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小時候,我很寂寞。爸爸在南京尚未調(diào)回上海,姐姐上學(xué),阿姨在廚房燒飯,媽媽呢,則在小房間里,把門關(guān)得很嚴(yán),不知道在干什么。我覺得這樣無視我的存在,完全是不應(yīng)該的。當(dāng)我玩膩了一切玩具以后,便敲起小房間的門,要求進去。必須使勁地敲,門才會打開,因為媽媽耳朵里塞著兩團棉花,輕了聽不見。開了門,媽媽厲聲問道:“你要干什么?”
“我,我要……”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究竟是要什么,“我要一粒糖,或者一塊餅干?!眿寢寪阑鸬卣f:“你把我的思路打斷了。”
我撅著嘴,心里是一樣的惱火,思路算什么?難道比我的寂寞還重要?
“我的思路,斷了!你知道嗎?好。我給你三粒糖,時針走到這里,吃第一粒,走到這里,吃第二?!辉S再敲門了?!?/p>
我不知道這思路是什么,竟然需要插上門,用棉花堵起耳朵,需要把我都犧牲掉來保護它,我自以為自己對于媽媽是極重要的。我心里是又生氣又委屈又莫名其妙!
后來,我長大了,長得很大,自以為有了些閱歷,又自以為有了些見解,于是大著膽子拿起筆來寫東西了。
當(dāng)腦子里火花般閃過一個念頭的時候,我會在半夜從床上翻身坐起,拖過一張紙,或者丟下手里的工作,在辦公桌抽屜里匆匆記下幾個字;當(dāng)那閃念清晰起來,像一條連綿的小溪那樣不絕地流淌起來,我便忘了吃飯,忘了睡覺,忘了自身的存在,忘了身外的一切;有時候,那思緒會像一條小船那樣擱淺,于是我坐立不寧,心情煩躁,無緣無故地發(fā)火,一下子得罪了很多人;待到峰回路轉(zhuǎn),豁然開朗,我看著誰都可親,看著什么都可愛,世界多么好啊,而自己,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長大了,我懂了,這就是思路,這是條折磨人的路,又是條充滿歡樂的路。這么苦苦而又甜甜地走著這路,究竟是為什么?似乎只是為了“使一種可存在也可不存在的東西變?yōu)榇嬖诘摹薄?/p>
(月月鳥摘自《成都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