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美國環(huán)境倫理學家霍爾姆斯·羅爾斯頓說:“每一條河流,每一只海鷗,都是一次性的事件,其發(fā)生由多種力、規(guī)律與偶然因素確定……例如,一只小郊狼蓄勢要撲向一只松鼠時,一塊巖石因冰凍膨脹而松動,并滾下山坡,這分散了狼的注意力,也使獵物警覺,于是松鼠跑掉了……這些原本無關的元素撞到一起,便顯示出一種野性。”我覺得,這是對野性最好的闡釋。野性之美,即大自然的動態(tài)之美,即偶發(fā)和未知之美,它運用的是自己的邏輯,顯示的是蓬勃的本能,是不被控制和未馴化的原始力量,它超越人的意志和想象,位于人類經驗和見識之外。
在北京,有一些著名的植物景點,像香山的紅葉、玉淵潭的櫻花、北海的蓮池、釣魚臺的銀杏……每年的某個時節(jié),報紙電視都要扮演花媒的角色,除渲染對方的妖嬈,并叮囑尋芳的路線、日程、方案等細節(jié)。比如春天,玉淵潭網站的訪問量就會激增,因為有早、中、晚櫻花的花訊,像天氣預報一樣精準。美則美矣,但這種蜂擁而至的哄搶式消費,尤其被人工“雙規(guī)”——規(guī)定時間、規(guī)定地點的計劃性綻放,再加上門票交易環(huán)節(jié),使得這一切更像一場演出……除了印證已知,除了視覺對色彩的消費,它不再給你額外驚喜。所以,這些風物我涉獵一次后,便沒了再訪的沖動和理由。
日子長了,這些景致在北京人心目中,便沉淀為一種季節(jié)印象,甚至代指起了時令來,比如很多文章開頭會寫道:“當香山楓葉紅了的時候……”“玉淵潭的櫻花又開了……”這樣的花開花落,呼應的是經驗和日歷,精神上往往無動于衷。
種植型風景,本質上和莊稼、高樓大廈一樣,屬人類的方案產品和預定之物,乃勞動成果之一。它企圖明晰,排斥意外,追求秩序和嚴謹,比如玉淵潭櫻花,每株樹都被編了號,據(jù)品種、花期、色系、比例,被分配以特定區(qū)域、崗位和功能,總之,這是一套被充分預謀和策劃的美學體系,像鳥巢升起的奧運焰火一樣。一個人注視璀璨焰火,和瞥見天際流星,感受截然不同。前者是工程之美,后者屬野性之燦,前者你可以去夸獎張藝謀,而后者導演是大自然,你無從感激,只會對天地頓生敬意。
荒野的最大特征,即獨立于人的意志之外,它和文明無關。
有一次,指導一檔電視旅行節(jié)目,用我的話說,這是一個逃離都市的精神私奔者的故事。在云南拍攝時,有個鏡頭,臺灣主持人在路邊摘了一朵花,興奮地喊:野玫瑰!我對她說:你若能發(fā)現(xiàn)一朵“不知名的花”就好了。說白了,作為一個帶觀眾去遠方的背包客,我是希望她走得再狂野和不規(guī)則一些,能采集到大自然的一點野性,能邂逅更多的未知與陌生,如此,才堪稱“在那遙遠的地方”。遠方之魅力和誘惑,就在于其美學方向和都市經驗是相反的,而玫瑰一詞,文氣太重,香水味太嗆鼻了——它頂多會讓我想起情人節(jié)、酒吧或花店,它甚至扼殺想象。
有則電視廣告,描繪的是一頭快被淹死的北極熊。擅游的北極熊會溺水?是,因為無冰層可攀了。再過20年,北冰洋將成為北水洋,只剩下水,無情之水??茖W家預測,按現(xiàn)今溫室化速度,乞力馬扎羅的雪將在十幾年后消逝,對這座偉大的赤道山脈來說,那抹白色披肩不僅是野性之美,也是神性象征。在我眼里,這悲劇不亞于馬克思肖像被偷剃了胡子,沒了它,偉人的尊嚴和標志蕩然無存,那會是另一個人,誰也不敢與之相認了。2009年10月17日,印度洋島國馬爾代夫上演了一場被稱為“政治行為藝術”的悲情劇??偨y(tǒng)納希德和14名內閣部長佩戴呼吸器,在6米深的海底舉行了一次內閣會議。研究報告稱,若全球變暖趨勢不被遏制,本世紀內,這個由上千個小島組成的國家將被海水淹沒。就在此舉一個多月后,喜馬拉雅山也上演了同樣的一幕。為表達對冰川速融的擔憂,尼泊爾總理與20多名內閣部長,戴著氧氣罩,空降在海拔5242米的珠穆朗瑪峰地區(qū),不遠處的珠峰大本營,正是各國登山者向峰頂沖刺的起點。而幾天之后,在丹麥哥本哈根,在被稱作“拯救人類最后機會”的全球氣候大會上,一位斐濟女代表在演講現(xiàn)場失聲痛哭,因為她的家鄉(xiāng)——那個以碧海藍天、潔白沙灘和嫵媚棕櫚樹著稱的島國,已四面楚歌、搖搖欲墜……
這些都是人類成就殺死自然成就的顯赫事例,而隱蔽的個案,就是每天發(fā)生在眼皮底下的常態(tài)細節(jié):減損的湖泊、蕩平的叢林、削矮的山頭、人工降雨和催雪、被篡改結構和元素的土地、時刻消逝的物種——就在人們熱望大熊貓、藏羚羊、白鰭豚這些明星動物的同時,大量鮮為人知的生命,正黯淡地隕落。若真有上帝,恐怕每天都忙于一件事:主持追悼會并敲響喪鐘。
其實,在感情和審美上,現(xiàn)代人并非歧視自然成就,恰恰相反,人們酷愛大自然,像張家界的旅游口號即“來到張家界,回歸大自然”。我們把離開自己的成就去拜謁大自然的成就,叫做旅游。對于荒野,大家更是心儀,那么多人被野外觀鳥、西域探險、汽車拉力賽搞得神魂顛倒。
只是人類的另一種能量——物質和經濟欲望、征服和攫取欲望、創(chuàng)造和成就歷史的欲望、無限消費和窮盡一切的欲望——太強烈太旺盛了,這導致人們一邊爭寵最后的荒野,一邊做著拓荒的技術準備;一面上演著贊美與愧疚,一面欲罷不能地磨刀霍霍。這種身心矛盾和精神分裂,其情形就像戒毒。
比爾·麥克基本在《自然的終結》中說:“我們作為一種獨立的力量已經終結了自然,從每一立方米的空氣、溫度計的每一次上升中都可以找到我們的欲求、習慣和欲望?!?/p>
從“香格里拉”情結到“可可西里”現(xiàn)實,精神上的縹緲務虛與操作上的極度實用,自然之子的謙卑與萬物君主的自詡……人類左右開弓,若無其事?lián)澴约憾狻?/p>
我們現(xiàn)在所干的一切,現(xiàn)在的揮霍水準,差不多是以一千個地球為假設庫存和消耗前提的,但事實是:只有一個地球!
(劉榮摘自《海燕·都市美文》2010年第2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