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潔
(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文化研究(Culture study)并不是簡單地對文化進行研究(the study of culture),而是作為一個專有詞匯特指產生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風靡西方文藝理論界三十年的批評流派。然而,事實上,由于文化研究的研究客體是文化現(xiàn)象,而文化現(xiàn)象的含義之廣、之深似乎又很難用“流派”一詞進行簡單概括,同時,與其他西方文藝批評理論相比,文化研究并沒有現(xiàn)成的理論套路,“即使所謂的‘文化研究理論’大都也是舶來品,而且不成系統(tǒng)”,[1]因此文化研究看似容易,實則比其他批評理論的內容更加繁雜。
進入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中國國內盛行起了文化研究的風潮。其中,一方面有國際學術界的原因,即八十年代正是文化研究的黃金時代,英國成立了“文化研究學會”(Culture Studies Association),同時文化研究也開始普及,在加拿大、美國及澳大利亞等地也得到迅猛發(fā)展。另一方面,正如陶東風在《文化研究·西方與中國》一書中指出的:“文化研究在九十年代中國出現(xiàn)并迅速發(fā)展的根本動力還是來自中國現(xiàn)實社會文化的要求,而不是西方文化研究的理論旅行?!保?]因為文化研究既然是以文化現(xiàn)象作為研究課題,那它必然需要扎根于自己的社會文化土壤,如果只是簡單地使用西方文化研究中所謂“理論”或“方法”來看中國文化現(xiàn)象的話顯然是行不通的。當然,這并不是說要拋棄西方文化研究的原則,而是說在研究策略和方法上扎根本土文化,認識到中國與西方社會的不同。
提及文化研究批評理論,我想首先要弄清楚一個最基本也是最復雜的問題,即“何為文化(culture)”,在此就中、西方對文化(culture)的定義作一些簡短的說明。漢語中“文”與“化”并聯(lián)使用,較早見于戰(zhàn)國末年的《易經(jīng)》:“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边@里的“天文”是指天道,即自然規(guī)律,“人文”指人倫,即社會規(guī)律。西漢以后,“文”與“化”方合成為一個詞,表示對人的性情、品德修養(yǎng)的陶冶。英語中的“culture一詞最早用于中世紀,意為栽培作物,養(yǎng)殖牲畜,之后不久,它又指培養(yǎng)人的精神,教育人的德操,陶冶人的思想”。[1]由此可以看出,不管東方還是西方,對文化(culture)一詞的解釋都是相當廣泛的,幾乎牽涉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作為一種文藝批評流派的文化研究,其“文化”又應當作何解釋呢?英國文化研究的重要理論先驅威廉姆斯指出:“從本質上,文化也是整個生活方式。”按威廉姆斯的解釋,文化同時包括物質與象征的領域,并且二者之間不存在上下、從屬關系。文化研究應探究兩者之間的關系,即文化研究是要關注文化與其他社會活動領域間的關系,從總體上把握社會全部,而不是僅僅把文化看作是一個孤立自足的整體。
文化研究雖然沒有現(xiàn)成的理論套路可循,但絕非沒有原則或說是沒有特點的。我認為文化研究的特點從其一開始在英國產生、發(fā)展這一事實中可窺一斑。眾所周知,英國對自己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極為自豪,所謂的貴族文化一直占據(jù)主導地位,而大眾文化則居于最底層,是沒有文化階層的“文化”,始終受著“精英文化”的譴責和抵制。然而二戰(zhàn)之后,情況發(fā)生了改變,隨著個人收入差別的縮小,社會福利制度的完善,以及電視等媒體的普及,精英文化日益面臨著庸俗文化的沖擊,大眾文化逐漸擺脫了往日地位而成為一種不容忽視的社會現(xiàn)象。英國文化研究的理論奠基人霍格特和威廉姆斯作為大眾文化的代表,不論是對自身的維護還是對精英文化的批評,可以說都是對目前為止的意識形態(tài)的反擊和顛覆。由此,我們看到了文化研究的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即對現(xiàn)有意識形態(tài)的反抗。換言之,“對于文化與權力之間關系的關注,對于支配性權勢集團及其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對于被統(tǒng)治的社會邊緣群體的文化反抗資源的挖掘,是文化研究的靈魂與精髓”。[2]因此,不可避免的,文化研究帶有較強的政治性。需要強調的是,在此所說的“意識形態(tài)”是一種全面的、涉及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正是文化研究理論的這一特點,我們看到了后來出現(xiàn)的諸如女性主義、性別研究、新歷史主義等文藝批評流派。這些無一不是反抗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形成的理論。
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產生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作者耗費了5年心血構筑而成。我想在談《白鹿原》之前,有必要將那一時代的背景作一點簡要的說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也就是文革結束后不久,中國的文化思想界便掀起了一股反思的潮流,“其反思的對象以中華民族的百年歷史進程為主,涉及政治、經(jīng)濟、文化、藝術、宗教、軍事、道德、學術等幾乎所有社會生活的領域。……當其初起之時,是以接續(xù)傷痕文學并很快浸卷文壇的‘反思文學’為先導的,到八十年代中期,這種反思開始突破純政治的界限,有了更多的文化方面的探索與叩問,甚至出現(xiàn)了相當自覺的文化傳統(tǒng)的溯源,這就在文學潮流上演變出了名噪一時的‘文化尋根’小說”。[4]中國的“文化尋根”思潮并非只體現(xiàn)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而是一種理論與創(chuàng)作并行的文學思潮,揭開這場“文化尋根”大討論序幕的是韓少功、阿城等人。韓少功在1985年第四期的《作家》雜志上發(fā)表了《文學的根》一文,提出:“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該植于民族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則也難茂?!本攀甏醭霈F(xiàn)的《白鹿原》無疑是綜合了七十年代“反思文學”和八十年代“文化尋根”思潮的成果。不難想象,在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政治、經(jīng)濟制度的改革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個社會。社會主義的政治制度和市場經(jīng)濟的經(jīng)濟體制確立,人民生活水平日益上升,物質、精神生活不斷豐富。但是,與此同時,由于國際、國內交流不斷加深,許多新鮮事物涌進,形成了一種“東西結合”或者說是“半土半洋”的奇特文化現(xiàn)象,并且大行其道。就在人們思想開始解放但又尚未完全解放之時,中國的知識分子對當時社會流行的、通俗的、大眾文化的思考,以及對傳統(tǒng)文化的回顧,可以說正是對當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一種抵抗。《白鹿原》正是誕生在這種抵抗之中,它關注著強勢的主流文化與弱勢的邊緣文化,但我們卻無法輕易讀出它的價值取向。但它既是產生于“文化尋根”熱潮的背景之下,我想其中的價值取向已不言而喻了,即使不捍衛(wèi)邊緣文化,也絕不是主流文化的倡導者。
很難用簡短的話語概括《白鹿原》的故事??傮w上,它是一部家族的興衰史。首先,從時間跨度上來說,小說從清末寫起,故事一直發(fā)展到解放之后,歷時半個世紀。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則是在關中的白鹿原。這是一個真實的地方,也正是作者生活多年的地方,因此他才能深刻地把握這一地域的文化特征。故事的第一主人公——族長白嘉軒,是白姓和鹿姓兩家之長,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要維護宗法文化。然而,他的一生卻是一個悲劇。長子白孝文——也是下一任族長的繼承人——自小受到父親嚴格的道德教育,對父親的一言一行耳濡目染,深知作為一名族長所應盡的責任和所要遵循的道德規(guī)范,然而最終卻沒能經(jīng)受住田小娥的誘惑,以致傾家蕩產,甚至害死黑娃。這實在是與父親對他的教育形成了鮮明對比,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諷刺。而女兒白靈,聰明伶俐,卻不顧父親反對,加入了共產黨。在白嘉軒的宗法觀念中,不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唯一值得信賴的還是幾千年來的宗法制。守住白鹿原上的宗祠是他最重要的責任。于是,他與一直疼愛的女兒斷絕了關系,直至多年之后才得知女兒早已身亡的消息??梢哉f正是白嘉軒頑固地恪守宗法禮俗才導致了這出悲劇。到此,有人會說陳忠實寫《白鹿原》根本不是一種“文化尋根”,而就是揭露如魯迅所說的“吃人的禮教”。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陳忠實塑造的白嘉軒并非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的地主形象,我們無法用“好”或“壞”來評價他。他時而令人敬佩,時而令人不齒。但他所做的一切都逃不出傳統(tǒng)宗法文化的束縛。小說從一開始就為白嘉軒的一生定了位。“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保?]白嘉軒的前五房女人相繼死去之后,母親又張羅著給他再娶一房,而此時的他已是心灰意冷,勸母親緩一緩,母親卻上了火:“女人不過是糊窗子的紙,破了爛了揭掉了再糊一層新的。死了五個我準備給你再娶五個。家產花光了值得,比沒兒沒女斷了香火給旁人占去心甘?!保?]白趙氏的一番話明晰地表現(xiàn)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男尊女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古訓。在白趙氏看來,女人不過是工具,一個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的工具,一如糊窗戶的紙,地位低賤卻又少不得。在白嘉軒看來,“沒有給他帶來什么東西的女人在他心目中沒有任何地位,給他帶來了‘人’和‘財’的女人,在他的心目中仍然沒有什么地位”?!白鳛檎y(tǒng)社會的一個正統(tǒng)男人,白嘉軒只把婚姻看成是傳宗接代和建家立業(yè)的一個環(huán)節(jié)”。[6]
陳忠實筆下的白嘉軒是復雜的。一方面,作者不無贊賞地描寫他的仁義品德和人格魅力,例如他和長工鹿三的交往,情同兄弟,完全突破了以往文學作品中地主吝嗇、狡猾的形象。他還修建白鹿書院,讓全族的孩子讀書認字。但他所重視的僅僅是孔孟儒學,對于所謂新學都持懷疑態(tài)度,因此他極力反對女兒白靈上新式學堂。白嘉軒的仁義還體現(xiàn)在他歸還李家寡婦的田地,并周濟她糧食和銀元;他組織交農器起事;他跪在田福賢面前為被懲罰的幾位農協(xié)骨干求情,可以說“仁”字是他做人的信條。作者對這種“仁義”也是贊賞有加的,作品中對“仁義白鹿村”這一情節(jié)的安排即是最好的詮釋。然而,白嘉軒作為一族之長,他的一些所作所為在作者、讀者看來,仍然有值得非議的地方,即作者在作品中又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宗法文化的噬人本質。這一點,在田小娥和黑娃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以白嘉軒為首的族人看來,田小娥是個品行放蕩、道德敗壞的女人,黑娃——作為鹿姓子孫——是斷然不能和這種女人有任何瓜葛的。然而,當白嘉軒發(fā)現(xiàn)黑娃無論如何都不肯回頭之后,斷然決定將其逐出宗族,因此,二人在村外一個窯洞中生活。這段時間無疑是田小娥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在田小娥死后引發(fā)瘟疫時,當族人請求白嘉軒為田小娥修祠堂以平息疫情時,卻遭到白嘉軒的斷然拒絕。他不僅不建祠堂,而且在這個為他所不齒的女人的葬身之處造了一座塔,使她永世不得翻身。
白嘉軒本身就是個矛盾的存在?!熬科涓?,白嘉軒的思想是保守的、倒退的,但他的人格又充滿沉郁的美感,體現(xiàn)著我們民族文化的某些精華”。[5]他恪守“耕讀傳家”的祖訓,“讀”是修身之源,因而他修建學堂;“耕”是立命之本,所以,無論國共兩黨如何拼殺斗爭,他都冷眼旁觀,做正經(jīng)莊稼人。這是中國農民的傳統(tǒng)文化素養(yǎng),也是小農業(yè)者最高生活理想。同時,白嘉軒身上所折射出的中國傳統(tǒng)宗法文化也展示著它的兩面性,“它不是一味地吃人,也不是一味地溫情,而是永遠貫穿著不可解的人情與人性的矛盾——注重人情與抹煞人性的矛盾”。[5]
從白嘉軒身上,我們很難看出陳忠實的價值取向。他雖然不是傳統(tǒng)小農經(jīng)濟與宗法禮制的維護者,但也絕不是一個鞭撻者,也許這只是作者身在當今變幻不定、紛繁復雜而又無法捕捉的文化現(xiàn)實中的一聲嘆息吧。即無法掙脫現(xiàn)實主流文化的桎梏,只能從傳統(tǒng)文化中尋求安慰。
如果說陳忠實對白嘉軒的描寫是難以捉摸、充滿矛盾的話,那他對作品中另一個文化人物——朱先生的描寫則主要是贊頌。“朱先生去世之時,作品借‘白鹿原’響徹的一個聲音:‘白鹿原上最好的一個先生死掉了?!磉_了最深重的敬仰和嘆息之情”。在作品中,朱先生完全以高大、正面的形象——甚至是一個圣人形象出現(xiàn),在他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儒家文化的精髓。朱先生完全是在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中成長起來的人。當白嘉軒帶頭種植罌粟,白鹿原群起效仿,滋水縣連續(xù)三年屢禁不止時,是朱先生親自犁毀妻弟白嘉軒家的罌粟;在辛亥革命剛剛成功之時,又是朱先生勸退了巡撫所帶的二十萬大軍對西安的進攻;在白、鹿兩家為爭奪李寡婦的水田鬧得不可開交時,還是朱先生以兩張紙條和解了糾紛,為白鹿鄉(xiāng)贏得了“仁義之鄉(xiāng)”的美名;白嘉軒辦白鹿書院是為“耕讀傳家”,而朱先生最關心的還是百年樹人的教育事業(yè)。凡此種種,無不體現(xiàn)了儒學的本色。由此,作者對儒學傳統(tǒng)文化的贊揚也可見一斑。而當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時,朱先生和另七位老儒共同發(fā)表了“白鹿原八君子抗戰(zhàn)宣言”更是震動全國,無數(shù)儒學同仁紛紛響應朱先生的號召,投筆從戎。因此,陳忠實通過對朱先生的塑造,“為儒家思想立起了一座驚嘆的、神往的紀念碑”。[4]儒學精神不僅“俘獲”了像朱先生這樣的讀書人,甚至“俘獲”了當過土匪、在保安團當營長的黑娃,使他也拜朱先生為師,念四書五經(jīng),求儒學精髓。在作品中,黑娃原本是不愛讀書的形象,何以到后來一心求學,成為朱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呢?作者對這一情節(jié)的設置未免令人感覺唐突和矛盾,但同時也可看出作者對儒學傳統(tǒng)的推崇。然而,無論朱先生學識多高深,儒家文化多博大,最終卻敵不過新文化、新學校的吸引力,白鹿書院終于“關門大吉”。
新時代的來臨,朱先生無法抗拒,作者也無法抗拒,但無論是朱先生還是作者,都表現(xiàn)出了對儒學美景不再,花落無情的無限嘆惋和迷惘。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中國,各種思潮沖擊,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在對撞中尋求平衡。陳忠實創(chuàng)作的《白鹿原》無疑是對當時文化現(xiàn)狀的反思。他寫白嘉軒,超越了簡單的批判層面,從文化的根因上寫。他寫朱先生,將其提升到圣人的地位,極力表現(xiàn)了其對儒學的虔誠和推崇。作者在《白鹿原》序言中寫道:“我和當代所有作家一樣,也是想通過自己的筆,畫出這個民族的靈魂?!彼f的靈魂,顯然就是在當今時代處于邊緣地帶的“由小農經(jīng)濟與儒家經(jīng)典共同鑄就的,以宗法色彩為其顯著標志的農業(yè)文明”。[8]這一持續(xù)幾千年的文化無疑已滲透到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成為了中國(尤其是農村)人民的一種社會生活方式,但這種生活方式卻不斷受到?jīng)_擊,不斷轉化。在這一場變革中,陳忠實通過《白鹿原》表達了他的文化立場和價值觀?!八谂校衷谫澷p;既在鞭撻,又在挽悼;他既看到了傳統(tǒng)宗法文化是現(xiàn)代文明的路障,又對傳統(tǒng)文化人格的魅力依戀不舍;他既清楚地看到了農業(yè)文明如日薄西山,又希望從中開出拯救和重鑄民族靈魂的靈丹妙藥”。[5]在我看來,除了這種矛盾之外,陳忠實又確實表達出了對儒家文化逐漸失去魅力的哀嘆和重振儒學這一中華文化精髓的期盼。
[1]朱剛.20世紀西方文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426.
[2]陶東風.文化研究·西方與中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2,13.
[3]陳忠實.白鹿原.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1,14.
[4]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編.《白鹿原》評論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5,246,248.
[5]雷達.廢墟上的精魂.文學評論,1993,6.
[6]白燁.史詩意蘊·史詩風格.當代作家評論,1993,4.
[7]曹志明.日本戰(zhàn)后初期小說與我國新時期小說之比較.日語學習與研究,2008,2.
[8]暢廣元,屈雅軍,李凌則.負重的民族秘史.當代作家評論.19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