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靈之地　沉潛之心

高曉濤

人們來到西藏，期望在這里找到自己所在的世界里沒有的幻象，如他們見到的美景一般誘人。的確，從視覺來看，這世界平均海拔最高的地域擁有地球上獨一無二的美景：天空廣袤，山巒巨大而荒蠻，高原湖水因純粹而現(xiàn)出不可思議的色澤，云朵在世界最通透的光線中懸停半空，召喚出如夢境般的時間滯停的錯覺，這一切都超出了想象。因而……或許……人們會繼續(xù)他們的想象，期望從這里的居民身上獲得能量，召喚出與外在美景相應(yīng)的心境，事實上，從西藏人五色的經(jīng)幡、牧人的袍袖、神秘的宗教儀軌以及寬廣無邊的風景中，這類幻象時刻被召喚出來……

茶碗

有一年搭卡車進西藏，從安多縣搭上了一輛大貨車，司機只有一個人，我很幸運地坐進了駕駛室。司機是個懷舊的人，看到我戴著一塊老上海機械手表，對我很有好感。我們邊走邊聊，大東風的駕駛室位置很高，前擋風玻璃寬大明亮、視野開闊，一望無際的青藏高原盡在眼前，十分享受。除了偶爾的過往車輛，多半是空曠無人的風景。所以當一面旗幟在遠方地平線上飄起，跟著在烈日下的兩三個人影時起時伏，你真的要懷疑是否是幻象了。然而這卻是這大地上最真實不過的一幕：朝佛者用身體丈量大地，前往圣城拉薩。另有一兩個人推著平板車，車上插著一面經(jīng)旗，為他們燒茶、化緣、做飯。他們要走兩三個月才能到達。司機是個信佛的人，每次遇到朝圣者，都要把車輕輕地靠過去，搖下車窗，遞給一個蘋果或者10塊錢。

第二天，我們遇到一個老人獨自一人推著平板車在公路上走，前后數(shù)十里，不見人煙。司機照舊把車靠過去，搖下車窗，老人沖我們笑。司機用藏語和老人聊了幾句，就把老人連人帶車扛進了車廂。車廂里已經(jīng)有幾個搭順風車的人了，裹著皮袍，即使刮風下雪，照樣能呼呼大睡。車子再次發(fā)動，司機沉默著開了一會兒，和我聊起老人的事。這個推平板車的老人和老伴兩個都是唐古拉山下的養(yǎng)路工，老兩口無子無女，在道班生活了十來年。一個月前，老伴過世了，老人推著平板車上了路，要去拉薩朝圣。那天黃昏，因為河水沖毀了路基，我們被困在念青唐古拉山下。眼看著今晚要在車上過夜了，裹著皮袍的那幾個牧人壘起三塊石頭，早有人撿來柴火，有人拎著水壺打來水燒起了茶，老人懷里揣著茶碗，高興地跑過來叫我們?nèi)ズ炔?。大家圍著火站著喝茶，我問老人，去完拉薩準備怎么辦。老人開心地笑著，給我數(shù)點他的計劃：“拉薩、桑耶、日喀則、阿里……”我問，沒錢了怎么辦？老人笑得眉毛都在飛，晃著手里的茶碗說：“只要有茶碗就有茶喝?！?/p>

禮拜

我斷斷續(xù)續(xù)在西藏工作、生活的日子里，時常被上了歲數(shù)的阿媽、阿爸們的面容所感動，這些面容充滿慈愛又歷經(jīng)風霜，鎮(zhèn)定、知足且安詳。當他們凝神觀望時，仿佛一棵老樹，每個枝葉都繁茂而內(nèi)斂。每年藏歷四月，拉薩木如寧巴的“念嘛呢”節(jié)上，院子里坐滿了這些老人，總有一二百人吧。他們用一片嗡嗡的誦經(jīng)聲應(yīng)和著空氣，我每次都會駐留許久，會有阿媽微笑著挪開本來就擁擠的地鋪，請你入座。單是坐在他們中間，就感到安詳、快樂。這一個月內(nèi)老人們?nèi)粘龆鴣?，日落而去，一起分享簡陋的伙食，一起念頌嘛呢?jīng)咒。只要你坐在那里，吃飯就有你的一份，一切平等大同如烏托邦。

上了歲數(shù)的西藏人身上都有這樣一份伴隨著安詳而來的鎮(zhèn)定。特別是他們做大禮拜的時候，雖然腿腳不太方便，但每一個動作都緩慢、清晰而嚴謹。說話如舒緩山岳，舉止似水柔暢，且隨著年歲的增長而愈益。

有一年從米林派鎮(zhèn)沿雅魯藏布江深入大峽谷腹地，左岸最后一個自然村只有父子兩戶人家，屋前屋后野花遍布，如世外桃源。主人雖沒有讀過書，然而談史論道，見解高遠，關(guān)鍵是全身上下流溢著一種靈動的從容，與窗外幽谷、茂樹、花影及不絕于耳的雅魯藏布江水滔滔相和。那天我們?yōu)檫@“化外”之處的對談感嘆良久，乃知佛法教化之能。

生靈

許多西藏人自小便具有與其年齡不相稱的無畏與從容。2004年我們進大峽谷時，在轉(zhuǎn)運站請的向?qū)?、平措和瓊次利，一個個不過十八九歲，但穩(wěn)重可靠，擔當?shù)闷鹛诫U小隊的精神支柱。一路上，遇山開路、逢水架橋、燒茶做飯、打點行程，全靠他們。因我們走的是無人區(qū)，又正趕上雨季，困難重重。在最后前往加拉森當?shù)穆飞?，在叢林中用砍刀砍出一條路，卻遭遇狗熊新鮮的糞便，和它巨大身體在密竹間壓平的小空地?？瓷先ス沸芫驮诟浇?，我們嚇出一身汗，但少年向?qū)娌桓纳?，沒有絲毫慌張，讓我們走在他們身后，一邊在前開路，一邊大聲怪叫，以制造聲勢，驚走狗熊。但這樣的勇猛少年卻在后來露出恐懼的神色。那是同行中有人在寺廟廢墟中撿到一枚上等綠松石，并打算帶下山去時，兩個少年面露懼色，堅持讓他原物奉還山林，才安心帶我們下山。

西藏人的這種態(tài)度其實大有深意，那就是將山林湖海、世間生靈視為神佛意旨的化現(xiàn)。因而當你的行為舉止合乎佛陀的教化，即沒有任何恐懼，可以從容面對一切，包括生死。但是如果起了不該有的貪念、生起邪見，便失去了鎮(zhèn)定和從容。特別是修行者們，往往居住在深山、密林或山崖。據(jù)說，一個修行很好的人，心中沒有一絲貪念，猛獸也不會傷害他，因而他們可以安居在我們認為是充滿危險的地域。

這種對環(huán)境的態(tài)度決定了西藏人面對自然與生活沒有任何急功近利的心態(tài)。西藏人經(jīng)常舉行放生的儀軌。在拉薩河邊常常會看到人們拎著從市場買來的魚，放生在拉薩河中。在一些神山（如苯日神山）的轉(zhuǎn)山道上，還有專門的施食處，鳥雀和小獸在這里與人們和諧相處。有些地方，人們還以一種“日卦”的方式來保護山林，即由活佛劃定保護區(qū)域，不得砍伐樹木和漁獵。比起西藏人與自然的一致，好萊塢電影《阿凡達》談及的與自然的鏈接、上傳、下載只是觸及了皮毛。人與自然的一致，成為人安居于天地的前提。西藏人視一切生命為“有情”，世間萬物統(tǒng)攝于悲心之中，以超越一切對立。

（李劍摘自《新旅行》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