、三色的海,和把海染紅的落日,我從沒見過這么絕對的浪漫美景……原來這種感覺叫做陶醉。
開始有幻象:那落日在海上鋪出一條金色蕩漾的路,通向一片輝煌……
但我不會被誘惑,不會選擇踏上那條路。
我腳下的糖果島就是天堂。我還要去哪里?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