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岑岑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瑪格麗特·杜拉斯(1914—1996),是法國當代最著名的女小說家、戲劇家和電影編導,她從十幾歲開始寫作,直到70歲寫成自傳體小說《情人》,獲龔古爾文學獎后名噪一時。1991年,法國著名導演讓·雅克阿諾成功地把它搬上銀幕后,使得杜拉斯成為當今世界幾乎家喻戶曉的女作家之一。也正是《情人》這部電影,才使得中國讀者熟悉她。
張愛玲(1920—1995)比杜拉斯出生約晚6年,同樣從事小說、戲劇、電影的寫作或改編,但17歲就寫成了《霸王別姬》,她踐行了“出名要趁早”的宣言,并在夏志清先生的推崇下,成為文學領(lǐng)域永恒的話題。《小團圓》的問世,讓無數(shù)的張迷瘋狂。
這兩部小說無論從主題(初戀史、成長史)、題材(流浪、都市)還是風格(放任縱欲、克已冷漠)上看,都有很大的差別,但相同的是都塑造了“母親”這一形象,且是與傳統(tǒng)母親形象相悖,她們與母親之間的一切愛恨情仇都不那么簡單,既復雜又微妙。
杜拉斯筆下的母親——瑪麗·多納迪厄,脾氣暴躁、容易絕望、并因愛子而偏執(zhí)瘋魔。
杜拉斯四歲時失去了父親,她的母親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怒氣——自守寡以來無來由的怒氣,反映在任何事情上都很極端,甚至近于變態(tài)。文中說:我的母親幾次發(fā)病,病一發(fā)作,就一頭撲到我身上,把我死死抓住,關(guān)到房里,拳打,搧耳光,把我的衣服剝光,俯在我身上又是聞又是嗅……她尖聲號叫,叫得全城都可以聽到……
她永遠都在辛辛苦苦尋食糊口,勉力維持兒女的生計。而她為孩子們所作出的超人的努力最后失敗了,導致了她更加絕望。
大哥是一個不學無術(shù)、五毒俱全的浪蕩公子,專橫跋扈,在家里制造恐怖,并且既嫖又賭??墒恰罢菫榱怂?,媽媽才有心思活下去,為了他能夠吃飽、睡暖”,杜拉斯“太痛苦了。我完全處于黑暗之中”,母親“只把她那個唯一的大兒子叫作‘我的孩子’。另外兩個孩子,她說:兩個小的”;尤其是碼頭上那短暫而可怕的一幕:母親和大哥哭著相擁,因分離而悲痛欲絕。沒有任何東西能把他們分開,甚至死后他們也合葬在一起。杜拉斯甚至用赤裸裸地仇恨的口吻說:“我真想殺人,我那個大哥,我要制服他,哪怕僅僅一次,一次也行,我想親眼看著他死。目的是要當著我母親的面把她所愛的對象搞掉,把她的兒子搞掉,為了懲罰她對他的愛?!?/p>
我們可以這樣認為,孀居的女人在與生存斗爭的孤獨境地中下意識地以長子填補了先夫的角色。與此同時,杜拉斯和小哥哥就共同擁有了被忽視、被拋棄的命運,因而也就有了兩個人之間的不倫之愛。
而張愛玲筆下的母親——蕊秋,是庸俗、濫交、并且冷漠自私的。
雖然說蕊秋經(jīng)常出國在外,并受到一定西方思想的影響,但仍然保留著傳統(tǒng)的積習?!叭锴镄λ杜畟儞衽嫉臉藴剩瑒硬粍右獟思摇叽蟆?。這要是從前的女孩子家,像什么話?”聽她的口氣‘高大’也穢褻”。
并且蕊秋與九莉二叔(親生父親)分開后,經(jīng)常出國,并且與很多男人交往:畢先生、勞以德、菲力、湯孤騖、簡煒……但每一段戀情都是有始無終,以悲劇結(jié)局。甚至與三姑(楚娣)之間也隱隱約約發(fā)生同性愛。
蕊秋對九莉是由表及里的嫌惡,嫌棄她長得不好看,讓她多學學愛慕的人的姿勢;嗤笑九莉的襪子,嘲笑她的劉海;上街過馬路,要“一咬牙”才抓住九莉的手,一到人行道上就“立刻放了手”;九莉在學校里過著相當簡樸的生活,而她卻住在香港最貴的旅館——淺水灣。文中提到有一次九莉生病了:
她正為了榻邊擱一只嘔吐用的小臉盆覺得抱歉,恨不得有個山洞可以爬進去,免得沾臟了這像童話里的巧格力小屋一樣的地方。蕊秋忽然盛氣走來說道:“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這樣只能讓你自生自滅。”九莉聽著像詛咒,沒作聲。
一個母親對成長發(fā)育中正生病的女兒說出這樣絕情的話,讓人對她們之間的母女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懷疑,甚至是絕望:怎么會有這樣的母親。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張憑借這種敵視和冷漠,用她的方式表現(xiàn)自己對親情溫暖憧憬的徹底絕滅和斷裂。
從上述比較中,我們發(fā)現(xiàn),杜拉斯和張愛玲筆下的母親不再是溫柔、慈愛、堅強、寬容、偉大的傳統(tǒng)形象,而是丑陋、齷齪、行動緩慢,難于相信的怪物。其實,張愛玲既然能說出“金發(fā)的圣母不過是個俏奶媽,當眾喂了一千余年的奶”這樣的話,那我們又期待她筆下能出現(xiàn)怎樣的母親形象?可以說是一種必然罷了。
這一現(xiàn)象源于母愛的缺失。文學活動的根源可能要在母親的偏愛中去尋找,[1]也就是說,母愛的缺失是杜拉斯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頭。杜拉斯在對母親絕望的精神處境,大哥罪惡恥辱的種種行徑,以及“我”在孤獨怨恨中尋找點點慰藉的敘述中,表現(xiàn)了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不幸。杜拉斯對母親的熱愛,因愛的無助而變成愛恨交加,母親都無動于衷。這是她生命中最痛切的印記。同樣,也正是因為母愛的缺失,張愛玲才塑造出了“蕊秋”這樣的形象。“童年的創(chuàng)傷性經(jīng)驗”對作家創(chuàng)造心理的形成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澳赣H”在這兩位作家的心里永遠是一個遙遠而浪漫的幻想。
在這兩部小說中,“我”和“九莉”對母親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
《情人》中的“我”對母親是愛恨交加、既哀傷又自憐。
杜拉斯直截了當?shù)卣f出自己對母親的愛:“我們?nèi)齻€對她的愛超過一般的母子關(guān)系,我們對她都有著一顆兒女之心?!倍爬乖谒赣H和哥哥們?nèi)ナ乐蟛艑懗鰜?,因?“我的情人是個中國人……一個中國人——哪怕是鼎鼎大名的富翁——作為她自己女兒的情人,她也會覺得……名聲掃地。”這一句話也點出了杜拉斯仍然是深愛著她的母親的。
杜拉斯的恨不只在于得不到母親的愛,更在乎的是母親的不公,嚴重的絕對的不公。在那個冰窟般的家,親人間緘默不語且互相仇視。大哥放蕩驕縱,母親卻偏袒著他,即使女兒比他優(yōu)秀得多?!拔乙恢痹诘却?,無望地等待,等待母親如春風的手撫摩著她的秀發(fā),但母親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只有大哥,永遠的大哥?!贝蟾缗c母親結(jié)成一種復雜的聯(lián)盟,只有在他們之間,他們是知己,互相了解。而杜拉斯是永遠被驅(qū)逐在外的。她對她的母親進行了無情的嘲諷。她這樣正面描寫母親:她那一身裝束簡直不可思議……她的衣衫看上去真可憐,不像樣……她的鞋,鞋都穿壞了,走起路來歪著兩只腳,真?zhèn)X筋……她那副樣子看了真叫我們丟臉,真叫我難為情……真該把她關(guān)起來,狠狠地揍,殺掉。
而“九莉”卻是平淡冷漠,淡淡的悲傷。
母親一次次的離去,讓九莉感受不到母親的存在。以至后來的相處,生出許多的尷尬與怨恨。她從一開始就試圖淡化甚至是抹去自己與生母之間的親緣關(guān)系。生母被她稱為“二嬸”,這種錯位的親情關(guān)系是“她因為伯父沒有女兒,口頭上算是過繼給大房”的緣故。然而實際上,在弟弟面前,“她又跟著他稱伯父母為大爺大媽,不叫爸爸媽媽”。稱親生父母為“二叔二嬸”,反叫她“從小覺得瀟灑大方”。由此可見,血脈的固有聯(lián)系在盛九莉那里是壓根無效的。
母親去學??此⒏⒉?,這也會讓她深感意外,“跟她母親并著,非常異樣。”“每每露出厭煩的表情”,連牽她的手都不自在,感覺像“橫七豎八一把細竹管子”。這是一種不得不親近卻又彼此隔閡的母女關(guān)系。
她認為金錢是她與母親之間親情的唯一聯(lián)系。母親的存在令她意識到的永遠是一種痛苦的虧欠,只有償還了這種虧欠,她才能徹底獲得心理上的安寧,而這所謂的安寧其實就是可以做到將母親平靜遺忘。九莉不止一次地說“二嬸的錢我無論如何一定要還的,”這種償還同感激之心絕無任何關(guān)系。
盛九莉的冷漠內(nèi)心的驚人之處就在于,她好像從一開始就能獨立于母親對于自己的好惡,絲毫不期待一位母親該為幼女所擔當?shù)囊磺小?/p>
雖然這兩位作家都是對母親形象的顛覆,但張愛玲對母親的刻畫更客觀、更顛覆。她處于旁觀者的角度,對她母親所有的言行加以如實描述,很難感受到她對母親的強烈的愛或強烈的恨,就相當于一個不相干的人。很明顯,兩位母親都偏心:杜拉斯的母親偏愛大哥哥,蕊秋偏愛九林,但前者的反應大大強烈于后者,杜拉斯甚至想殺掉大哥哥。
然而,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無論在小說中作者對母親怎樣顛覆,怎樣異化,母親對女兒仍然是關(guān)愛著的。比如在去學校之前,杜拉斯的母親把她送上車,并把她托付給司機,以免路上發(fā)生什么事故;而蕊秋則在九莉上學之前,把學校研究了個透,并且買了一只臺燈,冒著被打碎的危險。在對待女兒的夢想問題上,兩位母親都有自己的想法。杜拉斯的母親同意她寫作,但前提是要通過數(shù)學考試,以后想寫什么就寫什么。而蕊秋則是給出了具體的建議:沒有經(jīng)驗,只靠幻想是不行的。在對待女兒的感情上,更是格外在意。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母親在女兒的終生大事上總是慎之又慎的。杜拉斯的母親堅決不同意女兒嫁給黃種人,即使是富商的兒子也不行;而蕊秋也是很關(guān)心地問九莉有關(guān)邵之庸、南山的事情。
相比較而言,張愛玲略顯刻薄了。小說中有兩段對話讓人印象深刻:
九莉終于微笑道:“我一直非常難受,為了我?guī)Ю鄱穑牢覍碓鯓??二嬸這樣的人,倒白葬送了這些年,多可惜。”
蕊秋頓了頓,方道,“我不喜歡你這樣說——”
“‘我不喜歡你,’句點,”九莉仿佛隱隱的聽見說。
你看最后一句話,張愛玲疑心多么強,多么自作聰明!傅雷在《論張愛玲的小說》中也說“聰明機智成了習氣,也是一塊絆腳石?!?/p>
再比如:
“那時候二嬸為我花了那么些錢,我一直心里過意不去,這是我還二嬸的?!?/p>
“我不要,”蕊秋堅決的說。
“就算我不過是個待你好的人,你也不必對我這樣,‘虎毒不食兒’”說完就坐著拭淚。蕊秋以為她還錢是要跟她斷絕關(guān)系。
蕊秋是多么害怕九莉和她斷絕關(guān)系啊,九莉一直說要還錢,和母親之間除了錢似乎就沒有其它的東西連接,讓人心寒。當然,得承認蕊秋的出國給九莉帶來心理上的疼痛,但她臨終在歐洲寫信來說“現(xiàn)在就只想再見你一面”的時候,九莉于情于理都是應當去見最后一面的。
母女之間的矛盾根本在于:女兒對母親的不理解。杜拉斯在《情人》里有直接指出來:我所不明白的是媽媽所遭受的到底是什么性質(zhì)的打擊人,使得她對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
張愛玲在《小團圓》中也間接說到相同的意思:有一次蕊秋看完蕊秋看了一部電影,里面的一個飯店女侍,為了子女奮斗,自己開了飯館,結(jié)果女兒不孝,還搶她母親的情人。“我看了哭得不得了。”我想她在一定程度上是有同感的。這就顯得張愛玲更加“圓滑”了,她這么聰明的一個人,明明一切都心知肚明,而筆下卻一點都不慷慨。
其實,母女之間的矛盾在兩位作家心里是已經(jīng)解決了的,只是杜拉斯明晰地表現(xiàn)出來,而張愛玲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挫傷。杜拉斯是“懷念早已消失,哀怨也不復存在,一切都成為往事”的寬容,而張愛玲依然錙銖必較,無論是在親情上還是在愛情上。只是世上最后只剩下你孤單一個人的時候,那些蒼涼、華貴的手勢還有誰看?
[1]布洛·拉巴雷爾.杜拉斯傳.