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燦華
摘 要: 在小說《達洛維夫人》中,伍爾夫通過使用雙重敘事結構,對雙重敘事線索中兩位主人公的刻畫及其在小說結尾處的交匯,流露出對現(xiàn)實和生活的消極人生觀,以及對生命的矛盾態(tài)度。本文采用歷史傳記批評和敘事學理論,探討了小說中雙重敘事結構的深刻啟示作用——《達洛維夫人》是一部體現(xiàn)伍爾夫精神寫照的心靈自傳。
關鍵詞: 伍爾夫 《達洛維夫人》 雙重敘事結構 心理自傳
1.引言
《達洛維夫人》這部小說的敘事結構主要有兩個特點:第一,兩條平行的敘事線索;第二,兩條線索在小說結尾處交匯。雙重敘事結構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史詩《奧德賽》。在小說中伍爾夫刻意采用這種經典敘事方法,兩條平行敘事線索中的主人公克拉麗莎和賽普蒂默斯的相似性以及雙重敘事線索在小說結尾的交匯,都隱含著深刻的啟示。
本文通過歷史傳記批評,結合敘事學理論對《達洛維夫人》中雙重敘事結構進行分析,探討了伍爾夫采用雙重敘事結構在小說中的啟示作用。歷史傳記批評把文學作品視為作者的生平、思想及其所處時代的反映,甚至把作者視為其作品中某個人物原型。因此,歷史傳記批評認為,對文本的分析應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作者的生平;文本中展示的當時的社會準則,在文本中所展現(xiàn)的歷史環(huán)境;其他的一些能幫助我們理解文本的相關歷史資料。
2.平行貫穿小說的雙重敘述線索
在《達洛維夫人》這部小說中,伍爾夫同時使用了兩條平行的敘事線索:第一條線索是克拉麗莎準備派對的過程;第二條線索是關于塞普蒂默斯——一個患有狂想癥而向醫(yī)生求助以緩解其精神疾病的一戰(zhàn)老兵。
為什么伍爾夫刻意在小說中安排這樣兩條平行的敘事線索呢?為了探討這個問題,本文主要從以下兩點分析:首先,先前作家們和伍爾夫自創(chuàng)敘事理論的雙重影響;其次,伍爾夫的生活經歷,以及其對生命的矛盾態(tài)度。
2.1先前作家們和伍爾夫自創(chuàng)敘事理論的雙重影響
平行敘事結構并不是伍爾夫首創(chuàng)的新穎文學手法,它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史詩《奧德賽》。在這部史詩中,平行敘事結構被首次使用。這部史詩的兩條平行敘事線索分別是奧德修斯在特洛伊戰(zhàn)爭后歸家的旅程和忒勒馬科斯尋父的經歷。此后,這種結構一直受到詩人和作家的青睞并被采用,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維吉爾的《埃涅伊德》和喬伊斯的《尤利西斯》。
根據(jù)伍爾夫的書信,當創(chuàng)作《達洛維夫人》時,她重讀了古希臘經典作品和兩位現(xiàn)代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和詹姆斯·喬依斯的作品(Rose:132)。一方面,伍爾夫受到這些作品敘事結構的影響,另一方面,她與這些作家們對敘事中時空和人物心理有著共同的興趣并把這些問題帶入自己的作品中去探討。
但是,伍爾夫并不是簡單地借鑒先前作家們的敘事方法,她更把自己的文學理論用于寫作實踐來反映現(xiàn)實。同時,身為一個文學批評家,伍爾夫雖然對傳統(tǒng)文學方法進行了很多革新,但她從不徹底否定傳統(tǒng)。相反,在文學批評論文集《論小說與小說家》中,伍爾夫給予現(xiàn)實主義作家和作品很高的評價,包括笛福、奧斯丁、斯特恩、喬治·艾略特和哈代等作家及其作品。從主題、內容和結構等方面來看,《達洛維夫人》更像一部現(xiàn)實主義作品,它以一種類似于思想、感知和記憶在腦中活動的散碎的片斷的形式,努力通過表現(xiàn)小說中主要人物的瑣碎思想和行為來反映現(xiàn)實。
伍爾夫在《達洛維夫人》中也采用了《奧德賽》中的平行敘事結構,但通過對塞普蒂默斯和克拉麗莎心理和行為的描寫,兩部作品的平行敘事線索中主要人物及其處境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在《奧德賽》中,奧德修斯,一個為歸家與親人團圓不畏艱險執(zhí)著奮斗的偉大戰(zhàn)士,擁有著典型的荷馬式英雄的性格特征——充滿力量和勇氣,高貴,追求榮耀,對自己的權威充滿信心。而忒勒馬科斯,雖然在故事的開始顯得不成熟,缺乏經驗,抑郁甚至無能,但在其父奧德修斯歸來之后,他就蛻變成一個年輕的英雄,堅定地支持著奧德修斯。相比之下,在《達洛維夫人》中,克拉麗莎被塑造成一個閑散的家庭主婦,無趣地生活著,常常自問生活真正的意義。另一位主人公,塞普蒂默斯,飽受戰(zhàn)爭心理創(chuàng)傷,經?;靡娫趹?zhàn)爭中犧牲的好友伊萬。通過《達洛維夫人》與《奧德賽》兩條平行敘述線索中主人公的對比,伍爾夫試圖證明在現(xiàn)代社會已經不再有英雄和英雄行為,而只有庸人和碌碌無為的生活,現(xiàn)代社會已經墮落成為正如T.S.艾略特所描述的“荒原”,尤其是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
因此,通過經典敘事結構和自創(chuàng)文學理論的完美結合,伍爾夫成功地在作品中表達了自己的世界觀——現(xiàn)代社會已經退化,變得腐敗墮落。
2.2伍爾夫的生活經歷及對生命的矛盾態(tài)度
總的來說,伍爾夫的一生是不幸的。她在自傳《存在的瞬間》中提及她和姐姐曾遭受同母異父的哥哥的性侵犯,這給她留下了永久的精神創(chuàng)傷。在她年僅十三歲時,母親的去世使她第一次精神崩潰。父親相繼病逝,更給她難以承受的打擊。此后,她的一生都遭受著精神創(chuàng)傷的折磨。不幸的生活經歷,使她敏感而脆弱,優(yōu)雅而又神經質,一生都徘徊在優(yōu)雅和瘋癲之間。有人這樣描述伍爾夫的精神氣質:“她的記憶有著隱秘的兩面——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溫熱;一面是創(chuàng)造,一面是毀滅;一面鋪灑著天堂之光,一面燃燒著地獄之火?!痹诙啻巫詺⑽此熘?當瘋癲和幻聽等精神分裂的癥狀于1941年再次來襲,伍爾夫最終不堪忍受,投入了位于羅德麥爾她家附近的歐塞河,以悲劇形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在《達洛維夫人》中,兩條平行敘事線索的主人公克拉麗莎和塞普蒂默斯身上同時閃現(xiàn)著伍爾夫的影子。表面上,塞普蒂默斯與克拉麗莎似乎相當不同,但他表現(xiàn)出很多與克拉麗莎相似的心理和思想。他們都忍受著精神痛苦,都困惑于生活的意義,都努力地掙扎著為了同時維護自己的隱私并實現(xiàn)自己與別人交流的需要。塞普蒂默斯幾乎是克拉麗莎的翻版。
如果進一步對比伍爾夫、塞普蒂默斯與克拉麗莎,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不僅塞普蒂默斯和克拉麗莎之間,而且三人之間都存在許多相似之處:首先,他們都失去了自己的精神支柱——伍爾夫的父母,塞普蒂默斯的戰(zhàn)友伊萬和克拉麗莎的朋友薩莉;其次,他們都有一個溫柔體貼的丈夫或妻子,但是夫妻之間缺乏相互理解;最后,他們都在思考生與死的問題,伍爾夫甚至曾在1913年開始創(chuàng)作《達洛維夫人》前試圖自殺。
相對而言,伍爾夫與塞普蒂默斯更相似:第一,他們都經歷或目睹了戰(zhàn)爭的殘酷及其毀滅性的力量;第二,他們都忍受著精神創(chuàng)傷的折磨;第三,他們都以自殺的方式來逃避精神上折磨。
但是,我們應該更加關注的是兩條平行線索中的主人公克拉麗莎和塞普蒂默斯兩者之間的差異。雖然克拉麗莎像塞普蒂默斯一樣經常自問生活的真正意義,質疑幸福在世間存在的可能性,對自己的生活既充滿喜悅又感到恐懼,但是她也在自我反思:她不斷地努力,以在她對隱私的維護和與人溝通的需要之間,在她的內心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間取得平衡。而塞普默斯卻總是懷疑他人的誠信和善良,把自己與外界隔絕,生活在一個自己虛構的世界里。
正是因為兩者之間存在著顯著差異,克拉麗莎和塞普蒂默斯在面對生活中的不幸時最終作出了完全不同的選擇??死惿m然和塞普蒂默斯一樣敏銳地感受到生命中的壓力,但她的理智使她最終能接受現(xiàn)實并忍受痛苦。而塞普蒂默斯卻沒有屈服于他所痛恨的社會,他的精神創(chuàng)傷使他選擇了自殺逃避現(xiàn)實和擺脫痛苦。
承受著巨大的精神痛苦,伍爾夫的思想中同時存在著兩種矛盾的人生觀,正如哈姆雷特的困惑一樣——是生存還是毀滅。她對生與死的思考在《達洛維夫人》中得以體現(xiàn)。小說中理性的克拉麗莎和癲狂的塞普蒂默斯分別代表了伍爾夫矛盾人生觀的兩面,他們一起構成了完整的伍爾夫。
3.雙重敘述線索在小說結尾的交匯
伍爾夫小說中的人物常通過其所謂的“存在的瞬間”來感悟生命,即人物突然間通徹地洞察現(xiàn)實及其處境。伍爾夫在小說中弱化故事情節(jié),著重從人物的意識世界探索人物的內心情感,并試圖通過“存在的瞬間”這一藝術手法來尋求一種現(xiàn)實中的解脫之道。
兩條平行敘事線索直到小說的結尾才交匯在一起,也正是直到此刻兩條線索中的主人公才開始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塞普蒂默斯的思想常常與克拉麗莎相似,并在很多方面與她如出一人,隨著兩條線索的交匯,兩者在人生觀上理性與非理性的一線之隔顯得越來越模糊。根據(jù)作者的書信,伍爾夫原本的構思是安排克拉麗莎在小說結尾死去,但她后來在創(chuàng)作時為克拉麗莎創(chuàng)作了一個替身——塞普蒂默斯,塞普蒂默斯最終代替克拉麗莎在小說結束時不堪精神重負而自殺,而她則承受著痛苦繼續(xù)生活(Sellers:117)。鑒于伍爾夫、塞普蒂默斯與克拉麗莎三者諸多的相似之處,在兩條平行敘事線索交匯處,當已經成功舉辦了派對的克拉麗莎聽說塞普蒂默斯的死訊時,她思索著他對生命的放棄,這一幕正如現(xiàn)實中的伍爾夫面對生與死時的矛盾心理和深深思考一樣。
在派對上得知塞普蒂默斯自殺事件的克拉麗莎突然意識到塞普蒂默斯與自己有很多相似之處的那一刻,正是伍爾夫所稱的“頓悟”或“存在的瞬間”。通過代言人克拉麗莎,伍爾夫深深同情塞普蒂默斯,因為他們深處相似的處境,同樣遭受著無法擺脫的精神創(chuàng)傷;她理解塞普蒂默斯的自殺行為,因為現(xiàn)實中也有小說中的威廉爵士之流讓她精神崩潰;她甚至暗自欽佩塞普蒂默斯,更傾向于認為他通過結束自己的生命而真正守住了自己內心純粹的快樂。在小說結尾,伍爾夫還通過繼續(xù)忍受著痛苦的克拉麗莎的心理自白對塞普蒂默斯的自殺進行了深思:他的“死亡是一種挑戰(zhàn)”,他的自殺“不知何故,是她的災難——她的恥辱”。
因此,通過兩條平行敘事線索,克拉麗莎與塞普蒂默斯一起完整展現(xiàn)了伍爾夫充滿壓力的精神世界。同時,通過兩條敘事線索的交匯和小說結尾處克拉麗莎的心理自白,伍爾夫也流露出面對生與死的矛盾心理——是生存,還是毀滅。
4.結語
《達洛維夫人》不僅是一部側重人物心理刻畫的意識流小說,而且是一部體現(xiàn)伍爾夫精神寫照的心靈自傳。通過平行敘事結構,以及克拉麗莎和塞普蒂默斯結局的強烈對比,像塞普蒂默斯一樣不堪精神重負,又像克拉麗莎一樣掙扎生存的伍爾夫流露出對現(xiàn)實和生活的消極人生觀,以及對生命的矛盾態(tài)度。當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個充滿戰(zhàn)爭、疾病、彼此不理解不信任等痛苦的世界,伍爾夫最終選擇了塞普蒂默斯。畢竟,伍爾夫與小說中塞普蒂默斯的結局一樣,以自殺結束生命來擺脫痛苦不像是一個純粹的巧合。
參考文獻:
[1]伍爾夫著.翟世鏡譯.論小說與小說家.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
[2]Abel,Elizabeth.Narrative Structure(s)and Female Development:the Case of Mrs.Dalloway.Virginia Woolf.Ed.Bowlby,Rachel.New York:Longman Publishing,1992.
[3]Batchelor,John.Virginia Woolf:the Major Novel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
[4]Bell,Quentin.Virginia Woolf:a Biography.New York:Hogarth Press,1972.
[5]Bressler,Charles E.Literary Criticism:an Introduction to Theory and Practice.New Jersey:Prentice Hall,1994.
[6]Rose,Phyllis.Woman of Letters:a life of Virginia Woolf.London:Pandora Press,1986.
[7]Sellers,Susan.Virginia Woolfs diaries and letters.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Virginia Woolf.Ed.Roe,Sue,and Susan Sellers.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